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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辆银色的别克迎面开过来,车窗映着正午的阳光,晃了宁琥珀一脸。闭眼的瞬间,眼前铺天盖地的红。小时候她常常这样,对着午后最猛烈的阳光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满世界的红色,她把这种红色,叫做幸福。仿佛幸福就是这个模样的。天气非常好,蓝色的天空,干净得宛如无人,愈加显得空阔辽远。10分钟后,她侧身走进路边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拿起一瓶祁门红茶。从挎包里掏出零钱,忽然发现看店的年轻人有干净漂亮的面孔,她笑了。拧开手中的瓶子,喝口清凉的水,微微出汗的皮肤干燥下来。恍惚中听见有人说:“琥珀吗?”停下,回头。便利店门口自动售货机旁边,20多岁的男人,灰色衬衣,手里拿着刚买的香烟,眼睛里带着即使牲阳光下也不会错过的笑容,正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她。琥珀笑出来:“啊,皓皓,是你?”。龙皓是宁琥珀在家乡哈尔滨的中学同学。两个人的交情长达十数年。大家都是聪明的孩子,课业非常棒。他是阳光的男生,很调皮,常常逃课打游戏机,那时还是电动游戏,《街霸》之类的。上课十几分钟才慢吞吞地来,不喊报告就扬长直入,考试不够半小时就交卷,目空一切的猖狂。可恨他那样傲慢,成绩依然优异。班里所有的女生都给龙皓笑脸,天天有人乐意买早餐送到他桌上,吃完了,垃圾还让别人扔。他被宠坏了,邻班女生写来的情书,他折成飞机在教室里飞,一边用眼睛偷看琥珀的反应。他只是真心喜欢她,坐在她后排,天天看她的头发发呆,忍不住轻轻地,轻轻地扯下一根来。她感觉到了,回头朝他笑。他就在这笑容里一再不知所措。

  班上唯一能和龙皓争第一的是林睿诚,一个非常秀丽的女生,笑起来如同铃兰花开。琥珀永远是第三,不管第一名和第四名之后的名次是如何风云变幻。她甚至可以甩出第四名50多分,却和第二名相差半分。就连老师们都觉得这一现象很有意思,送她外号“坐三雕”,坐三望一也。

  当年的宁琥珀扎马尾辫,年少轻狂,字写得潇洒别致,嗓音清甜,在校广播站担任播音,睿诚是她的好友,任编辑。她们每天都会有合作,睿诚负责采访,编写,琥珀播出来。两个人都是性格开朗的女生,况且还有这层共事的关系,彼此之间没有一般学业竞争对手之间那样,互相较着劲。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加上龙皓,他们三人,是学校里着名的“金三角”,在无数国家级竞赛里,捧回奖状奖杯。连市委书记都去他们几家拜年,希望将来这几个孩子当中有人能拿个全省高考状元回来。两女男的组合如此惬意,连下早读出去吃早餐都要一起。炎热的夏天午后,背古文到索然无味,龙皓总会溜号,到小卖部买冷饮,他的矿泉水,以及两个蛋筒:睿诚的草莓味,琥珀的巧克力味。

  睿诚和琥珀的座位隔了三排,一下课,她就跑到琥珀身边,亲亲热热地搂住她,说不完的小女生心事:昨天看过的琼瑶,班里某个男生多情的目光。讲到得意处,两个女孩格格地笑,旁若无人的样子。

  初二时的省际英语竞赛,两人都没有当回事,意外失了手,本来是校方预料中的两个一等奖都归了别的学校。睿诚和琥珀对并列第二的结果并不在意,丝毫没料到接下来会迎来教导主任的雷霆大怒。

  那天是星期一,上午第一节物理课,教导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冲坐在三组第一排的琥珀招手,待她出来,又让叫出睿诚。

