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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一生的陪伴,如何? (3)

  她气闷地想着,随手扔在草丛里的手机却响了,是林之洋打来的。原本她今天该回公司工作,自辉说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着童童。

  自她接起电话开始,林之洋那个变态就啰唆个没完,但也确实是有紧要的事需要解决,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对答。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叶,小声说:“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捂着听筒点头,又叮嘱道:“不要走太远,我接完电话就来。”

  仅仅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在离得不远的地方,江紫末还未挂断电话,她一生当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当阳光穿透繁密的叶片,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天地间仍那么平静,但在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转过身,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

  风停,树止,夏蝉不明,一再盘桓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声。

  到湖边几十米的距离,仿佛是跑到了她一生的尽头。

  碎酒瓶还在原处,她无暇去想是哪个天打雷劈的醉鬼将碎酒瓶倒插在草地里,仅是目及到透明的锋刃和瓶身上涂满的鲜血便已经叫她手脚发软,而湖边的水泥上一道鲜红的血迹更是短促而惊心。

  她无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双腿,身体便直直地落入水中。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挣扎,她却如何也接近不了,仿佛水底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脚下沉,她拼了命,疯了似的在水中挥动手,却仍是过不去,只眼睁睁地看着童童在挣扎,只绝望地听着他的叫声,只无助地下沉,水没过了下巴,没过了嘴,没过了鼻梁,将要没过她惊恐睁大的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水中——

  她安心了,任湖水没顶,任身体往湖底沉去。

  她是被围观的居民救上来的,才刚刚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睁开眼来,四处找寻童童的影子。

  离她不远处,自辉抱着奄奄一息的童童,他那样孱弱地偎在父亲胸口,稚嫩的小腿上有一处血肉翻裂的伤口,血流如注,洁白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方才他还附在耳边跟她说“妈妈你来接我放学嘛”,软软的声调,扯着她的衣角,那样的活蹦乱跳——

  他方才还拍掉粘在身上的草叶:“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的孩子,才玩那么一会儿,鲜血却已经染红了他的衣服。

  她疯一般的跪爬过去,抓着自辉的裤管,勉强站起来,童童已合上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方才,他的眼里还有她的倒影:“爸爸不在,妈妈,带我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他还趁着爸爸不在,出卖爸爸每天下课跟女老师说话的消息。

  他只是要离开她去玩一会儿啊,她也过来了,为什么却没有像开始那样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再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再不能张嘴说那么有趣的一些事?

  为什么?

  她软而无力的双腿又跌回了地上,抱住自辉的腿,却猛然被踹开来,她看着自辉抱着童童急风似的跑开的背影,没有感到羞辱,只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童童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眼睛干涩的,没有眼泪。

  许久,她的身体才开始颤抖起来,连嘴唇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追到医院时,手术门已紧闭,指示灯亮着。自辉就那样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头往下死垂着,摊在膝上的手不住颤抖着。

  直到童童出来,他都没有抬头,而他的手,也一刻都没有停止过颤抖。

  童童从手术室里出来,破裂的动脉血管已进行过修补,然而双眼也没能睁开,更没有脱离危险。医生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活,活过来后会不会落下终生残疾。

  自辉仿佛这时才能看得见周围的事物,却仍然没有看她,眼睛只专注地看着病房的门,发出沙哑的声音:“到此为止了,江紫末,你不配做一个母亲!”

  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声音。

  她站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侧脸有一道湿亮的泪光。

  “走吧,你再待在这里,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她走开了,眼里仍然没有泪水,只是身体不住地哆嗦,掏车钥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盘时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着踩下油门,横冲出医院时,她忽然回过头,往后去看,意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丢失在医院了,却想不起来。她转过头,目光投入车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卖花的小贩,有亲昵的情侣,有牵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她终于想起了她丢了什么——

  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

  她去了咖啡馆,站在曾经淮扬努力工作的地方,机械地捏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经灌得麻痹,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

  她回到车上,把车开到一条无人少车的道路上,油门一踩到底,耳边的狂风像是谁在怒吼,吼叫着要她去死。

  她忽然疯了一般的笑了起来,笑着,干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泪水,她没用手抹去,任泪水流淌在脸上,视线渐渐模糊,前方的灯光晕染开了,原本极暗的灯光却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

  狭小的车厢仿若那晚逼仄的电话亭,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他在里面温柔地搓着她冻得僵硬的手指头。

  时间为什么要走到今天?她问,为什么不是永远达不到或者跳转过今天?

