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这天我疲倦地回到店里，整整跑了一天，都没有找到合意的店铺，旺区地段的铺位贵得吓人，便宜一点儿的又太僻远，但我还是决定在旺区找个门面。

　　我坐在黑色的转椅上，打开电脑，开始做版面设计，这单生意是表姐拉过来的，回忆起这一幕，仍然使我感动。

　　表姐认识的这个客户是位年轻小伙子，在闲聊中得知小伙子的女朋友很喜欢鲜花，表姐便每天早上骑着单车去郊区花圃挑选便宜的花，原来光滑的一双手每次都被花刺扎得伤痕累累。小伙子很感动，说表姐挽救了他的爱情。他一高兴就非常爽快地给了我们一些业务，要我们为他的CD公司制作版面设计。

　　我们这个店子开始忙碌起来，可是，尽管我和表姐很勤奋，店里的收益还是很少。为了早日见到童志，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赚钱。

　　数据生存的时代，生活的空间越来越紧张，每月昂贵的房租几乎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必须刻意求新。这样，我又尝试着帮一间台湾家私店设计家具，我使出浑身解数，运用在美院学到的专业知识，设计了几款新潮时尚又好看的脚凳。我想，如果在家里有几张脚凳，其实是很有用的；平时看电视可以用来搁脚，摆在玄关位可方便坐着换鞋，如果它的椅面够大，还可以充当小茶几使用，当家中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而沙发又不够坐，嘿，你就知道它的好处了，它虽然体积小，但一样可以变化多端，有木脚配皮革面、木脚配布面，也有金属、塑料等多种材质。我平静地一边画草图一边和台湾老板说，他仔细看了看，高兴得连连说好。

　　不久，台湾老板叫人送了几张我设计的小凳来，有外型像沙漏的脚凳，有圆滚滚的充满童趣的小矮凳，瞧！这张藤与布结合的小凳，就增添了浓浓的休闲意味。

　　看着创作的作品，真不敢相信是出自自己之手，与沙发相衬的脚凳，打破了套装沙发的呆板感觉，这些可爱的小玩意儿像长了眼睛、嘴巴一样的会说话，真是漂亮极了。

　　所以呀，我真庆幸在美院当人体模特的时光。

　　我心情极为舒畅地品着绿茶，整个人仿佛浸泡在里面。我想起了当年朋克一族的口号：“我什么都要，我现在就要！”

　　是的，我什么都想要，我想要世界，我的心是那么广、那么大，大得无边无际，广得不可测量。借助爱的辐射，我那一丝丝的快乐触角才能无限地伸延。

　　就在前两天，我收到了童志的电子邮件，这好像是上帝的福音，我开心极了。我情不自禁地走到镜子前，翻出黑色的裙子，还有灰色的长筒丝袜。这两种颜色都是他最喜欢的，虽然我不是十分喜欢这种颜色，但只要他喜欢就行了。

　　我穿着黑色的高跟鞋，清清脆脆的嗒嗒声像一首无字的歌一样动听。

　　装饰品可以自己做，快乐也可以自己制造，当店里的业务渐渐走上正轨之后，我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为什么不去巴黎找他？我朝思暮想的人不就是他吗？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能有一天和他重逢吗？

　　老实说，自从他离开中国以后，我就多次萌生过这种念头，但每次想起他母亲的话，我就又打消了这种念头。人家都看不起你，又何必要做上等人家的儿媳妇呢？我常常想给他发邮件或者手机短信，但只要一想到他母亲，便不想再理他，何况，他人已在法国，距离会使感情变淡，甚至消失，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许，这世上原本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这就是真实的生活，也是人类的属性。

　　我有时陶醉于他的爱情，但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似乎吹灭了我心上的那盏圣灯，我不知道是这世界变了，还是我变了，我不敢再对他说一个爱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面对他也不敢面对我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自卑，是因为太在乎他吗？但我知道内心深处还是忘不了他，因为我常常想他，很刻骨铭心地想，我甚至幻想着能有一天，我们能在一起，彼此守望到老到死。

