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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白色的雨珠带着一副疯狂的面孔,用一种不柔和的与环绕周身的自然不和谐的声音垂落。

  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校园的坑洼处积满了雨水。

  这会儿,天公黑着脸,雷声一阵高过一阵地吼叫着,震得树枝们瑟瑟发抖。

  一阵响雷滚过来,我本能地捂住耳朵,不安地望着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水,心里突然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我仿佛听到遥远的家乡正散发出慌慌张张的惊叫声,那声音汇成一片汪洋大海,冲毁了无数的建筑物……

  这个一闪而过的颇具镜头感的幻象,终于在一个星期以后真实地重映了。

  这天是星期天。

  几个瞌睡虫呼呼睡得正香,我蹑手蹑脚出了门,直奔邮局,拍了加急电报回家,询问情况,我暗暗想着,等高考完之后,再去兼职,给家里装部电话机。

  从邮局出来,我神情有些恍惚地呆立了一会儿,当我意识到身边轰鸣的叫声,自己防碍了交通的时候,我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我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不知表姐知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再说,我差不多一个月没和她联系了,也不知她究竟做得怎样。我朝候车亭走去。

  这时,我穿过迪厅找到表姐,我站在柜台旁,焦急地询问家里的事。她说她也不清楚,这段时间没有和家里联系。

  我叹了口气,便不想再说这些,我问她在这儿习不习惯,她说她不想在这儿做了。我说为什么,她说娃娃这个人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有几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发脾气,说她动作慢,对客人态度不好,不会笑。她说她们两个都是个生强的人,两个都是火柴头,一擦就冒火儿,做得没意思,而且娃娃这人喜怒无常,今天生意好就对你有点笑,生意不好理都不理你。

  “这样啊?”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快。

  “是不是你太夸张了?”我有些疑惑地说。

  “我也去你们美院书店卖书吧,两个人有个伴。”她话锋一转。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想想办法吧,等我考完试再说,你先在这儿安心做,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找工作不容易。”

  正说话间,李娃娃从外面闪进来,两人忙打住话头。

  “怎么不说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

  表姐不吭声,我微微笑了一下。

  李娃娃让我去她房间坐坐。穿过房间,来到她的卧室,她的卧室弥漫着一股现代气息,奶白色的大衣柜上面摆放着一瓶插花,蓝白格子缀有向日葵的大窗帘,笔直地垂下来,挡住了户外的阳光,电视机、影碟机放置在精致的矮柜上,卧室一隅摆着一张舒适的双人沙发。

  她把窗帘拉开,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

  我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我问她生意怎样,她说一般过得去。

  四周悄无一点声息,这种极度安静的氛围,让我感觉到一股疏离的陌生气息。

  这种疏离,来自我本身的寡言和内向,也来自那一次残留的阴影。我想我无法回到从前那个样子,至少我对她的戒备还仍然时浓时淡地存在着。

  我无心再坐下去,于是起身告辞。她送我下楼,从静寂的楼梯盘旋而下,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梯道拐角处站住。

  “我怎么和你联系?”她笑道。

  “我打电话给你吧,我那里不方便。”

  “你还是和我有隔阂。”

  我默默无语,径直往楼下走。

  我说什么呢?

  我朝她笑笑:“你留步吧。”

  二楼的平台花园已经伸展到我的眼前,那些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鲜花,在光秃秃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逼人地燃烧,我们伫立在窗棂遮挡住的一条阴影里。

  我望了她一眼,客气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她嫣然一笑:“你现在越来越见外了,添什么麻烦呀!”

