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3章

  上午从研究生班上完课回来,刚走到宿舍门口,便听见伊贝子和游水水在说话,好像在议论某个人,我好奇地放慢了脚步。

  “老师给林岱排那么多课,胀的胀死,饿的饿死。其实林岱就是皮肤白一点,穿得好一点罢了,我看就不怎么样,比她漂亮的多着呢。”游水水说。

  “你不要嫉妒人家嘛,老师又不是瞎子,不会看啊,她是有那么美,那么有气质,你比得上她吗?我也不怕你不高兴,有什么照直说。”

  里面沉寂下来,我推门而入,两人愣了一会儿,游水水不自然地冲我笑笑。我鄙视地朝她扫了一眼,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宿舍外面。

  人是多么奇怪和复杂的动物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向表面对你笑哈哈的人会在背后闲话你,甚至中伤你,使你在猝不及防中轰然倒下,心痛如气流般泛滥。

  我的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嘲笑。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的身体全部伸展在温情的阳光中。太阳把温柔和暖的光线铺天盖地地洒在地面上。我的眼睛黑黑大大的盛满怅惘,但它们并不枯萎,像凡高的向日葵一样散发出热烈与燃烧的颜色。

  几页纸张零散地摊在我的大腿上,我不时地望着人来人往的校园,凝思片刻,又把目光收拢在纸上。

  就在刚才,我重新捧起母亲的来信,再一次领悟母亲那一笔一画工工正正的字迹里所折射出的深情。母亲在信里说,汇款和信都已收到,家里还好不要再寄钱回家了,一个月一滴墨水邮回来就很高兴了。母亲还说很挂念我,一个人在外很孤单,要注意身体,饮食和休息,干好工作,不要给领导添麻烦,另外,母亲还告诉我说表姐已和杜忠结婚。

  看到这里,我的思路又再次被牵引到那片埋葬了我“初恋”的沃土上,那泛着清澈河水的武水河里。

  我眺望着前面的草地和树木,皱曲的褐色残花零落在青苔地上,花丛间不时冒出一些卷曲嫩绿的羊齿草,苔鲜溢出阵阵深沉的浓香。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孑身独处时,竟会有这样闲适的心情。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妒恨杜忠,甚至还暗暗为他祝福,曾经的心痛被岁月的膏药治愈了,不留一点儿痕迹。

  我小心地折好信纸。放进衣兜里。

  此刻,我不希望有谁呆在身边,我靠在椅上,闭目养神,嘴里还嚼着一根青草,我在想着童志,我深信,童志需要我正像我需要他一样深刻。可是,也许,这个时候,他正受着痛苦的折磨,身体倦慵,心神焦虑,我一想到这些,内心就充满着不安,我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一样,残酷地杀戮了我们的爱情。我隐隐地感到,这种分手也许是最好也是最理智的结局,除此别无其他。

  收音机里轻轻淡淡流淌着古典乐曲。

  这时,我的神思又跳到了那一天。

  那天中午下课时,他约我去离学校不远的那个小花园里。

  我穿过热闹的街道,直奔那个花园,我的心不再因感到异样的兴奋而剧烈跳动,倒是沉重得像压上了铅块。

  我赶到花园时,他已坐在草地上了。

  我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说:“不是说好不要再见面的吗,这样会更痛苦。”

  “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岔开话题。

  “我一向没什么血色。”

  “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反驳道。

  我坐在草地上,心绪烦乱地低着头。

  他扳过我的肩膀,凝视着我,说:“你等着我吧,就这样说好,你等我回来吧。”

  “恐怕到时已是物是人非了。”我伤感地说。

  “你要相信我。”他紧紧盯住我。

  “我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去一别,自己再也见不着童志了。出于某种无可名状的直觉,我认为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他悻悻而去再不回来了,他会在那儿寻找爱侣……

  我遥望那一片小树林,不知不觉眼泪又涌了出来。我的眼泪除了留恋他带给我的爱情,还有无法说出的隐痛。

  他从背后搂住我,那气息是多么的熟悉,我曾经是多么迷恋过眼前这位清俊、忧郁腼腆的面孔呀!

