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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被骗

  她知道她的父亲倒了,堂堂纪委书记若有人有心陷害,总能找到同盟抓到把柄的。那是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肮脏,血腥,那一双翻云覆雨手,无形却又残酷。

  可是,这远不是终点。

  景然的父母说她,“傻孩子,你怎么回来啊?快回美国吧!”

  有人扬言,杀人偿命,父债女偿,这不是她父亲一个人的债,对方要杀人杀死,不留后患。

  到底有多大的来头?到底有多深的仇怨?

  而她竟一无所知。

  她的母亲被放回来的时候,已经疯了。只知道抓着她的手说,“不,不,我女儿是无辜的。”

  十八年前,她得父庇荫。十八年后,她无辜牵连。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几个纨绔子弟的闹剧。

  “想救你父亲,得有这个数。”

  “小川子,大家一个院里长大的,别说哥哥不帮你,你知道S城谁最大吗?省长?书记?那都是P。你听说过陆东皓吗?你去求求他,兴许陆少开心了,就把你爸给放了呢?”

  陆东皓。

  这是甘尚川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S城地下王国的少东。

  然后,她第一次踏进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S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她知道。如同知道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八大胡同的莺歌燕舞,虚幻而又不真实。

  他们,对的。就是那帮说收了钱就可以让她见她父亲一面的高干子弟们把她卖给了醉生梦死。

  那是她纯白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到黑色。

  她对着那位叫蜜莉的经理嚷道,“我要见陆东皓。”

  蜜莉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在她面前笑得花枝乱颤,“小丫头,你没发烧吧?”

  她强作镇定,“不就是卖身吗?我卖。”她以为她真的懂,看过几本话本,以为bi良为娼的戏码不过如此。

  “小丫头,你醒醒好吧?你想卖也要我们陆少看得起啊!”

  然后是那暗无天日的培训。

  原来每一行的规矩都那么深不可测,而她幼稚地以为只要脱光了衣服躺在那里,第二天她的世界就能恢复原样。

  跟她一起培训的新人有十几个,不明白她的排斥和抗拒到底从何而来。“真把自己当圣女了啊?这里又正规,门槛又高,好多人想来都还来不了呢,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什么本事都没有,只知道哭哭啼啼,活该被罚,还要连累我们。”

  她恍若坠入地狱最底层,听不懂她们的言语,不明白她们的逻辑,怎么还会有人对这里趋之若鹜?

  “你家是不是遭了什么变故啊?看着你不像是为了钱进来的。”好心的人问起。

  当时她正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被打肿的嘴角,扯出凄凉无比的微笑,绽放在渗有鲜血的嘴角,像黑色的大丽花,凄厉,惨淡而又绝望。

  “陆东皓是不是这里的老板?怎样才可以见到他?”她逢人便问,渐渐才知道原来所谓卖身竟然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要机缘还要有巧合。

  她们这群要经过层层筛选验明正身之后,才可以到顶楼进行拍卖。是的,拍卖。就像苏世比拍卖一件冷冰冰的商品一样,把这些少女的初夜权交给台下的恩客去掂量,玩味,最后一锤定音,花落谁家。

  “那陆东皓呢?”

  “陆少?他是背后的老板,不会参加这些花头儿,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表现特别优秀的,或者讨陆少喜欢的,陆少会在拍卖前就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川子,川子……”景然摇了摇身边的她,神情恍惚,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不好意思,昨天没有休息好。”她极力掩饰自己的狼狈,站起身来,窗外,是她暌违已久的故土。

  对于景然而言,这座东南边陲的省会级城市带给他的情感层次远不如甘尚川那般爱恨绵杂,祸福交织。他在S城渡过了他的整个童年以及少年时期,于父辈而言,不过是从政道路上的一段历程,于他而言,则是名副其实的故乡。总归是美好的多于黯淡的,否则他也不会将S城作为自己事业的**。

  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而此时他与她坐在车上看到鳞栉次比的高楼像倒带的录像带一样从视线里倒退时,他看到的全是往昔他跟她在这个城市里共同渡过的痕迹。

