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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转眼已是寒假到了,但是学校并没有因为放假而冷清起来,模特们大都出去炒更了,她们早出晚归,在各个美术院校、出版社、画院忙碌着。

  许多学生也利用假期办美术培训班,当家教,或去美艺厂翻模、塑像。

  这个时候,我在模特儿圈中已是很有点名气了。姿容秀丽,而且身材匀称、高挑,并以造型优美、姿态万千而受到师生欢迎。

  因此,请我上课的地方越来越多起来。

  这天下午,我从画院风尘仆仆赶到宿舍,陈洋已等了我很久了。她蜷缩在浓郁的灰色大衣里,脸上是一层无法遮掩的忧虑与茫然。

  早上出门时,她告诉我今天要走了,并嘱咐我早点回来,千万不要在外面吃饭。一想到她要离开这儿了,我的心情顿时黯然起来。

  我抖掉身上的风尘,说了几句对不起之类的话,陈洋转嗔为喜,拎着行李出了门,我们先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浙江衢州的车票,然后换了一间湖南辣味馆坐下来。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辣椒,所以特地来这里。”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伤感起来。

  街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嘈杂喧闹。我有些惆怅地望着窗外,心里一阵阵难受。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半小时后,我们走出了餐馆。

  一路上我不知说什么,冷风掀起我的格子围巾,一种曲尽人散的悲凉使我缄默无语。我们坐在候车室里,过了一会儿,我跑到外面买了一些土产和水果让她提上车,这举动完全是出于我们以往真挚的友情。我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为什么不早点准备一件富有纪念性意义的礼物呢。此去一别,怕是好难有机会见面了。

  陈洋望着一大堆东西,忙埋怨我不该破费,她凝望了我一会儿,便低下头,从脖颈取下那块观音玉坠,捉住我的手,放在我手心里。我闪了一下身,向后退了一步说:“我不要,你自己戴吧。”

  “我们姐妹一场,做个纪念吧!你若嫌弃,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不知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她站起来,替我戴好玉坠。

  “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将来找个好老公疼你,不要像我。”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回去吧,待会儿太晚回去我不放心。”

  我磨磨蹭蹭地坐在那里,说要送她上车再走,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有些担忧地说:“你离了怎么办呢,有什么打算?”

  “有些事情是不能事先预测的,离掉是一种解脱,但也并不会是一种轻松,我说过了,世上很多感受,要我讲,很难。许多东西都要多方面来看,它不是孤立存在的,好像离婚,婚是离掉了,但随之而来的麻烦也来了,个中甘苦,只是局中人最清楚,等你看多了,你就会慢慢明白的。”

  她嘘了一口气。

  这时,分手在即,两人难分难舍地站起来,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连忙扭过头。

  “你怎么啦?”她轻声说。

  “没什么,只是有些舍不得。”

  “以后我来看你。”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送走陈洋,感觉有些空空荡荡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寂感如同暗语一样模糊不清地在我四周徘徊,缠绕不散。

  我觉得有些累了,匆匆洗漱后,便早早上床了。

  这时,随着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夏六月重重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我装作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床上。

  她掀开蚊帐,然后探进脑袋,恶作剧地捏紧了我的鼻子。

  “你干嘛,偷袭我?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你。”我翻转身子,气喘吁吁地说。

  “嘿嘿,就想偷看你。”

  “裸体你都见过,还没有看够。”我没好气地说。

  “偷看和明看不一样嘛,所谓偷着乐,就有‘偷’的乐趣。”

  “别流氓了,待会儿我报警了。”我毫无精神地丢了一句。

  夏六月是个长得粗豪的“大女人”,之所以称她为“大女人”,是因为她长得高大,丰满结实,而且相貌很有特征,学生也喜欢画她。她的性格开朗、活泼,真有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大女人风度,有时,当我累得神倦心疲之际,望一望坐在里边的夏六月,便比喝一杯醇香的清茶还能提神。夏六月偶尔冒出一两句颇有见地的话,便语惊四座,大家总是不相信这种很有头脑的见解竟会出自一个初中生之口,那份灵气和清醒使我瞠目结舌,使自以为文化不浅的我自叹弗如。

