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香墨篇(3)
倪秀娥啐了一口,戳着儿子的额头气冲冲道:“少来痴人说梦!我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储家挑谁当儿媳都可以,就是休休不可以!她不是你的,傻儿子,醒醒吧!”
“娘,您一天到晚总是说不行,总要给我个不行的理由吧。您要是能说服我,我才好放手,不然我就认定了休休!”天际理直气壮地说道。
倪秀娥愣了愣。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陶先生梦里说的话。陶先生在提醒她,这会是天际的劫数。自己当娘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毁在这个劫上呢?儿子已经长大了,她必须将真相告诉他,早早断了他的念头。
于是她凑近儿子的耳朵,非常小心,又非常轻声地叙说着。
天际的脸色渐渐变了,面容隐在阴影里,辨不出什么神情。
倪秀娥突然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她不敢也不想告诉别人,情愿让它沉在心里,烂在肚里。如今她不得不让儿子知道,儿子听了这番话,才会选择放弃休休,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她也是无辜受牵,老天爷不会怪罪她的。
休休独自上了山,因正值清明节气,到处可见扫墓人。只见离离青草间,百坟拱起,千碑林立。青烟袅绕,凄哭声不断。风卷起地上烧过的纸钱,撒满一地残灰,满目荒凉凄迷的景象。
她在父亲坟前摆下祭品,倒上几杯冷酒,烧了几把锡纸,跪地祭拜。
“爹,我把您给我的宝贝丢了……”她哽咽着说话。
真的丢了啊!
她哭着,心里是满满的酸痛和后悔。那块玉坠是她的宝,却在那个人眼里什么都不是。那时的自己,还不曾预知自己的将来,就轻率地献了出去。根本无法预料,那一夜春风,不过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骗局。他把她的一切骗走了!
或许他早就扔了它,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而她,将耗尽她的余生去忏悔过错,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积郁已久的苦痛无可抑制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不止。
“爹,您要是还活着多好。您活着,我就不用去江陵,不去江陵,就不会碰上这些事,我还是那个陶休休,开开心心什么都不懂的陶休休……他们还说您的坏话,可我不相信啊!爹,您告诉我,您不是这样的人!告诉我好不好?以后我该怎么办?您好狠心啊,为什么丢下我走了?爹……”
当山间薄雾弥散,远处靠山人家的屋顶上飘起丝丝缕缕的炊烟,休休在坟前已跪了很久,风儿吹干了脸上的泪水,她的神情有点呆滞。
她收拾完一切,迈开酸麻的双腿,缓缓向山下走去。
走了一段路,她有点累了,坐在岩石上休息,心底弥漫了幽幽的愁绪。抬眼眺望,远山隐在云雾里,近处一簇簇野杜鹃寂寞地绽放着。
“休休。”
隐隐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蓦然回首,但见四周烟雾苍茫,杂草含烟,空旷寂寥。
“谁在叫我?一定是我听错了。爹,您要保佑我,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她低喃着,闭上眼睛听风声,嘴角浮起一丝酸涩的笑。
风飘飘,冷萧萧,哀思悠悠。莫道不消魂,何处暗香盈袖?