  回到宿舍,白晶晶微闭眼帘,显出困倦的样子,她点燃一支烟,靠到我旁边来,她说她也要走了,在“丝绸之路”公司做时装模特。

  白晶晶是个行事古怪的女孩,小时候练艺术体操,在入选省体工队时,她说不去就不去了。大了以后不想上大学,高考时有一门没答完就交卷了。但大学还是考上了,姑爹从台湾来到自贡,打算在深圳办厂,想让白晶晶的父亲去帮忙,父亲忙着搞设计,走不开,白晶晶便被推到面前,跟着姑爹去了深圳。白晶晶的主要工作就是跟着姑爹在五星级场所谈生意,钱大把大把花出去,白晶晶看着很心疼,也很着急,这样下去,姑爹的钱很快就会花完的。姑爹说,这花出去的钱是能赚回来的。你花出去十万,说不定你就可赚一百万。可白晶晶没心思帮姑爹赚钱,在谈生意的酒席上总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商场在她眼中更像个舞台,上演着复杂多变的故事。却都与她无关。姑爹常在深圳与台湾之间飞来飞去,照看两边的生意,最后,姑爹便把深圳这边交给白晶晶管,姑爹给她8%的公司股份,这样一算,四五年下来,白晶晶就可能成为百万富婆。白晶晶听着这些数字,心中全无概念,不该做的事她也做,却好像梦游一样,一个人长住在五星级酒店包间里,心烦意乱,她觉得她天生就是流浪的,而且特别不喜欢和数字打交道。她想着想着,突然就走了。

  穿过繁华的市区,欣欣向荣的城市徐徐铺开,满街青春、漂亮的年轻人像广告画上的一片明媚。白晶晶知道,虽然姑爹创造的条件使她比别人过得更容易更自在潇洒,但是她的心不属于这里,她是这繁花物海的无根之莲。

  这些是我前不久才听她说的。

  所以,刚才她说她要走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也没有特别的留恋之情,只是陈洋的离去却让我一直伤怀和眷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皆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澜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关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首为现代人不屑一顾的古诗,多少年一直在我心里萦绕回转,但我知道,那个使友谊安谧的归宿,那种令我向往、憧憬的纯真牢固的友谊,只能存在于我的幻象里。

  我和陈洋曾经有过一段纯真、深厚的友谊,好得一日不见就思念,两个寡言的人在一起却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曾经无数次坐在校园的草坪上,夏日的夜晚无比漫长和热情,我们望着深远且布满了星星的天空,诉说着久远的往昔,诉说着烦恼和忧愁。

  许多时候,我们会为各自的命运,为各自的际遇而牵动,泪水情不自禁地一串串流下来。如今,我们天各一方,思念是一样的思念,却是不一样的味道了。

  我静静地想着,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不知什么时候白晶晶又出去了。

  我从枕头旁拿了本语文书,平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伴随着我一页页轻翻书船的声音,更显幽寂。

  枕头旁放着童志送给我的那瓶“比翼双飞”的香水,我一直舍不得用它。这时,我轻轻拧开盖子,深深吸了口气,沉醉于一种充满诗意的爱的氛围里,我把它凑近我的唇边,贪婪地嗅着、吻着,爱情的心脏又突然怦怦跳起来--

  “我回来啦!”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闪出来,在人群中穿梭,我的目光追逐看他的身影。

  那是多么迷人的声音啊!

  我坐起来,靠在床上,强迫自己回到书中,去理解和背诵。我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忘了蚊虫叮咬,忘了一日之餐,甚至忘了白天黑夜。

  痴心的艺术追求,现实的经济需要,个人身体的自尊自重与隐秘性像沸腾的洪流交汇冲撞着我的心头,面对着同样年龄段的男女生的审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那么悲怆心伤。每当上完人体课,走出教室,我便低着头,怕人注意我,我忽然真正体味到“无颜见人”是种什么含义。有好些天,我怎么也摆脱不了后悔,想要逃走的念头。

  然而,也从那时候起,考美院的梦想就像一道七色的彩虹悬挂在我的头顶上空,而童志的爱和对童志的爱给我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我要摘下那道彩虹。我常常这样想着。