  她的经历和我一样,挺曲折、坎坷的。十四岁跟着一帮姐妹跑出来后,在饭店做过洗碗工,发廊做过洗头妹,还帮人看过服装档口,有一段时间,还当过女保镖,专门接送一个很脆弱很胆小的金领丽人。

  但以上工作都做不长,据她讲是“没意思”,至于怎么“没意思”我也懒得多问,反正,后来她就来了这里。

  她是个很实际的人,大大方方地裸裎,也明明白白地讨价,和学生一起外出旅游,兴致高涨时,还会画一些速写。

  “喂,你想加磅啊,重了就不美观了。”

  “你饶了我吧,我明天还有课哩。”我说。

  “去哪上课?”

  “业余美校。”

  “我也跟你去炒更吧。”我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匆匆赶到学校,老师连忙调换了一下课程,便决定让夏六月上头像课。

  休息时,我匆匆跑到二楼画室,从门口望进去,夏六月正“钓鱼”哩,怎么回事,休息时间了,这些学生却还在画,我有些纳闷。正在这时,有个男生嘭嘭嘭地猛敲画板.夏六月睁开眼睛,强打精神摆好姿势。但一会儿,又垂头“钓鱼”了。唉,大嘴妹出洋相了,我连忙干咳了两声,但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突然,从角落里传来一声唿哨,接着是一阵粗暴的斥责,夹杂着被干扰的同学们的“啧啧”声。夏六月的脸倏然变了,她的脸由黄到红,她没表示歉意,用缄默回答斥责,那位学生更加愠怒了。“死模特,你干扰了大家画画。”他吼道,说完,狠狠掷去了木炭笔,气冲冲往教室外走。夏六月忙追出来,厉声喝道:“站住。”“你想怎样?”男生站定,轻蔑地斜瞥了她一眼。

  “我能把你怎样,我既不会非礼你,也不会骂你,你只要当着大家的面,解释一下‘死模特’是什么意思就行了,你是诅咒我死,还是诅咒模特是下等人,不配活只配去死,请解释。”

  这时,学生们已纷纷从课室拥出来,我忙挤过人群,拖开她,她拨开我的手,气咻咻地走了。

  下午我回到宿舍时,不见她的人影,我不安地在学校走来走去,我猜想她一定在生我的气。我走到菜场,特意买了一大串猪大肠,她就喜欢吃这个,我麻利地做好饭菜,不一会儿,她回来了。

  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着香喷喷的猪大肠就乐起来,嘿嘿笑。

  “有病。”我没好气地说。

  “我一猜就知道你给我买好吃的去了。”她说。

  我说:“看你这肚子,跟怀孕几个月似的。”

  “真可惜不是这么回事,虚晃一着。”

  夏六月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往往令我招架不住,弃械投降。她那张性感的大嘴镶嵌在椭圆形清秀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引入注目,有的学生暗地称她为“大嘴美人”。

  我又切了刚刚买回的烧鹅肉和辣椒,炒了个豆豉炒辣椒,最后还做了一小盆酸辣汤。

  夏六月扒了几口饭,我说:“还说什么大肚能容天下事,我看你是小肚鸡肠,一句话就气鼓鼓走人,弄得我里外难做人,你别感情用事了。”

  “对野猪,我们不能说羔羊的语言。”她说。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碗边手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暮冬的晚风,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不绝如缕地传送过来,冬风们在游荡,但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

  自从那次和童志分手之后,我感到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像梦一样不真实,躯体上是一个表面静止的发射站,把思念悄悄发出去,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填满对他的铭心刻骨的思念。我着迷一般地反复回味他背我下山的那一幕,憧憬着未来。

  自从那次在江边小城写生后,我们越来越熟悉起来,并开始频繁地约会,我们约会的暗号很特别,他就吹那首《莫斯科效外的晚上》为约会信号。这天,两人说好周末去郊外玩。

  童志本来打算到我宿舍来接我,然后我们再一同出去,但是,我还不想一下子就请他到我宿舍来,一是免得人家闲言碎语,二是出于维护各自的形象。反正,我觉得公开对他对我都不好,我不想节外生枝。