  她只需要那短短一两分钟,挂掉林之洋的电话,继续听童童说话,那么,他便不会到那里去。

  然而,她能找到这世上最富有的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还给她那一两分钟的人。

  前方的视线已经彻底被泪水隔绝,她的眼前只有童童惨白的小脸,微弱的气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那是她经历了一夜的阵病,拼死也要让他诞生在这世上的孩子。那时,皱巴巴的他仿佛还没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肤只有薄薄的一层,她只敢心惴惴地注视他,胆小得不敢用手去触碰,不敢触碰这个属于她的神圣的小生命。

  短短半个月,他每日吮着乳汁,长了许多肉,奇迹般地把皮肤撑开来,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自辉成天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抱着小婴儿的他,笨拙得只会反复说:童童,爸爸的心头肉。

  其实,那时她也只会看着父子俩傻笑。

  童童开始长牙齿了,痒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自辉却如临大敌地守在一旁,硬将他的胖手解救出来,小家伙却不知感激地大哭起来,哄也哄不住,笨死的父亲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里。

  他们原本是个幸福的家。

  当父亲的从不盼望儿子长大后有出息,却在他还未懂事时就灌输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药的思想。童童只有两岁,抱着父亲的大腿,安静地听父亲说:儿子啊,快点长大了好去披荆斩棘。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做什么?

  父亲拔起伟岸的身躯,拍着圆圆的小脑袋说:救回你的公主啊。

  她很不高兴,认为他抢了她原本该对儿子说的话。

  她的童童,自辉的心头肉,如今还没有长大,今天却浑身沾满鲜血,静静地躺在医院里,也许——也许他会失去呼吸,小身体变得僵直冷硬,被装进黑漆漆的木盒子里——

  她轻轻地闭上眼,松开方向盘。

  如果是这样,孩子,妈妈不会让你孤单一人,妈妈陪你一起。

  失控的车身迅速在空无的道路上偏离,如汪洋上被暴雨席卷的船只,摇摇欲坠,她的心却没有一丝的颤抖,脸上无悲无喜,很平静的,平静地等待未来的时间漠然走过。

  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她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有隐痛自胸口扩散开来,密密麻麻的锥着每个神经,耳边反复着他的声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

  一生的陪伴,到此终了。

  她望着那一片幽漆的树林,仿佛有钝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间瞪圆眼睛,真的要就此终了?真的能舍得下他?

  他是那个七年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

  那个曾经抹去她的眼泪,在夜里低语着“不要害怕,还有我陪着你”的人。

  真舍得下?

  寂静的夜空响起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声音,车尾猛地甩向人道上的水泥台阶,车身翻了过来,斜斜地滑向树林子里,才停了下来。

  一股重力将她弹开来,安全气囊自动开启,但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短暂的空白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是望不见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阵眩晕的颠倒过后,仿若从山崖坠落,如今落到一个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里。

  她从未遇过这种眼盲的黑,试着转了转头,想寻找到一丝光明,却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这才感觉到痛,滚热的血由额头涌出,黏腻地滑过面颊,她试着抬起手来触碰四周,手指却连微微的卷曲都做不到,大概手臂的骨头已经碎了吧,胸腔的剧痛也扩散开来,五脏六腑仿佛已经被揉烂了。

  她静静地,又过了些时候,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身体已痛到失去了知觉,仿佛头以下的身躯都没有了,只能感觉到额头还在汩汩地流出滚烫的液体。

  等血流干了,就结束了吧,她想。

  没有害怕,她只是累,只想睡一觉。

  昏昏沉沉的,她其实怀疑自己是睁着眼睛的,否则怎会这么的黑,没有一丝光泄露进来,然而她已经无法去探究眼皮是不是紧合住的。

  她的思绪就这么迷糊而混乱地飞驰着,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道光芒劈开这无际的黑暗,一个曾经想念得让她心里发痛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淮扬。