  他开始训话,语气非常严厉,睿诚听了,不服气地顶了几句。当时这位年近40岁的教导主任事先才从校长那里碰了钉子出来,见到林睿诚竟然出言顶撞,怒不可遏,当场发作,拖着睿城直奔校长办公室。他的嗓门很大,动作粗暴,竟然骂出非常市井的俚语,那些话语很是不堪,连隔壁班正在授课的教师都出来看了看,更不用说琥珀的同班同学了,都朝窗外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校长是位涵养很好的中年人,他先是批评了教导主任行事冲动,对受惊的睿诚进行安抚。待倔强的睿诚平息下来,训斥起这两位学校寄予厚望的学生来。之后要求两人每人上交一份检查。

  睿诚仍不服气,联想到刚才教导主任的举止,摔门而去。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孩子,非常骄傲。

  校长锗愕,对琥珀说:“现在的小孩,脾气还真大……”话音未落,琥珀就冲了出去。睿诚向操场跑去,琥珀跟在后面,飞快地追。睿诚停住时,琥珀正赶到她身旁,被她一转身抱住。

  琥珀抬头,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神情倔强,眼神刺痛。

  那么年轻的孩子,不懂得藏住脾气,因为成绩优异,被撵上了天,几时受过辱骂?睿诚不能忘记当时的羞辱。

  就在那天,睿诚对琥珀诉说了自己的家庭。貌似神合的父母,终日的争吵,眼泪、训斥,捧盆砸盏。

  琥珀被睿诚抱着,听见她喃喃地说:“琥珀琥珀,我们永远这么要好下去,好吗?”

  琥珀说:“好。”

  “知道吗,琥珀,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我知道,诚,我知道。”

  “答应我,做我的精神支柱好吗?”睿诚抬起泪眼,扳过琥珀的肩,问。呵,将这样巨大的命题托付给对方。并用到“精神支柱”这个词。若干年后被想起,觉得滑稽。而当初,说者严肃,听者虔诚:“好。”那个周一的上午,早春清新的阳光下,空气里有清凉的薄荷气息。那年她们都是15岁,面孔明亮洁白。接下来是一段在回忆里想起来依然觉得完美的日子。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哪怕是相对而坐时会心一笑,都觉得是力量,带给人振奋。

  直到丁雪的到来。

  丁雪是个短发的女生,中性装束,举止行为像足男生,口哨吹得出神A化,会唱很多好听的歌,非常英气,林青霞反串的男角那种味道。她在那年的四月转学过来。没两天,琥珀就发现睿诚的目光追随着丁雪。

  丁雪比她们都大,此时17岁,些微懂得人生的庸常和妥协,亦懂如何安慰有着破碎家庭的睿诚。她会漫不经心地说出“音乐给了所有人正确的梦想,慈悲而富有真知”这样的甸子,她家里非常有钱,给她买了一套法国原产的摄影器材,为她请了教师,专门教她摄影知识。她带睿诫走出校门,拍下许多照片。睿诚给琥珀看过,每一张,都只用黑、白、红三种颜色。

  当年哈尔滨的烟尘,教堂,公共汽车,太阳岛上的落日,江畔的柳枝,远处的货轮……很多的远景,都成了照片的背景。琥珀印象最深的一张,是睿诚在大风中奔跑,轻轻扬起头,笑着,她身边有数不清的人,在镜头里统统模糊起来,唯有她,清晰地凸现。全世界都不重要,丁雪眼里只看得见她。

  丁雪时常挎着相机,痞气十足的样子,却是无比亲昵地偷拍着睿诚,她常去的书店,必经的小路,她喜欢吃的糖果,她的一笑一颦,一样一样地摄录。她像极睿诚心里的梦。令她轻易地为之魂飞魄散。她们很快开始出双入对。常常地,睿诚坐在学校小花园的秋千上,丁雪一边推,一边给她唱歌。童安格,罗大佑,张一首一首唱来,两人对视,微笑,目光里满她们是相爱的两个女生。

  琥珀后来才知道,因为丁雪的举止做派十分明显,在从前那个学校非常出名。她是为数不多的同性恋暴光者,被迫转校。

  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丁雪给睿诚买过一本相当漂亮的日记本,古朴雅致,睿诚拿来抄录歌词,大段大段的孟庭苇。也写日记,一字一划,工工整整,记录和丁雪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日记本里夹满花瓣。