　　我走进卫生间，在紫罗兰浴液的浸润下，我的身体光滑得像一束月光。热水的蒸气腾满卫生间，我仿佛置身在雾中，我欣赏着镜子里面的那张脸，她是那么年轻、秀美。真奇怪啊，在经历了那么多山重水复的岁月之后，为什么岁月竟没有在我脸上刻下沧桑的痕迹？啊！此刻，我是如此地美丽，我是不是有些自恋，我不要老、不要丑，我还等着做他的新娘！我怎么可以衰老呢？可他真的还会像以前那么爱我吗？哦！中国--法国，那么遥远，无论我把思念的手臂伸得多么绵长，我都无法真正触摸到他温暖的大手。然而，这横亘在我和童志之间的思念，总有一天，我会用不到一天的航程把它走完。

　　啊！我真傻，想那么多干嘛，只要他还一如既往地爱着我，我还有什么可犹豫彷徨的？也许越爱他，她的忧郁越多。她的身体隐藏着伤口，她拒绝着往事，而现在却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身体里复苏。

　　我继续审视着镜中的女人，她虽然很年轻，却早已伤痕累累。

　　我的头有些发沉，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头，坐立不住。我恍惚地看到一辆气喘吁吁的囚车朝她驶来，紧接着，她被那辆囚车拉走，被理去一头青丝，身上佩戴的那块观音玉坠和手机被粗暴地夺走，她颤抖地按下指纹，和一群下“地狱”的女人们关在一起；吸毒、****、诈骗、斗殴……她和这些女人朝朝夕夕关在一个整天臭烘烘的小房子里，铁门、铁窗、厚实的水泥地面，让世界看不到她，她被这群女人凌辱、欺负，她表姐每次为她送来的食物却永远被这群女人贪婪地大口强取豪夺吞食。她瘦得奄奄一息，只想活着再见他一面。

　　一滴冰凉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阻挡了我记忆的脚步。

　　这时，我模糊地听到似乎有一个男人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递过来，那声音很像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幻觉中又升起他的影子，啊！我遥远的爱人，我的童志。我在爱情的歌声里找到他的影子，那爱的歌声带着韵律的柔软的步音迈向我，穿过重重叠叠的万里河山，来到我面前。

　　我用手指轻轻抹掉这似乎永远也断不了的泪珠，我看到六月的阳光在清旷的天空中迷雾般蔓延，啊！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我三秒钟呼吸一次？我很久没有问过自己，而此刻，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接下来，我又再次打开电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他的信，抚摸着他的每一个字，像深情抚摸着他的鼻子、眼睛一样。

　　我轻触键盘，情不自禁地给他写信：

　　志：我心爱的！

　　你的邮件全部收到了，我有多么内疚、惭愧，惭愧得不敢再奢望你的爱情。像你一样，我一直都爱着你，每时每刻，在路上，在电梯里……我都在想着你，想抚摸你，感受你的呼吸、你的体温，和你在一起，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我接受了你的爱，却又拒绝了你的爱，然而，你竟能如此地理解我，并一如既往地爱我。在分离的漫长岁月里，我曾经不再做梦，我拒绝自己去眺望爱情，可又放不下你对我的爱情，我惊喜地打开心门收容你，却又不断地放逐你。在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沉默后，我以为你会忘记我，然而，你却依然在来时的路上等候，守望着我。你完全有理由斥责我、忘记我，你何以这样爱我？多少次我问清风问明月，你的前途那么光明，身世卑微的我又怎能和你匹配？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如你母亲所说的差距，这也是无形的世俗给我们的差距，只是我一直不想说破而已，为了缩短与你的差距，我默默地追赶着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瓶“比翼双飞”吗？我期望能和你齐头并进，于是拼命看书画画。你也许不知道，你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你对我人生的指点与事业的推动。虽然，我现在依然没有做成什么大事业，甚至小事业也不能算，但确确实实，我已经朝生活的远处迈进了。现在，我和表姐经营着一间小小的设计公司，收入还过得去，我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好给你买衣啊车啊，能养我，能养你，是我一生的幸福和追求，而且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又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虽然累，但心里踏实。