  正是夏季里闷热的黄昏,西边天际血红的夕阳正濑洋洋地退到高大的屋舍背后。

  有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回忆的惯性里,退回到早年的故事中,重新打捞起点点滴滴的断片残章。有人说,时间会冲淡一切,而我则认为,时间只能冲淡一些在我们生命中并不重要的东西,而重要的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或淡漠,它只会更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记忆里,在心的一隅默默追怀。使我们重新回到往昔的故事中。

  我记得在我考完最后一门文化课的下午,我从考场走出来,内心交织着轻松与担忧的复杂情感。

  在焦虑地等待中过了一天又一天。

  终于有一天,一张湖北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啊!幸福的前景在向我招手了。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除了感激命运之神的垂青,更感谢爱神的佑护。

  我把通知单飞快地去复印了一份,当天就给童志寄去。我想象他又惊又喜的样子想象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通知书,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他一定会把这张通知单当成我灵魂中最美最动人的风景来读。

  啊,我终于迈出了新的一步了,我终于和他缩短了一些距离了,我的自卑因为这张通知书的降临而跑得无影无踪。从他远赴法国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断了那个念头,爱情只有枝叶是不会有结果的,因此,我拒绝眺望未来,违心地把爱杀戮在半路上。可是现在,爱的小鸟又重新飞到我的心里,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这天晚上,几个模特和李芳她们嚷着要我请客,我爽快地答应下来。

  白晶晶建议说喝夜茶,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去了酒家,游水水借故没有来,我知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无法改变她的嫉妒。

  白晶晶要了几瓶啤酒和饮料,把目光转向我说:“今晚我做东吧,你不要和我争,我来代表大家祝贺你。”说完,她打开酒瓶,说:“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今天就痛痛快快喝个醉吧。”

  “是呀!”伊贝子在一旁附和。白晶晶举起杯,小声说:“林岱,我先敬你一杯,你为自己争了一口气,也为我们争了一口气,谁说模特只会脱?”说完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了酒。

  服务员把餐车推到我们面前,我们要了满满一桌子点心。

  伊贝子夹了一片牛百叶送进嘴里,笑道:“我们只知道吃,其他啥也不会,命中注定就不是读书的料,所以只配干些不用动脑筋的活儿。”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大家只埋头吃菜,明亮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一片金黄,像沐浴了一层阳光似的。

  白晶晶兴高采烈地对大家说:“9点半有时装表演,是北京来的。”

  大家兴奋起来。

  这时,大厅的灯光黯然下来,墙上的小壁灯,把成熟的黄色光线胡乱地涂在她们脸上,构成一幅温馨的画面。

  当音符如一颗颗珠子在人们耳际飘落飞旋,断断续续的时候,六个身材高挑、清瘦的模特从后台款步走上台,她们身着充满东方神韵的红黑礼服,神态冷峻地登台亮相。然后她们一个又一个地走下台来,从观众身旁矜持地走过。高跟鞋训练有素地稳稳钉在厅堂光滑耀眼的地面上,青春动感的节拍里,有衣影绰约的美女娉婷而立,婀娜而来,走在美色四溢的台上,让人为之心旷神怡。她们各有千姿,或贵如幽兰,或艳若桃李,她们通过形体对时装所做的诠释,原来是可以逾越语言的藩篱的。你不得不承认,世上是有“气质”这回事的,它在不知不觉中滋生,又于举手投足之间流露,一个眼神,一丝微笑,甚至在款款而来的步伐中,无不有它相伴。

  白晶晶来神了,她边欣赏边说:“模特行业有两个词:‘骨骼,和‘身材’,一个女模特必须具备这两方面的匀称比。但她还要有点别的什么,那正是把一名出色的女模特区别于普通漂亮姑娘的特殊气质,这叫‘X因素’,这是爱莲·福特女士说的,这种气质很难言传,这是一种她置身于人群,却能把你的目光强烈吸引过去的东西。”

  白晶晶娓娓道来,大家听得有些入神。

  伊贝子说:“你是双重模特,你真会说。”

  李芳说:“什么时候你去表演一下,让我们开开眼界。”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几个女同学笑了笑。

  伊贝子望着坐在她对面的白晶晶说:“听说你也要走了?”