  睿诚说:“琥珀,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用心。”

  睿诚说:“我不想丁雪不高兴,琥珀,我们稍微远一点吧。”琥珀很想问,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永远好下去,不是说好了吗,我是你的精神支柱。但她只是很轻地“哦”了一声。

  说这话时,她们并肩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睿诚注视楼下操场上打_羽毛球的丁雪,看她获胜后爽然大笑,潇洒的响指。她是如此贪恋丁雪的欢颜。琥珀陪她站了会儿,一个人进教室了。那天后来突然黄沙满天,风沙迷住人的眼睛。羽毛球没办法打了,丁雪和睿诚牵着手回教室了。上课的时候,琥珀扭头,看到睿诚掏出丁雪送的那本日记本,专注而飞快地写着,快乐和甜蜜几乎藏不住。真是爱过啊,半夜里,睿诚梦见丁雪坐在街心公园那个尖角的凉亭里。立刻爬起来,穿上衣裳,跑去凉亭等她。她当然没来,但是看着满天星辰,睿诚也已经很开心。哦,那真是爱情。琥珀没有告诉过睿诚,她曾经跑遍整个哈尔滨的文具店,去寻找这样一本日记本。只因听睿诚惋惜过:“这么美的日记本,丁雪说是亲戚给的,只这一本。可惜太薄,要省着用呢。”这个习惯影响了她很多年,就算到了现在,她去文具店,仍会下意识地留意是否会有那样的日记本。

  当天晚自习回家,远远的街中有人在唱着那首《童年》: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了那只宝剑……到底是谁?

  琥珀听见了,停住了匆忙赶路的脚步。时间也许只有半分钟,或者更短,继续前行。

  当年,学校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同样是面孔秀气的女生,眼窝很深,卷发,洋娃娃一样可爱,大家都叫她娃娃。娃娃爱上丁雪,不管不顾地追求她。丁雪身边已有睿诚,狠心拒绝。很多次,琥珀看到娃娃站到教学楼顶抽·烟,在风里大声哭泣。她走过去,在她身边站会儿,知道她不会出事,再放心离开。也许是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琥珀对娃娃很是关注。然而娃娃还是自杀了,她选择了跳楼,从教学楼6楼坠下,当场死亡。她的遗书上只有一行话:“跳楼的方式比较痛快,又痛!又快!”那天晚上,琥珀的班级正在测验数学。多年后她都会想,究竟在添加哪条辅助线时,娃娃静静走向了死亡?

  当夜丁雪失踪。睿诚急得拉上琥珀,四处寻找。她们打着手电筒,在漆黑的江畔大声呼喊丁雪的名字,直至I凌晨时分才寻着她。丁雪在江畔坐了几乎一夜,把嘴唇咬出了血。

  这段异数的感情引来了师长的干涉,众人如临大敌。教师们的措辞是,两人来往过密。斗争几乎可以用尖锐来形容。一时间满城风雨。睿诚和丁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心力交瘁。

  中考之后,她们仓皇分开。宁琥珀、龙皓、林睿诚顺利考入重点高中。丁雪则去了距离有些远的普通中学。不再同班,琥珀和睿诚联系渐少,加上学业紧张,不太见面了。龙皓依然喜欢琥珀,可她永远摆明只作好友的态度,令他挫败不已。

  只有在早已作古的“金三角”偶尔聚会时,才能从心不在焉的睿诚口中得知关于丁雪的消息:两人已生罅隙,丁雪在新学校里结识了另外的女孩,她从来就是个能让人轻易喜欢上的人。就连琥珀对她,也是欣赏的。

  为了挽回这份岌岌可危的感情,睿诚往返于两所中学之间,疲于奔命。

  有天下午,睿诚拉了琥珀出来,和丁雪一起,坐在一间茶楼里当面对谈。丁雪表现得十分冷淡,反复只说自己爱上了别人。

  睿诚不肯相信,目光定定地盯了她很久,说:“你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的。”丁雪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也望黄她,缓缓道:“这个圈子里因为没有婚姻的保障,人人皆可心猿意马,是为乌烟瘴气。你怪不得我。”双手一摊,神情无辜。

  睿诚终于信了,哭了出来。

  倒是琥珀在旁边接腔:“呵,现在哪个圈子不乌烟瘴气。世上还有净土一说?”

