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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银霜篇(3)

  “皇上假如弃天下臣民于不顾,便宜的是别人,亏的还是皇上,岿儿的雄风更是消失殆尽。对北周来说,让后梁改朝换代太容易了,今日皇上是皇上,明日说不定就是别人了。我穆氏已至大富大贵之巅,死了倒也不冤,就怕那些钟鸣鼎食的臣民世世代代骂皇上,让皇上遗臭万年!”

  极大的一颗泪,从萧詧的眼角慢慢渗出,顺着抽动的脸庞滚下。他颓然长叹出声,却仍是哑哑地挣扎道:“不……”

  “北周人已经说了,若不重惩萧岿,便上报朝廷。到时什么罪名都会有,臣妾就保不住岿儿了。”

  皇后知道萧詧已经彻底动摇,留下几句话,便转身而去。

  出得殿门,才发觉蓉妃依然跪在那里。从台阶上往下看,金色的霞光斜斜映在蓉妃身上,似乎有熠熠的风采在里面。

  “上了岁数的人,在宫里还能撑多久?”

  皇后有点倦了,只是淡淡地瞥了蓉妃一眼,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刚出院门,就听后面扑通一声,再回首看去,蓉妃已经歪倒在地。

  翌日,萧詧懿旨昭告天下:三皇子萧岿目无律法,言多忤触。贬为庶人,逐出行宫。

  皇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休休飞跑着去了前院,后面的燕喜差点跟不上她。

  两旁俱是抄手栏杆,蔓藤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浓荫下,露出幽雅的楼阁,正是沈不遇的书房。这地方休休从来没来过,走近前去,却见一群人静悄悄地立在花架下。大夫人黎萍华、二夫人柳茹兰,甚至小少爷沈欣杨也在其中。

  他们全都不吭声,神色都是极凝重的,似乎有天大的事塌下来一般。

  书房里,隐隐传来沈不遇暴怒的叱骂声,听不出骂的是谁,只见一只茶碗突然飞出,摔在高高的门槛上,碎片飞溅。外面的人从来没见老爷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直吓得后退了两步。

  休休远远地站着,隐约听到“萧岿”两字,一颗心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不免也慌了起来。

  “妹妹,你怎么也来了?”欣杨出现在她面前。

  休休不由得问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私藏北周罪臣,当场被逮了个正着。北周要求重惩,皇上只好将其贬为庶人,看来三皇子难翻身了。”

  休休脸色大变,脱口道:“怎么会被发现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北周人早就怀疑上了。”

  欣杨也是一脸担忧,继续说道:“沈家和三皇子沾着亲,父亲又曾是三皇子的老师,此事差点牵连到父亲。虽说祸是躲过了,可父亲人前矮了三分,在朝中说话没了分量,加上皇上也不得不听任皇后,父亲能不大动肝火吗?”

  休休怔怔地站着,半晌,缓缓开口:“我去宫里。”

  欣杨会错了意,提醒道:“三皇子出了事,教坊自然停了。这会儿宫里乱糟糟的,你就待在家里等消息吧。”

  休休心头一震,转身想回萏辛院,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天上。似乎要下雨了,大片大片的浓云积压在头顶,一缕极烈的光挣扎着穿透云端,又迅速被遮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额角血脉爆起,隐隐作痛。

  “你去告诉福叔,我要去行宫一趟。”

  无论怎样,只要跟萧岿有关的,沈不遇一定会放她出门。

  欣杨微微一怔,恍然明白休休在说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通往行宫的道路尘土飞扬,休休的马车辘辘地走着,挑起车帘,满眼阴晦暗淡。无风的天,燕子贴着水面飞,空气沉闷得透不过气。

  行宫外直立着几名御林军,周围空荡荡的。白玉狮子张大着嘴,目光斑驳迷离,倒没了往日的嚣张狰狞。休休下了车,犹豫着,心口无端紧促起来。

  “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带着伞吧。”福叔说道。

  休休接过竹骨伞,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慢慢地走向行宫大门。

  那个曾经留下回忆的地方。

  萧岿……

  秋月……

  依稀可见绿荫满径,飞絮绕琼楼殿阁。宫女绮罗珠翠,风鬟雾鬓。那些梨涡只为一个人浅笑,那些名花只为一个人熠熠绽开,云蒸霞蔚般熏出一场绮丽繁华的境地。

  她许诺过,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此刻,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忍不住又来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抬眼处,方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行宫大门前。御林军的长戟横在面前,她不得不止步。