　　你回来吧，原谅我的自私，我是多么需要你，爱你！我再也不会放弃你了，因为我已饱尝由此带来的种种苦楚。没有你，世界多么乏味无趣，无论我血液的温度如何，请抱紧我，永远不要松开我。

　　我是多么爱你，我不能再伪装自己，伪装不爱你。你已经证明你有多爱我，你已经用远逝的时光，用忠诚执着的爱向我证明了你不褪色的爱情。在这功利爱情曰益没落的年代里，你是一个爱的奇迹，在那个梦幻般美妙的国度，法兰西的香风没有熏醉你，塞纳河的媚水没能浸染你。嗳！多么不可思议，那座美丽的城市竟也留不住你！

　　“嗨，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去？谁忘得了？”

　　这是大半个世纪前，徐志摩先生笔下的声声感叹，说真的，要是把巴黎所有美的东西都汇集起来，天堂也就不过如此，它是天堂、艺术、浪漫主义、纯洁的爱情、梦想的组合和概括，然而，巴黎的魅力还远远不止这一些。

　　可是，你却说，你要回家，你一定会回来，只为我回来！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这个傻瓜，真傻！啊！我都快乐疯了，漫长的盼望、无言的等待会因你的到来而赋予新的意义，我将数着你的归期，我的恐龙，我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盼望你，盼望和你在一起。

　　再一次，我默言地踏上那条思念的路途；再一次，我挂上了微笑，因为你的誓言、你的承诺，我的身体如一根羽毛飘荡在你爱情的天空上，我和你的命运互相交缠、融合在一起。我爱的，我的志，我们起誓吧，从现在开始，让我们的心永远连在一起，让忠贞不二的灵与肉共铸一道爱的丰碑，共书一章爱的童话。

　　我会等着你的，等你，我会等到地老天荒，如同你等我一样，末了，记得代我向你姐、姐夫问个好！

　　吻你，无穷无尽地吻你！

　　你的岱

　　07-5-13

　　照着他的邮址发了，合上电脑，我长舒了一口气。

　　英吉利海峡风平浪静，水波涟涟，海湾仍然在迷雾中，望不见地平线。我模糊地看到一艘艘搁浅的船，船停在离岸两英里的地方，船头朝着礁岩。

　　海边餐馆的红外灯射出阵阵红光，海鸥在我头上盘旋，鸣声凄厉。

　　这时，一只手轻柔地搭在我肩上，我揉揉红肿的眼睛，回头一看，“童远姐。”我小声叫了一声，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不放心你，一直跟在你后面，回去吧，皮埃尔在等我们。”她说。

　　她拉着我的手，回到我们就餐的酒店。我朝四周望了望，客人已渐渐散去，只有宁静的海风，从诺曼底海边四面八方传递过来。不绝如缕、轻若泣叹的海浪声，由远而近地弥漫酒店。

　　我凝神呆望着灰色石头砌成的宅院和高高的圆屋顶，仿佛置身在世纪城堡里，手风琴和小提琴声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这个米勒的故乡此刻却丝毫唤发不起我的兴致。

　　童远把鹅肝酱和其他食物让店主装好后，三人又钻进雪铁龙小车里。

　　当车子穿行在诺曼底的红石路面时，我才从悠长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车窗外是凋谢冷清的晚景，灯光下的古墙被鲜花秀木掩映，所有的雕塑都被丛丛的鲜花簇拥着，可是，这些鲜花在我失血的心里已经枯萎了。我一直侧身望着窗外，这时，童远轻轻扳过我的肩膀，说：“吃点东西吧，你一点儿都没吃呀，还热的．快吃吧。”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在极力掩饰悲痛。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在童远和皮埃尔身上同样闪烁，那盈盈的泪光透露出痛失亲人的巨大痛苦和空落。