有双手轻轻地划过她的鬓发,落在她瘦削的肩胛上。她睁开眼,薄雾笼罩着天际浅淡的身影,他蹙着眉头,双目迷茫地望着她。
“天际哥,原来是你在叫我。”
她笑了笑,双手很自然地环住了他的双腿,面颊轻贴他的袍衫。一股倦意席卷而来,她真的累了。
天际迟疑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眺望远处的山峦,动作迟缓而生涩地拍了拍她。
“回去吧,你娘答应你回家。我也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的话语很平淡,淡得听不出一点情绪。
休休温顺地点了点头。
翌日,休休从客栈搬出来,住进了自己的家。
天际什么时候回去的,她并不知道。他走得很匆忙,连声招呼都没有。等她去储家,倪秀娥很平静地告诉她,天际天未亮就走了。
休休感觉不到丝毫的异样,只是觉得没送送天际,心里有点遗憾。
陶家虽然是老房子,但陶先生生前凭自己精湛的技法,将房屋修补得很结实牢固。休休离家一年半,如今的院墙已爬满了青苔蔓藤,四周杂草丛生,幸好靠墙的栀子树仍然树荫浓密,长得旺盛。
不出一个月,栀子花又将绽放。
曹桂枝自然不欢迎女儿,天天盼着江陵来人将她接走。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边久无消息,而休休不急不躁,大有长住下去的迹象,曹桂枝又开始不乐意了,时不时地朝休休叱骂奚落一番。
母亲如此冷薄,休休自小习惯,默默忍受不去顶撞。天际走后,倪秀娥放宽了心,对休休也恢复了以前的亲近。休休便去储家做做女红,陪倪秀娥说说话,就是逗院子里的那群鸡也是好玩的事。曹桂枝感觉无趣,也就渐渐丧失骂女儿的兴致。
日子虽是单调,却自在,休休甘愿在这样的平静中忘记一切。
转眼临近三月底,接连下了三天小雨,孟俣县的天色澄明空澈。从都城方向吹来一阵风,三皇子将要大婚的消息便传到了孟俣县。弄堂里外不时有人聚在一起,饶有兴趣地高声谈论,声音也传到了休休的耳朵里。
好不容易的平静砰然迸碎,她低头,默默地走着。她清楚地知道,烙在心头的那道痛,时不时会猝不及防地刺她一下,很难磨灭掉。
刚走进院门,她便看见女用吃力地在墙下忙碌,曹桂枝站在一边指点着。女用手中的锄头一下接着一下,那棵栀子树下已被挖了个大坑,根茎裸露,树枝摇晃不定,长得繁盛的绿叶簌簌似雨,掉了一地。
休休的脊背猛然僵直,她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紧接着,她冲了过去,劈手夺过了女用手里的锄头。
曹桂枝见女儿出现,不满地一皱眉:“我算明白了,家里老是不顺,就是那个死鬼栽下的这棵树作怪。除了它,家里才会太平!”
“这是我和爹亲手栽下的!不许你们碰它!”休休大喊,胸膛里喷发出怒火,燃得双目通红。
曹桂枝气恼,作势给女儿一巴掌:“死丫头,你敢阻拦试试?这个家是我的家,我爱干吗就干吗!”
“它是我的!你们要是再碰它,我跟你们拼命!”休休狂乱地嘶吼道。
她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眼前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眼睛睁得极大,凶狠地瞪着她们。
女用吓得躲到一边去了。
曹桂枝惊惧莫名,她被女儿骇人的神情镇住,缓了缓神,故作不甚在意地道:“不就一棵树吗,至于凶得想吃人似的?不除就不除。这死鬼,阴魂不散的,早晚把全家招了去!”
休休不再理会母亲,埋头将土坑重新填好。望着一地的残叶,她心里幽幽地难受,独自上楼去了。
曹桂枝抬眼望着休休房间的窗户,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到底想住多久,想清楚没有?你已经是沈家的人,白纸黑字写着呢!你现在穿我的吃我的,我可养不起你。回头收拾收拾,滚回江陵去!”
外面有人在敲门,曹桂枝停止了斥骂,唤女用过去开门。女用刚将门打开,外面进来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披袍翩翩沾着风尘,眉目间和煦温文。
“请问,这里是休休家吗?”
曹桂枝起初懒懒地打量他,见那人衣着暗纹织锦质地极好,举止落落大方不失贵气,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从何而来?”
“我从江陵过来。”
曹桂枝绽开笑容,换了个温和的口吻,朝楼上喊道:“休休,江陵来客人了!”
休休还在房间里暗自神伤,听到母亲喊江陵来人,以为是沈不遇派人来接她回去,便坐着不想动。待曹桂枝又叫了一遍,才懒洋洋地下了楼。
来人凝神望着她,朝她露齿而笑。
休休一时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嘴唇动了动:“四……四殿下。”
“我来看你。”萧灏含笑简短一句。
曹桂枝大张着嘴,结巴道:“四殿下……难道是四皇子?皇上的儿子?”