  “行宫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休休和气道:“麻烦通告一声,宰相府沈休休想见三皇子殿下。”

  “三殿下已经搬离行宫。”

  休休一愣,又道:“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对不起,行宫已封。北周总管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行宫半步,如有违令者杀无赦!沈小姐不要为难小的们,请回吧。”

  “请问三殿下去了哪儿?”

  “小的不知情。”

  面对面无表情的御林军,休休无奈望了望紧闭的大门,一颗空落落的心半悬着。她徘徊了一阵,满眼灰暗,回身失望地离去,胸口梗塞着难以言宣的辛辣。

  正不知如何之时,又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金玉彩饰的帷幄,外帘绘以鲜艳的“郑”字。休休一下子猜出来者是谁。

  果然,郑懿真从车内跳了下来。她似乎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连精致的妆容都没有,浅翠的家常裙裾,头上插歪的珠子花瓣都在剧烈地颤动。她疯了似的从休休身边跑过,带起一股风,直冲大门而去。

  休休回转身,懿真照样被御林军拦截在外面。

  很快听到她的叫喊声:“我要进去!我要见三殿下!”

  御林军好说歹说地劝告,懿真哪听得进去,硬是要往里面闯。休休折回去,拉住懿真的胳膊,好生劝道:“算了,三殿下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懿真袖子大力一甩,身子颤着,脸上涕泗横流,全然控制不住悲恸。

  “好好的三殿下,他们为什么要贬谪他?皇上也真是的,三殿下可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说废了就废了!我还等着当皇子妃呢!三殿下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御林军中有人捂嘴偷笑,有人别有深意地叫道:“三皇子走了,还有别的皇子呢。”

  “我就是要三皇子,别的皇子都不要!”

  懿真呜呜哭起来。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也就顾不得官宦小姐的矜持模样。她甩开拦在面前的长戟,不顾一切地要往大门冲。御林军呼啦一声全都上前阻拦,休休忙着去拉懿真,郑家的车夫也赶来了,场面一片混乱。

  终于,在众人合力之下,懿真没了力气,被休休半拥半抱地拉扯着离开。一阵大风轻刮她们的衣带裙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休休撑起竹骨伞,身边的懿真已经哭成了泪人。此时她半倚着休休的肩膀,微微清醒了些,但嘴里仍是含混不清地念着。

  “三殿下,你不要走……我要是当不上三皇子妃,怎么活啊……”

  懿真的抽泣声细碎如雨,点点湿了休休的眉目。她始终不去回应一语,冷意却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

  回到宰相府,雨还在下,休休独自撑伞走向萏辛院。青瓦檐边淌下一长串的水珠子,落在小径上,滴滴声脆。树影横斜在伞顶,仿佛她此刻缭乱的心事。她走得极慢,恍如踩在云雾里,惘然不知身处何处。

  懿真的哭声还在飘散。她对萧岿的爱恋总是公开的、肆意大胆的。若是平常,休休总会投以不在意的微笑。可是今日懿真剧烈的反应,每一记哭声犹如一根针挑起休休的神经,让她心里麻涩涩的始终不是个滋味。

  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大事。

  那个冷峭的男子,他究竟去了何处……

  恍惚里听见燕喜的呼唤,休休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萏辛院。

  萧灏站在屋檐下等她。他定定地看着她,努力笑了一笑,困惑无奈终究掩饰不住地留在他的脸上。

  霎时,休休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喘息了一下,忍不住问:“告诉我,三殿下在哪儿?”