  “是的,很快就走了,不过走得不远,还在这个城市,我是煮熟的鸭子,注定飞不了,不像林岱,她长了翅膀,所以飞得远。”她冲我笑笑。

  我曾想象自己告别这座城市时会怎样?我觉得自己会心里哭着脸上也哭着,我会向那些所有帮助过我的老师和学生道声谢谢和珍重。

  我感觉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隔膜是来自心底,置身在遍地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的城市里,似乎难觅真情,而我又深信我们都需要朋友,但我想,真正的友情比爱情平静,却比爱情持久,我们有那么多的事需要询问,需要参谋,需要靠得住的盟军。

  但此刻,我却没有了这种激情。很多时候,我习惯于一个人沉思冥想,也习惯于孑然一身。

  我凝视台上的模特,她们也是美的演绎者,同样是模特,但时装模特和人体模特在许多人眼里却好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有些怅惘。

  这时,时装表演结束了,我悄悄付了账,又回到座位上,大厅的人已渐渐少了。

  回到宿舍,洗漱之后,伊贝子钻进了游水水的被窝里,把游水水吵醒了,可能习惯两个入睡吧,她们经常彻夜长谈,即使是大热天,也喜欢挤在一起睡。夏六月曾笑过她们不正常,但白晶晶却不以为然地说,女孩和女孩亲密一点儿不代表就是勒斯本(TESBI-AN)。对此我也有同感,平时她们怎么打打闹闹也习惯了,这种本色带来丰富,屋子里沉闷的空气也常常被她们搅得热热闹闹起来。

  “吃错药了呀,看一场时装表演就这么兴奋,我用针线来缝住你的嘴巴,看你还讲不讲那么多废话。”游水水显然被伊贝子吵醒了,生气地说。

  “哎,那些模特好漂亮哦,我都看呆了,眼珠子差点都不会动了。”

  “哎,好像有蚊子咬耶。”

  “连蚊子都喜欢你,你真幸福。”

  我有些忍俊不禁,一阵睡意袭来,蜷缩一团,困倦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中午,白晶晶提着一只精致的皮箱,正准备离开宿舍,伊贝子和游水水回来了。伊贝子拽住白晶晶的皮箱,不让她走。白晶晶只好又退回到宿舍。

  “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再聊聊吧。”白晶晶在伊贝子肩上轻轻一拍,“好吧,想和我聊什么呢?我洗耳恭听。”伊贝子想了想,说:“为什么这么急于走呢?说走就走,刚混熟又走了,多没劲。”“你有游水水陪伴,还怕孤单?”“我喜欢热热闹闹,人越多越好?”伊贝子孩子气十足地说。“那你是人来疯。”“我是人来疯。”

  白晶晶望望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笑道:“很快就会有人进来的。”

  “可你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你讲话有味道。”

  “咦,是臭味儿还是香味儿。”白晶晶一愣。

  “烟味儿。”伊贝子扑哧一笑。

  “好不好闻?”白晶晶抿嘴笑起来。

  “当然好闻才有味道嘛!”

  “哦,是这样,那赶快找个男朋友吧!你就可以天天吃烟味了,说不定还可省些钱,对吧!”她又抽出一根薄荷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这时,游水水凑过来,眨巴着那双机智的小眼睛,说:“白晶晶你出去以后,记得给我们找些外快。”

  “要收介绍费的喔。”白晶晶今天兴致特别好,仍然笑眯眯的,大概是要走了的缘故,大概这种生活的体验已经足够,足够她写上一段精彩的篇章吧。

  她轻轻把烟头弹出窗外,很优雅,也很中性,正如她的衣服,也是中性十足的米色、黑色,与伊贝子和游水水的大红大绿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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