  是淮扬啊。

  她的嘴角漾起一个诡秘的笑容,染着血的脸,有如鬼魅般的妖冶。

  他抚着她的额头,替她挡去刺眼的光,俊美的面容冷漠如昔,只是那眼底有一抹心疼。

  被他抚过的地方,痛苦地抽搐起来,嘴里充满血的腥甜味道,她不在乎地微笑,说:我应该忘了你,却忘不掉,这个时候,我看到的仍是你。

  他的面容也呈现出苦痛和矛盾,说:你那时明明说愿意跟我一起走的。

  她仍旧微笑:此时非彼时,我日夜想念,日夜为你痛苦,早该看透,我不能忘记你,便不该拖累他,相互折磨到今天,落得如此下场,淮扬,我仍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他说:我知道,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

  她执著地说:我也知道,闭上眼睛就可以跟你相聚,但我不要,宁愿就这样痛着,等血流干,我也要睁着眼睛,再看一眼我与他同存的这个世间。

  他苦涩至极道:你何苦?

  何苦?她无奈地自问:受尽七年的痛苦,思念你,愧对他,所明白的,也只是这二字。我何苦不想忘了你,只因今生今世难以做到,我与他,活着也不过是在你的阴影之下痛苦着,淮扬,我自问不负你,负他却良多。

  他问:你后悔了?

  她不答,至死不悔,只有不甘。不甘他不能陪她到最后。放弃对淮扬的执念,与自辉的幸福便唾手可得,这个道理,她恐怕是死也不能顿悟。

  然而,她亦不能舍弃自辉,明知活下来仍是折磨,她却不能放手离开。

  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近处交谈,眼前的光芒骤然消失,她又跌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淮扬也不见了,她却没有惊慌,没有追逐。

  很累很累,她想静静地睡一觉,却强撑着意志,还要再看一眼黑暗以外,她与他共同生活过的世界——

  自辉说得对,她的执念过深。

  这一次的执念,却是因为他。

  穹顶的灯光仍然如星光璀璨,她犹如噩梦初醒,浑身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眼睛仍然干枯如荒漠,流不出泪来,只有唇角仍在轻微地抖动着。

  她梦游般地走出馆外,可是该去哪里?

  没有了自辉和童童的地方,她不知道去了有什么意义?茫茫的天地间,没有他们的地方,都不是她的容身之处。

  夕阳染红了屋顶的树叶,暖暖地裹覆着她冰冷的身体,她依旧哆嗦不止,胸口的痛又缓缓牵了开来。这一次,他们是否还会原谅她?

  若不能原谅,她还能再失忆一次吗?

  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橘红的日头,如火如荼地烧红了天边的山野,日头之下的大地,却并排躺着一双拉长的影子,她眨了眨忽然泛潮的眼睛,那温暖的橘红光芒中站着的正是她的那对父子。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近了,近得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微笑。

  “妈妈。”已换了衣服的童童,把小手塞进她的手心,仰起脸看她,微微笑着,“我们来接你了。”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来,用手背抹去,却开始抽噎。

  一只柔软的手覆上她的肩,透过模糊的水光,恍惚看到自辉的脸。

  “你就这样走来了?”

  一语惊醒,她低头看,自己仍旧穿着泳衣,傍晚的风吹过,寒意沁入骨血,她羞窘地红了脸。

  自辉无奈地摇头,脱下外套,温柔地包住她:“走吧,回家。”、

  “衣服怎么办?”

  “改天再来取。”他说,“我们很饿,你赶紧做饭给我们吃。”

  她释然地笑着,连连点头:“好!”

  他们一同往家的方向走,身后那轮日头悄然地跌进山峦中,第一颗孤星挂到天幕上,薄暮时分,城市里灯火初上。

  许久以后,已是盛夏,自辉突然问紫末:“那天你在游泳馆里想什么想了那么久?”

  紫末从小说里抬起头来,诡秘地笑了笑,“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跟你再一次变成陌生人。”

  自辉的眉目间露出温柔:“再变成一次陌生人,我仍然会带你回来。”

  她笑着,又低头看小说,不必要告诉他,再变成一次陌生人,她仍然会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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