  这年冬天特别暖和,周末是个晴晴朗朗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上午九点半我准时从宿舍出来的时候,那首熟悉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便戛然而止了,我穿了一套驼色的冬裙,急急忙忙向他走去。

  出门前,我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把几套冬装来来回回穿了脱脱了穿,比较了几遍,最后选中了这套驼色的冬裙。我审视着镜中那年轻而姣美的女子,像看到了一幅美丽而忧伤的画。

  我知道有时候我是很容易迷恋自己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属于那种“问题少女”。我很喜欢长时间地沉浸在对自己美的审视之中,这一切让我陶醉。

  我走到他面前,说:“等了很久了吗?”

  “NO,NO。”他直摇头。

  “去哪里?”

  “去烧烤屋吧。”

  我坐上他的本田摩托,两小时后,便到了一幢外形似雕堡形状的烧烤屋外面。看来这里生意不错,外面停满了摩托车、单车、小车。

  说是烧烤屋,但天外有天,里面很大,各种娱乐设施齐全,像个公园。

  烧烤的香味弥漫了四周,我咽了咽口水,感到有些饿了。

  我们走进昏昏暗暗的烧烤屋,灶台的火苗奋力向上蹿跳,屋内流荡着温暖的气息,浓浓的香直抵肺腑,诱惑着我的胃口。

  童志烤了几串鸡串给我,然后又买了两瓶饮料。

  我们坐在水泥凳上,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在黯淡的火光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目光温柔地停在我的脸孔上。他盯住我看上一会儿,待我看他时,便又低下头。我想象那目光是手,是嘴,是呼吸,他用他的目光与我做无声的“交流”。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猛一抬头,我便扭开了头。

  我是个不会撒娇,也不会逗人开心的女孩子。即使在他面前,我也表现不出特别开心活泼的样子,但我心里却实实在在喜欢他,每天都想见到他,而见到他又不知说什么。我和他之间的爱是沉甸甸的,但令我回味无穷,他不会逗我,他的忧郁、他的深沉决定了他是个不会逗人开心的人。

  这时,他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膝盖上,我听到他微促的呼吸。他低声唤着:“林岱,林岱。”我从他有些痴迷、失态的呼唤中,感觉到他内心正被某种渴望与混杂的情感所纠缠。

  “我觉得有些闷,我们出去吧。”他抬起头,拉住我的手。

  我们走到空无一人的旷地,天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凉凉地吹来,拂动我的长发,弥漫着时隐时现的“飘柔”的味道。他抱住我,不停地亲吻,啊,世界真大,大得仿佛失去了时间和记忆,有一种潮涌在我身体之间浮游,我低低呻吟了一声,然后,疯了一样地吻着他,含糊不清地说:“我给你吧,你拿走我的一切吧。”他震慑了,迟疑了一会儿,他紧紧地抱住我,喘着气说:“我会死了,我真的会爱死你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美。”他重重地吻着我的唇、我的眼。

  “我们死吧,我们就这样抱着死吧。”他颤抖着解开我的衣服纽扣,把我缓缓地放倒在地上,一种隐秘的东西在我和他之间诞生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那个本性矜持、孤独而又高傲自尊自卑且矛盾重重的小女人变得厚颜无耻,她疯狂地啃他、撕咬他,并把他深深嵌进肉里。

  那晚回到宿舍,我再一次彻夜失眠了。我的身上依然残留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那气息越过丛林、山野,越过死去的年华,越过许多孤独、哀愁的时光,向我靠近,我沉浸在对他的思恋里。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穿着睡袍坐在门口,双手支着下巴,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竟一点儿倦意也没有。

  校园的路灯疲惫地支撑着我的倦眼,光线昏暗昏暗的,我喜欢隐身在黑暗之中,无人注意、无人打搅,黑暗给了我安全感、隐蔽感,我可以安然地沉湎于内心了。

  我转过头,眺望着他住的那栋男生宿舍,想象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样子,想象着他是否也和我一样夜不成眠。