  “我不知道。谁都找不到他。”萧灏的声音充满了哀伤。

  休休一震:“难道连皇上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父皇疴恙在身,遭此打击便卧床不起。他绝不忍心这样下旨的,可又不得不受命于北周。三哥一定伤透了心,才不告而别的。他以前凡有心事总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等过了一段时间心情好了,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却不同,他是被撵出去的,已经不是皇子的身份了……我真没用,无力保护他,他可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萧灏手扶着门柱,额头支在那里,眉心痛苦地纠结成一团。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眼里已凝了一团湿气。休休心里波澜暗涌,下意识抬手去抚摩萧灏的额角。萧灏悲伤到深处,一把将休休搂在怀里。

  院外风声阵阵,细雨飘摇,细雨洒下浅淡的白光,如雾霭,缓慢地笼罩在两人身上。

  一滴眼泪从萧灏的眼中落下,滴在休休的发丝间。

  “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我只有找你。”

  休休不禁一窒,心绪如泼天的巨浪滚滚而来。

  那个陷入困境的男子,他的心事找谁诉?

  她睖睁着,半晌离开萧灏的怀抱,无声地叹道:“他身边应该还有人吧?秋月呢?”

  “秋月被调配去浣衣局。其余行宫里的宫女内侍,都被分到各个宫里,换了主子。如果说还有人,那只有蒋琛等几个贴身侍卫了,他们都是从小跟三哥一起长大的。”

  休休松了口气,道:“三殿下举步维艰,有人在身边同甘共苦总是好的。尽管三殿下走了,可属于他的东西不能随便被人拿走,请四殿下妥善保管。”

  萧灏点点头:“我知道。行宫被封,我会请求父皇将里面属于三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还有,我亲自去一趟皇宫里他以前住过的殿内,免得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搞破坏。皇后一直看不惯三哥,觊觎储君之位已久,三哥被贬,大哥机会就大了。”

  “你不要吗?”休休不由得问道。

  “我跟你说过,我不要。”萧灏坚决地摇头。

  休休不禁微笑了,她喜欢萧灏与世无争的模样。和他在一起,她很轻松,什么都可放下。

  而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能放下吗?

  叁

  暮春那场连绵的细雨,竟整整下了三天。

  休休坐起身,打开琐窗,眼前的繁树在雨中如烟似雾,迷离悠远。

  半夜梦魇肆虐的时候,她竟梦见萧岿被北周兵抓住,吊在大树上一顿暴打,鲜血淋漓。他倔强地抬起眼,眸中映着一丝极冷的寒光,又倏然垂下了头。休休惊恐万分,虚弱地张开嘴唇低喊一声。要不是燕喜听到声音唤醒了她,她定还沉在梦里游走,甚至可能梦到萧岿死了。

  她醒来后,身上打下了一层虚汗,睫毛不知何时已是湿湿的。

  透过花墙,可以望见夜蓥池一角的风景。安不下心,她便站在窗前放眼远望,仔细体会什么是春天。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樱花,云蒸霞蔚般开放着,这时候她脑子轻飘飘的,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知道他去了哪儿就好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经说过不再理我,就算被贬为庶人,他一定也是高高在上的。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他的事与我何干呢?”

  她自言自语着,丝毫没注意到二夫人柳茹兰已经踏进了院门。

  柳茹兰望着休休难掩惆怅的背影,轻咳一声。待休休吃惊地转过身,她含笑道:“在想什么?”

  休休不见柳茹兰的贴身丫环翠红,忙招呼燕喜端茶。柳茹兰摆手说无妨,拉了休休在桌前坐下,并支开了燕喜。

  “老爷唤你,明日去宫里见蓉妃娘娘。”柳茹兰直言道。

  闻言,休休怔了怔,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啦?你不愿去宫里?”柳茹兰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似是理解了,笑了笑道,“还在生老爷的气吧?自从那次福叔一路跟踪抓你回府,你再也不来我的院子了。你不想见到老爷,是不是?”