  “我不能没有你。”他在做最后一次绝望的挽留。

  “也许到了明天,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多么傻。”我挣脱他的怀抱,他的脸充满着悲哀。

  “别离开我。”他的眼睛掠过一丝痛楚,再一次上来抱紧我,“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你,我知道你爱我。”

  “可是,我们注定要分开,而且,我们的世界太悬殊,我永远也达不到那个高度,或被你父母接受,我爱你,正因为爱,我只能这样。”

  我幽幽地说着,就在那一瞬,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他,我依然回到过去,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一切如我来之前一样,无所依持,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然而一切又都发生了。

  我望着绿茵如盖、清香四溢的花园,眼里却是一望无际的调怅。

  这天下午,夏六月她们都利用无课时间到其他高校美术系赚外快去了。

  我无心呆在宿舍,便信步往校外走,迎面便碰见他正往宿舍这边走来。

  我把他让进屋里。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考虑好了,我不去了。”

  “你家同意了吗?”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可是,他们会难过的。”

  “你为什么不考虑你自己,考虑我们,你到底爱我有多深?我简直无法理解你!”他脸红脖子粗地朝我吼道。

  我瞪眼望着他,始而莫名其妙,继而大惊失色,接着一阵难过。

  “这么说来,自始自终,你一直无法理解我?既然这样,我无话可说,你走吧。”

  他愣了一会儿,猛然转身走向房门,摔门而去。

  有几秒钟时间,房间里一片空白和窒息。

  “完了。”我沮丧地僵立在床边。手心发凉,我感到一阵头晕,就倒下了,无力地瘫在床上。

  我不停地诅咒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傻话,为什么要惹他生气,他再也不会理我了。“啊,我多蠢,干嘛要那样说?”我后悔不迭地自责和懊恼。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宿舍,在那栋男生宿舍旁站住,我痴呆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又转身回到宿舍。

  现在,当我回忆起那一幕时,我的心还依然隐隐作痛。我知道那一幕本身并不是悲剧,悲剧在于我本身,我的自尊和我的情绪,由于分离,他的形象越发完美起来,也由于这段恋情的意想不到的中断,它的光感像雕塑一样,被永久地固定下来。

  直到1992年初春,我才看到真正现实。我亲爱的童志终于绝望地离开了我,去了“梦幻般”的法国。

  临走那天,我没有去送行,我很怕分手的场面,我怕忽然改变主意把他从机场拽回来,我怕嗡嗡的飞机声刺破我的心。然而,我又暗暗盼望他忽然改变主意,盼望他父母改变主意,哪怕是再耽搁一段时间也好,我自相矛盾地胡思乱想着,心仿佛被什么锐器击中,那瞬息的巨痛足以覆盖我生的欲念。

  我突然想跑到一个阒无人迹的地方放声大喊大叫起来。

  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嘤嘤地抽泣起来。

  这时,我才想起童志临走前交给我的一个包裹。

  我打开包装得很漂亮的包裹,心怦怦跳个不停,打开一看,竟是一本精致、素雅的笔记本。我激动地看起来。

  十月五日

  今天,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这个日子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不同寻常,这个不知其名的模特像月光一样把我照亮了。眼前的模特,很容易让人想起30年代上海的名门闺秀,她的气质古典而沉静如水、凄美而淡雅似月,有几分女诗人抒情而唯美的影子。我想她是属于那种面若白雪、心似瀚海的浪漫少女。她有一种纯净的气息,我怀疑这是一些来自天上的气息,它流经人间,在美丽的女人身上和新鲜的植物身上停留。

  她的脸上是淡淡的粉红色,那是一片少女的羞色,这种羞色深深吸引了我,以至我不敢抬头看她,我的心像一只小兔一样上蹿下跳。她站在台上,像一尊美丽的雕塑,让我触目惊心,画笔不再听我的使唤,不住地抖动,我知道,我是被美打动了。

  我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画室,心里想着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十月十九日