她仿佛明白了,慌忙唤女用上茶送点心,自己笑吟吟地请萧灏进屋。休休不理会母亲,突然横下心,兀自走出了院子。萧灏微微朝曹桂枝示意,也紧随休休而去。
湖风轻拂水面,杨花在自由自在地曼舞。落花人独立,澄净的日光落在休休的侧影上,更显得柔弱纤细。她环住双臂,仿佛经不住这绵绵长风,那侧影即刻就会被吹化掉。
萧灏默默地望着眼前的风景。
暮春的天,恍如眼前这个女子的心,茫茫然漂泊不宁。
他故作轻松道:“你不向往我为你描绘的蓝天草原,是舍不得这番山水吗?”
休休抖动浓密的长睫,轻声回答:“我的根在这里。只有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我才有踏实感,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
“你在江陵,把自己迷失了吗?”
“不知道……”她摇头,显得神思不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距离她很近,淡淡一哂。她的一缕发丝被风吹落,固执地贴在她的面颊上。他心里牵起隐痛,将发丝轻轻撩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以为三哥选的会是你。消息到了浣邑,当时我蒙了。于是我提前赶到江陵找你,没想到你回了老家,我又日夜兼程赶到这儿。”
休休心中有点茫然,随口问:“提前?什么意思?”
“就是三哥大婚啊!休休,为什么不去质问三哥?你这样独自回来默默忍受悲伤,他根本不会知道!我找过他,可他连个人影都没有,听说跟大哥一起玩什么海东青狩猎去了。他可真闲啊!虽然兄弟之间,他跟我最亲近,可我真受不了他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德行!”
萧灏向来温雅,此时也激愤得涨红了脸。披袍夹在风中,同他的声音一起扑扑翻飞。
“走,我们一起去问他!”他攥紧她的手。
休休脸色苍白,无力地挣扎,含泪道:“质问什么?质问他为什么不选我?不要让我可怜兮兮地祈求他!我的心已经被割了一刀,滴着血,我已经很痛很痛了!我怕啊,不想再被他拿鞭子抽打,我真的受不了,我会死……”
她跪倒在地,掩住脸无声地流泪。风紧了,刮起湖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画屏一般的黛山秀水,笼罩在茫茫的烟波中,引出阵阵呜咽哀怨。映进萧灏眼帘的,只有休休落寞哀伤的身影。
他心中幽凉得难受,抱住休休,柔声道:“你难过,就冲我痛痛快快地哭,你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休休,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说过,等到你真心展开笑靥,我的眼前才不再暗淡,我们一起等出太阳的时候。”
休休再也支撑不住地大哭起来,整个人倚在萧灏的胸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似这天地间只有这一个支撑了。
江陵。
沈不遇坐在书房内,闭目沉思。
萧岿大婚已近,各主事部门都在紧张地忙碌,他这个宰相却闲了下来。案上放着太仆卿府送来的喜帖,大红的喜字灼人眼目。看来,休休这三皇子妃已是没指望了,必须从长计议。
本以为祠部上下、宫内宫外全都打点好了,没有任何问题,最后还是让这个郑德捡了个大便宜。
郑德妹妹曾经是梁帝的爱妃,兄弟郑渭是浣邑侯,他本人一向圆滑世故,左右逢迎,倒挑不出毛病,太仆卿职位自然坐得稳当当的。有次下了朝,沈不遇故意接近郑德,向他贺喜。郑德谦卑恭谨,反倒感谢起沈相知遇之恩,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半点瑕疵。
怪不得民间议论甚嚣,看来萧岿选他的女儿真是挑对了。
沈不遇心中反而生出气恼来,表面当着众人还得装出一副慈和大度的模样。随着三月底的临近,梁帝每次上朝过问的都是大婚之事,他也无心插手,下朝就回家,终日躲在书房里,闭门谢客。
福叔悄无声息地进来,轻声唤:“老爷。”
沈不遇微睁开眼,问道:“事情打探清楚了?”
“回老爷,蒋琛也想不出究竟。最近大半年,尤其是三皇子遭贬黜开始,没见他与别的女子来往,与他最亲近的便是小姐了。选妃之前,宫里也没什么异常发生。最近,三皇子连蒋琛都不带上,天天和大皇子狩猎逗趣,开心着呢!”