　　我看到她颀长的颈项弯垂下来，纤瘦的身体向右斜俯向我，她的脸显得异样地苍白。

　　她把一包食物放在我手里，重复说：“快吃吧，你不吃，童志会伤心的。”

　　说完，她悲戚的眼泪终于像滚落的珠子一样从脸颊流淌下来。

　　我看了她一眼，心有些隐隐作痛，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我把鹅肝酱慢慢送到嘴边，一股特有的肉香味混合着香草味的清香，由口腔缓缓转入鼻腔，我强迫自己吃了几片，便再也咽不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闭目靠在车座上。在黑暗中，我恍惚看见我瘫软在童志的怀中，我大声地号啕着，他不停地抚摸着我的面额，试图使我安静下来。我倚在他的怀抱中不停地颤抖，我抚摸着他那熟悉的脸和强健的身体，但转眼间，他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具残骸。

　　一阵眩晕袭来，我猛地睁开眼睛，当车子驶上香榭丽舍田园大街时，童志的身体便彻底离开了我。

　　车子在大街东段幽静的林荫大道行驶，两旁有波旁宫、罗浮宫、玛德琳大教堂、巴士底狱广场等名胜古迹。街道两侧高大的栗子树后隐有别致小巧低矮的楼舍花园和草坪，协和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座古埃及方尖碑，青莲色灯光照射着方尖碑，仿佛轻笼着一层神秘梦幻的轻纱，青铜雕美人鱼手中各抱一条鱼，从鱼嘴里喷出几米高的水柱，水花飞溅，宛若珠玉，石雕女神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正悠闲流连在她身边的人们。我凝视着星形广场，十二条林荫大道从广场辐射出去，汇连巴黎的千街万巷，从凯旋门往西，远远可见完全新时代风格的德方斯大拱门，在强烈的聚光灯照射下，浑身镀上了锃亮的银白色。这美轮美奂的夜的巴黎，却因为没有他的陪伴而显得分外孤清。

　　啊！塞纳河，这条充满诗情画意的河，曾无数次地被童志描述过。横跨塞纳河上的三十多座精美大桥，像绚丽的彩带把河两岸紧紧地连接起来。我倚在栏杆上，失神地望着沿岸的一座座吉堡、宫殿、深沉的石墙、柱廊、塔楼，窗口映出暗红的灯光。我凝望着西特岛上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脑海中却不断地浮现童志的身影，他的面孔，正从那冷峻幽暗的教堂显现出来，我再次看到一缕天国的光线笼罩在我面前，眼泪又潸然而下。

　　这时，游船绕岛而上，船舷上整排聚光灯照过去，我终于看清了刻在门洞石柱上的基督形象，还有圣母玛丽娅、圣约翰以及众多天使的形象。平台一侧的一座塔楼是加西莫多敲打的那口大钟。真奇怪呀，这个时候，童志的身影却幻化成那个美丽动人的吉卜赛女郎艾丝美拉达，而我则是那个钟楼怪人加西莫多。啊！童志，为什么我们不能死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抛下我？把我孤独地留在这并不美好的世界上？为什么魂牵梦萦的等待却变成永远的诀别？我无法相信，死亡，简单得就像一张纸掉落在地上？而如今，把臂同游的却是铭刻在我心深处的幽魂。

　　皮埃尔默默地脱下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他们只是无言地陪着我，这些天来，他们都有意避开那使我一触即溃的话题，也使他们心碎的话题。

　　啊！亲爱的读者，我在想这个以我为主线的故事里，我是用心来倾诉这个故事的，让我沿着我生命的来路往回走，让时光再倒流，有你的倾听，我将感到安慰。

　　那年的暮春，我和表姐把小公司迁到了市区更为兴旺的中心地带，我和台湾老板签了两年的长期合作合同，这样，我们的收入也有了保障，生意也好了很多，我们这间新世纪广告公司也渐渐有了些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