  我的体内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所充盈,我认为那就是爱情,我们比全世界相爱着的男女都要相爱。

  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不知道爱与死是否是缠连在一起的,是否是一对孪生姐妹。

  一丝凉意袭来,我捂紧了睡袍,树叶发出飒飒的抖动声,仿佛近在咫尺,我忽然觉得有些恐怖,便踱回宿舍,躺在床上。

  一连几天,我傻了似的呆在童志的房间里,几乎哭成了泪人。这天,皮埃尔夫妇把我从房间里强拉出来,晚餐安排在诺曼底海边。从初暮时分的巴黎驱车,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急驶,抵达英吉利海峡时,已是满天星斗的深夜了。皮埃尔夫妇把我引到一家海边餐馆,屋外的餐桌已坐满食客,餐馆在室外设置了几架大功率的红外灯,用反射伞折射出阵阵红光,这是家典型的法国家庭餐馆,可容纳二三十位食客。

  皮埃尔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要了两瓶波尔多葡萄酒,他指着一盘嫩红色的鹅肝酱说,这道菜是法国的骄傲,你一定要尝尝。

  童志的姐姐在一旁附和,她说今天就是为了让我开开胃才来这儿的,她说她不想看着我皮包骨似的回到祖国,她很谨慎地说着话,尽量回避那个叫人伤心的话题。

  “童远,你也多吃点。”皮埃尔怜爱地望望夫人,他穿着一套古·拉罗仕牌黑色西装,一条银色的领带,显得沉稳、凝重,一头金色的头发像一圈坚硬的钢盔,固执地罩在头上。

  皮埃尔告诉我说,鹅肝酱是给不足一岁的白鹅喂以专门的香草及特制饲料,把鹅的肝脏育肥后宰杀,取肝酿制的,然后封存于精美的陶罐内,由于加工工艺精致,制作要求极高,产量不大,在法国也是上等的极品,说完,他用刀叉将鹅肝切开一小片片。

  一股特有的肉香味混合着香草味的清香弥漫四周。

  “吃吧。”童远说,她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但是整个的语气都释放着一股柔情,那柔情随时准备着迎向我,佑护我并驱逐一切降临于我的疼痛和厄运。

  几天来,她忧心忡忡地坐在厅里,一会儿又走上来,看我一眼,那双和童志酷似的眼睛凄惶不安地闪动着。

  这时,她心疼地看了我一眼,重复说:“吃吧,不吃会顶不住的。”

  我叉起一片鹅肝,送进嘴里,当我想咀嚼,用舌头体味时,鹅肝又完全融化,我赶紧低头猛喝了一口配以佐餐的波尔多葡萄洒,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我放下叉子,失控地走到一边。

  远处的钢琴声若有若无地传过来,流动的花车如影子般穿梭,空气里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走道两旁,装满各色鲜花的大花篮像宫灯那样悬挂着,但是此刻,它们像天国绽放的菊花和白色的玫瑰花覆盖着童志的亡灵,我的神思又痛苦地跳到那个日子。

  春天又如约而来,校园里散发着勃勃生机,“五四”到了,学校举行了晚会,礼堂里挤满了人,我早早来到礼堂,只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他。

  紫色的幕布徐徐拉开,女主持人说完开场白后,便往后退了几步,甜甜地笑说:“接下来是小提琴演奏《妖精之舞》,演奏者林珍,钢琴伴奏童志。”报幕员小姐躬身退出。

  林珍老师穿着一袭V字形低领黑裙,她的动作娴熟优美。

  将近两个小时的文艺晚会在雷鸣的掌声中收拢了幕布,我的灵魂泊在舞台上,泊在他的身上。他的动作是那么优雅,神态是那么安详,一种脱俗的内在的清逸与帅气像琴声一样久久萦绕在我心里。我们并肩在街旁走着,他搂住我的腰,侧身看着我,说:“其实,我有些紧张,噢,说这些多没意思,呵,你知道吗……”他说着,目光离开我的脸,朝向了前面的路。

  “知道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没有紧接着回答我,他目视着前面。

  我又问:“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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