“这段日子别去见蒋琛,若是被萧岿知道蒋琛是我安插进去的,麻烦更大。”
沈不遇苦恼地揉揉前额,看向窗外。远远夜蓥池上数点姹紫点缀绿意,袅袅若仙,竟是荷花含苞待绽。恍惚间,便见还叫曹砚容的女子伫立在池边。那时她亭亭玉立,虽不笑,一双眸子却如水光般灵动,让他如痴如醉。
“明白了,根源在我身上。萧岿小时候发现我与蓉妃有旧情,他才恨我入骨。年轻人学会高深莫测了,从一开始,休休注定就是一枚弃子。不得不承认,我败了。休休吃了亏,所以她落荒而逃。至于亏了些什么,想必她明白……”
“老爷,小姐就不再接回来了吗?”
“让我想想。”
沈不遇摆摆手,神情落寞萧索。
就在这个时候,守门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里高喊着“老爷”。
福叔眉一皱,呵斥道:“奴才,何事慌成这样?这么多年算我白培养你了!”
侍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弯腰鞠躬,说话断断续续:“回……回老爷,来了……三皇子殿下……来了!”
沈不遇起初一愣,接着整个身子从椅子上弹起,手中的书差点掉到地上。福叔连忙帮老爷整衣正冠。沈不遇刚迈出门槛,突然迟疑了一下。
“萧岿从来未进沈家,今日怎么偏偏破了天荒?莫非—”
“老爷,是不是三殿下后悔了,求您来了?”福叔喜滋滋地道。
沈不遇也是心慌意乱,嘴里却说:“休得急躁,看他的神色再行事。”
赶到府门,地面上已黑压压跪满了人。萧岿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一袭翠黄。光与影在他身上互相迭映,更衬得他明眸皓齿,光彩翩然。
沈不遇上前一步,稽首道:“三殿下到此,老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萧岿客客气气地扶住,道:“老师何出此言?按皇家规矩,今日学生备了点薄礼,承蒙老师昔日教诲,特来谢师恩。”说完手一挥,后面的宫人抬了两大漆金礼箱过来。
沈不遇心内有些泄气,只好再次叩首谢恩,命手下的人收了,自己陪着萧岿进了正东房。
正堂坐定,有丫鬟端了嵌银茶盘进来奉茶。萧岿睥睨一眼,笑道:“老师好有福气,家里的丫鬟比宫里的彩娥标致多了。”
“三殿下言笑了。”沈不遇心里没底,哂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萧岿似是不想久坐,站起身,踱到门槛处,环视着四周的景致,扬声道:“听说老师家的夜蓥池赛过父皇的太液,学生自是不信,今日来了,倒想见识见识。”
沈不遇不敢怠慢,在前面引路,穿廊院,过影壁,到了夜蓥池。
暮春的夜蓥池自是一派生机,花草芳菲,川波岸柳,百般红紫。轻风带着幽香扑面而来,让人顿感心旷神怡。萧岿在岸边流连忘返,啧啧称赞。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水榭旁,萧岿撩袍而登,沈不遇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登榭眺望,真所谓一山一风景,夜蓥池已笼罩在千树万花之中,后面几株参天松柏,郁郁葱葱,浓荫避日。隔着松海,影影绰绰可见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沈不遇暗自观察萧岿的神情,但见他负手而立道:“此处好雅致。听母妃说过,夜蓥池边有座院落别具风格,她住了两三年,想必这就是了。”
“都二十几年了,院子也显旧。后来老臣着人翻新,让休休住进去。如今人一走,院子就空下来了。”沈不遇口气变得平缓。
“走了?”
有一丝莫名的光芒从他眸间倏然而过,萧岿嘴角弯曲,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是吗?老师真会舍得她走吗?不会是另有好去处吧?”
“说是想回老家去,老臣也留不住她。”
“老家?我还以为这里就是她该待的地方,怎么还有回去的道理?”萧岿轻哼一声。
沈不遇不动声色,含笑问:“殿下也是与休休有过交往的。依殿下之见,是走好,还是不走的好?”
萧岿望向碧波浩淼的池水,似乎猜透沈不遇话里的意思,无所谓地笑了笑:“走与不走,跟老师有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她已经走了,走了也好。”
他站在水榭上稍作停留,便告辞而去。沈不遇一直站在身侧不去惊扰,等到送萧岿出府门,突然大大地舒了口气。
萧岿的到来,似乎留下了那么一丝暧昧的痕迹,又给他带来新的希冀,他急急叫福叔道:“快,快备马车!去孟俣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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