  这个站姿整整画了两个星期,我的内心在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叫林岱的模特一下子闯进了我的情感之门,我感觉我很在意她。她的美已经扰乱了我从前的镇定从容,每次面对她的时候,总会唤起我强烈的创作激情,她的气质、长相、体形超群。她吻合了我的艺术理想,每当画她时,我总有种冲动的激情,就好像画自己的情人一样,把那种最美的神韵画出来。

  偶尔,我会不自觉地对她产生一种怜悯与同情,还有一丝困惑。我猜测她定是为生计所迫或有难言的隐衰,又或者是出于一种对艺术的虔诚与喜爱。我很佩服她的勇气,做这行是需要勇气和心理、生理承受力的。面对模特台上的她,我心中总是别有一番滋味。感激、崇敬,还有同情爱怜交织在一起,总也说不清。

  她很入画,她的转折有致的身姿,显得大方,沉静的表情里有一种坦荡而又自信自尊的神态,她毫不做作,也不想高踞于别人之上,故也毫无装腔作势盛气凌人之感,体现出一种良好的艺术修养和特立独行的气质。

  我为这样的女孩痴迷,毫无疑问,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我告诫自己不要轻易陷入情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潜意识里还残留着一丝世俗的观念,它束缚着我的思维与行动,我无法彻底超脱它们。可是,我却常常想见到她,我把自己的感情埋得深深的,尽量在她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一样,好在她在油画系上的课较多,我也因此有了许多画她的机会。

  人类对于人体美的高度认识得益于三千多年前古希腊人创造的文化,他们追求一种愉悦的关感,在他们眼中,完美的人物应是发育完好、比例匀称、身手矫捷、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他们裸身参加战斗和各种竞技,而没有任何春情或****,并学会了纯真地看待裸体,不论是在希腊人以前还是以后,世界上还没有一个民族是这样看待裸体的。希腊艺术家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对人体美的发现。这是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们能够以一种坦荡的无邪的态度去对待裸体形象,给人以健康纯洁的美感,这是后世人很难做到的,因为习俗和心理习惯已经不同了。

  我曾经想,假若我们中国普遍形成这样一种文化观念,人体模特的地位应是至高无上的,但因为封建意识的毒害,人体模特依然是那样被人看贱的行当,包括有的学生内心也是看贱人体模特的。我因此有些替她担忧起来,但我越是阻止自己去想她,便越是想念她,我发觉自己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我有些犹豫,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但喜欢或不喜欢是我自己决定的,我为什么要在乎那么多哩。

  凭直觉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我观察了很久,这沉默无声的情感随着日月的流逝而日益生长,我不需要别的女孩介入我的生活。

  有几次我想约她看电影或去别的娱乐场所,但又怕我的冒昧引起她的反感,我不是那种视感情为儿戏的人,相信她也是,于是,我在我的感情世界里找到了我的“同类”和知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一出现在台上时,不用心电图,我也看得见自己的心跳,我距离她越近,心跳动得越厉害。我波涛汹涌的心思和表面做出来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形成鲜明而奇特的反差,我觉得自己太不够“男子汉”了,其实,我的内心早已延伸了一条深沉、多重复杂而柔情蜿蜒的地带,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她能轻松踏上这条地带来,让心的绿荫庇护她。

  就在这时,泪水又被牵引出来,我不忍卒读,双手捂住眼,泪水漫漶了字迹。我坚信,它满载着它主人的思绪与生息,满载着生命的吟泣和爱情,它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最真挚最袒露的声音。

  我似乎又触摸到了他怦怦乱跳的胸口和那一双忧郁的闪烁着绝望与希冀的眼睛。

  这时候,我走出宿舍,向机场方向的上空仰望。我模糊而恍惚地看到,白云上果然有一架巨大的银灰色飞行物在浮动,它托着我的心飞快地拉向晴空万里的天空。

  我疯子一样地胡乱着看,一边哭,一边小声叫着他的名字。我使劲地拧了一下手臂,使自己意识到此刻还清醒着。在繁华的城市街头,我像《追捕》里面的女杜丘一样,傻呆呆地走,也许是哭得太久了,我忽然感到一阵昏厥。我缓缓走到一棵树下,倚着树干站了一会儿,我使劲用手捶打着疼痛的头颅。这种无以言诉的痛楚正符合我此刻的心境,使我仿如站在下一个世纪的尽头,回首去看点点泪痕的今天。