  “他没必要这么做。”休休嘀咕一句,想起沈不遇和二夫人本是夫妻,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柳茹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不过,这次是蓉妃娘娘病了,事情的起因你是知道的。老爷这段日子急得焦头烂额,总听他长吁短叹说北周驻兵虎视眈眈。朝中大臣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一个当宰相的也动弹不得丝毫。如今皇上也是久不上朝,深居简出。遭遇这样的事,皇上绝望了,伤心了,自己儿子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眼中是泪,心头是血,却半点儿奈何不得,这滋味谁都不好受。老爷说,让你去,也是因为你一个姑娘家不受人注意,替沈家看望一下蓉妃娘娘。”

  想起萧岿说过的沈不遇和蓉妃的故事,休休垂头坐着,默然不语。

  柳茹兰一直注视着休休的神情,开导道:“你和三殿下走得近,蓉妃娘娘见到你,如同见到了三殿下,自然会有很多话倾诉,病自然会好了几分。老实讲,我认你为女儿,一半是顺着老爷的意思,一半是因为你确实招人怜爱。老爷后来也说了,不能强迫三殿下喜欢上你,可三殿下真的开始对你有所好感了……”

  话刚说到此,休休惊觉,突然打破沉默道:“三殿下讨厌我。”

  这回轮到柳茹兰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可能?这话谁说的?”

  “三殿下亲口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老爷!我是老爷的女儿!”

  休休情绪突然压制不住,明知这些话不应该说,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因为那人已经不是皇子身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压在心头的话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茹兰脸色早已大变,却摆手,示意休休不必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老爷和蓉妃娘娘……很久以前的事,不必再提。我嫁给老爷的时候,蓉妃娘娘已经进了宫。我知道老爷的心事。这件事,你们都太年轻,不懂。”

  “可是,这件事压在三殿下心里十多年了!”休休低呼道。

  柳茹兰若无其事地笑笑,缓缓道:“原来三殿下小时候就知道了,倒没想到。他和皇上父子情深,认为自己的母亲离心离德,对老爷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毕竟是刚刚过继过来的,连带讨厌你,就没理由了。”

  这样的话竟让休休睖睁住了,她傻傻地站着。柳茹兰默默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琐窗前。

  雨继续下,一切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不是不愿回顾,将近二十载光阴,她几乎是沈不遇最亲密的人,有些事,她最明白他。在早期的时候,他对蓉妃始终怀有殷殷的情意,甚至渴念。然而男人一旦权势稳固,他就迟疑、退缩,余下的十年足够消磨那段深情。

  蓉妃,也是个多情而可怜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柳茹兰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再不好也是自己人。”

  风声起伏,婆娑的树影刮过窗棂。窗下被雨洇湿了,柳茹兰轻轻关上窗,重新走回休休身边,见她依然傻坐着,目光一片迷茫,心下柔软起来,问道:“你说这能怪怨谁?”

  休休仰起头,回答道:“自然怪怨不了谁。”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柳茹兰进一步道。

  休休蓦地红了脸,低声说:“可是三殿下不愿见到我,我所能做的,只有逃避,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可是休休,你想过没有,三殿下为何会把埋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告诉你?为何告诉你以后,还对你说讨厌你,你想过没有?”

  “没有……”

  休休嗫嚅一声,突然有所明白,觉得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想起那个皇宫教坊的白日,他主动扯起他的心事,发泄着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愤恨。那时她光为他存了心与她划清界限而伤心,却没去注意他脸上的阴狠在消退,眼里泛起清清的水波。

  心底如被明镜照亮,光芒流转。

  如今想来,原来不是她想的这样啊。

  望着休休茫然的眼神,柳茹兰摇头轻笑,抚摸休休乌亮的头发,慢慢提醒道:“看来,三殿下表面放浪不羁,心里却对感情不掺一丝杂质。他在乎你,才会主动暴露心事,又怕真的在感情上太过于投入,才会说讨厌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老爷越想让你当上三皇子妃,三殿下越是抗拒,你也越是别扭。好了,如今这事看来已经落空了。也许我说这些话为时已晚,但是作为女人,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幸福。”

  休休蓦然迎上了柳茹兰慈爱的目光。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懵懂的心智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此时她攥紧柳茹兰的手,嘴角一点点地勾起久违的笑靥。

  “我去见蓉妃娘娘。”她说。

  “这就对了。”柳茹兰也颔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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