  其实丁雪不过是想结束感情,不见得真有新欢。琥珀一眼看破诡计,不动声色,绝不点破。只坐在一边,嘴角扯个明白的微笑。睿诚,枉她和丁雪认识这么久,还是不了解她。

  也许爱中的女人比较糊涂,一叶障目,眼里容不了半粒沙子。她说,她就信。

  睿诚哭着离开后,琥珀问丁雪:“既然爱她,为什么要令她伤心?”

  丁雪抽着烟,潇洒吐个烟圈,说:“我们并不相同。她还有选择,我则没有。我不能拖累她。娃娃已经被我负了,我背不起太多。睿诚太在乎这段感情了,以后会有太多受伤的机会。”

  “那是以后。我只想看到你们现在至少是幸福的。不要在还爱着的时候分开,好吗?”

  丁雪笑笑。她笑得非常疲倦,看上去,她只是一只累了的猫,更多的时间在梳理自己的毛。她说:“是非成败转头空,时间一长,她就会明白这道理的。”她的语气里流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称的沧桑感,显然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琥珀啊,你见过两棵藤蔓相互攀附向上生长没有?长到一定程度,同时倒了下来。根本没有力量来扶持它们。与其如此,不如放爱一条生路。”说这话时,丁雪心里无限哀伤。明明知道这是不归路,却失控。

  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都是借口。人何须介意。当时年轻是琥珀深觉丁雪深情如斯,将所有的罪都让自己独自承受,放手任睿诚从此过清洁健康明亮的生活。很久后她才能够明白,都错了啊,都错了。为什么丁雪以为甩手走后,留给睿诚的就一定是幸福?为什么不明白睿诚想要的幸福只是她,而与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关。丁雪,她多么傻多么傻。上帝允许任何一种爱情存在。高考时,林睿诚没有考上大学。龙皓考八清华学土木工程,几年后听说他去了美国念博士。琥珀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丁雪凭家里的关系,勉强进入广东一所普通高校学医,睿诚留在家乡复读。

  丁雪和睿诫分隔两地后,依然保持着联系。然后某一天,关于她的音讯戛然而止。睿诚最初爱上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复读考入北京后,她曾数次回乡,也曾去广东找过丁雪,未果。

  睿诚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身边有个男朋友,对她极好,日子就这么过。只是极偶尔,琥珀接起的深夜电话里,会响起她压抑的崩溃的哭声。她仍然无法忘怀,可只能选择怜取眼前人。

  她对琥珀说:“我再也找不到丁雪了,她只想留我在她的过去,不想让我介人她的未来吧,也许她已成为圈内赫赫有名的人物,醉生梦死,快意人生。”

  琥珀安静地听着,在心里叹息。

  睿诚不知道,丁雪在1997年就客死异乡。那年她去吉林旅游,心血来潮参与摸奖,中了特等奖,10万块。这笔对出身富足家庭的她来说不算什么的钱财引起了当地人的眼红,最终被一帮灭绝人性的家伙活活砍死,暴毙异乡街头。警方根据她身上的证件通知了其家人,她的妈妈哭得哭晕了几次。这宗命案一直没能查到元凶。其父母甚至拿出巨额悬赏,但没有用,几年过去了,丁雪的卷宗依然结不了尾。

  琥珀自辗转中得知了丁雪的死讯,她嘱了所有知情者帮忙瞒住林睿诚。虽然活着不是每个人的责任,但她依然不希望睿诚殉情。她知道以她的性子,她会。

  一场爱情里,两场死亡。其余当事人散落天涯。琥珀以为,见证过这些残酷往事和青春的人,就这样天各一方,彼此明白,各自生活。没料到命运兜兜转转,竟然能在上海街头和龙皓重逢。这么些年过去了,龙皓还是重新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来。时间给他的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份,令他完全褪去眉间的青涩,笑起来的时候仍然天真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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