  一辆辆穿梭不息的小汽车、摩托车闪电般地从我的眼前飞驰而过。

  我油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扑到马路中央急驶的汽车轮胎底下去,但转念又想,假如我侥幸没死成哩,弄个残废岂不比死了更惨?还有,假若童志忽然回来,他是否比我更伤心?还有我年老体弱的父母,他们会怎样守着我的骨灰盒,守着我那一缕幽魂熬过漫漫长夜?我定了定神,向前面一间美术用品专卖店走去。

  有一天下午,我在宿舍弄亚麻布,由于布质较差,表面没有光泽,便用白油画色调入一些掺了松节油的调色油,稀释以后用大刷子在画布上薄薄地、均匀地刷着。

  忽然,白晶晶神色紧张地走进来,说:“出事了,夏六月的父亲和哥哥来找她,凑巧她在雕塑系上人体课,她哥哥爬上天窗一瞅,差点晕过去。现在他们都在教备科,闹得不可开交,唉,麻烦,上次是她男朋友,这次又是她家里,真是祸不单行。”

  我听得一愣,忙放下画框,说:“奇怪,他们怎么会找到那儿去哩?”

  她顿了片刻,然后就简短地说了句:“我不知道。”

  我洗洗手,急急赶去教备科。

  我挤进去,扒开人群,示意夏六月带他父亲和哥哥去宿舍。

  夏六月涨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侧,他的父亲和哥哥黑口黑脸地围着科长,一言不发。

  一会儿,她父亲冲科长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国家单位,什么时候作兴让妹子卖身子?太不像话了,你们给她办个手续吧,我们回家去!”

  接着,他又情绪激动地怒视夏六月,呵斥道:“你这个死丫头,短命女,什么不好做,来做这个!家里一直都不知道,传到家里,我看你怎么做人,怎么嫁人,快给我死回去!”

  “爹,不要在这里骂人,不好听。”她哥哥在一边劝道。

  “你少多嘴!”他瞪了儿子一眼。

  科长和颜悦色地解释着,几个老师也在一边时不时插上两句。

  他听得很迷糊,他实在弄不懂,裸,是艺术还是卖身,他也不清楚艺术是什么。

  然而,越解释,他越火冒三丈,他冲上去,从一个学生手里夺过画稿,一把将画稿撕了个粉碎,随之又冲着夏六月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在这里丢人现眼呀!这么下作的东西你也敢做,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东西!你滚回去!滚--”

  夏六月哭着跑了出去。我很想上去和她父亲说几句,我犹豫了一会儿,怕夏六月出事,便转身追了出去。

  她坐在校园的那座“飞天”塑像旁,靠着塑像,低着头。

  我急忙贴着墙壁,身子缩成一团,生怕被她看见。我从墙根瞥见了她的脸,她满脸通红,肩膀不住地耸动。

  “六月。”我走过去。

  夏六月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望着我。

  “林岱,麻烦你带我父亲他们回宿舍吧,不要让他们在那里出丑,胡说八道,让人看笑话。”

  “我们都回宿舍吧,他只是一时之气,说不定他正担心你出事哩,快走吧。”

  隔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我还是不进去了,待会儿不知他又骂我什么,我现在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惹不得,你先帮我看看吧。”她抱歉地朝我笑笑。

  “也好,不过,你不要乱走。”

  我走到教备科,见她父亲正在数夏六月的工资。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_天堂

同类推荐 怜香惜玉录(江湖版) 夏梦狂诗曲 薄暮晨光 焰娘 坏蛋是怎样炼成的 失恋33天 这么远,那么近 大漠谣 至此终年 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