  上个世纪,美国设计大师CharlesandRayEames发明了时间城市的概念,他们说,城市是可以通过时间度量的,一分钟,一年甚至百年。在城市的肌体内流淌着时间的河,瞬间移动变幻的时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时间,远远超过人之寿命的亘古时间,时间像多旋律的组合深埋在记忆的深层,构筑着城市的灵魂和肌理。这座城既随着秒针的动作而时刻变化着的世相,又在时间的沉淀中让我们触摸到城市的皮肤和温度,所以我们不得不用时间作为度量城市的一把尺。

  那一年,他跟她在机关幼儿园,从她开口会说话开始,就成了她口里的那位景哥哥。机关幼儿园的院子里有一颗硕大的柿子树。还没等到柿子成熟的季节,这颗树上就会掉下拇指大小的青涩的小柿子。她喜欢蹲在地上,看着他拿一根牙签把这颗小柿子变成一个好玩的陀螺,把眨着眼看着那个小陀螺转啊转啊,她在旁边拍着手,“景哥哥,好厉害啊!”

  那一年,他升小学,而她还在幼儿园,她哭闹着要跟景哥哥一起上学,那一幕,像是生死离别。最后,还是小川子的父亲不忍心看见小女儿的哭闹,托了关系让她进了学前班。5岁的小姑娘坐在最后一排,因为个子太矮,看不见黑板,上课的时候拿着书包垫在椅子上,背挺着比谁都直,下课的时候她就跑到他的教室门口,在窗户外跳着跳着看他。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头顶,被高高的窗棂挡着。

  那一年,他读高一,她读初二,她在他面前嘟囔,“高中生是不是就是大人了?景哥哥,我要跳级,要不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那个时候,他一直当她是妹妹,他说,“小川子,我等你长大。”

  那一年,她读高一,他即将留学。平安夜,她带着他去教堂,她跟他说,“景哥哥,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姥爷姥姥的故事?姥姥认识姥爷的时候,姥爷还是个新兵蛋子,姥姥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就私奔了。后来就是打仗,姥姥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后来仗打完了,姥爷回来的时候,组织上说姥姥出身不好,是大地主的后代,配不上姥爷,可是姥爷还是娶了姥姥。后来,姥爷被打倒了,姥姥就在干校里等着他,一直等到姥爷的死讯传来。我问姥姥,为什么那么多年,你都能无怨无悔地等着姥爷呢?姥姥从来没有告诉我答案。但我知道,一直支持她那么多年不动摇不变心的,是因为她有信仰。”

  景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是属于上一辈的爱情故事,夹杂在岁月无情的变迁中的一段风雨情愫,可是对于当年才16岁的小川子而言,她却自然而然地将即将到来的离别视作于沧海桑田,他还记得她的眸子在教堂五彩斑斓的琉璃之下闪动的光,“景哥哥,当年我也是在这个教堂受的洗礼。等你走了之后,我也会跟姥姥一样,每个周五来做礼拜,我会跟姥姥一样,做一名虔诚的教徒,等你回来。”

  一个16岁的少女的信仰,不是耶稣,而是那个叫景然的男孩。

  这一座城市,夹杂着太多太多属于他与她共同的回忆。机关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滨江的河滩上他为她捉的蝌蚪,电影院里的十指相扣,紧张又渗出丝丝甜蜜,台球室里他手把手教她打出的第一杆,游戏厅里她的尖叫和笑语,珊瑚坝上他为她亲手编织的第一只风筝,缙山上,他背着她上山时,他们在山顶上扔下的同心锁,龙湖的春游,她把亲手摘的草莓喂到他嘴里的滋味……

  在那些真实的存在和虚妄的记忆之中,有关她的一切从遥远的黑白迤俪而来,从暖色入手,一点点掺,一点点兑,混合了繁华与寂寞,盛世与哀凉,有一点新,也有一点旧,逝去的,消失的,更迭的,变幻的,未来的,纷至沓来,这座城便在记忆中回复了温度,着上了颜色。

  而对于景然而言,刹那,瞬间,电光石火,白云苍狗,冬去春来,岁月悠悠,十年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座城市。个人记忆与私人叙事,交响为一种宽广深厚的众声喧哗,汇聚而成一片深邃苍茫的记忆之海。

  于甘尚川而言,S城之于她的记忆远不如景然般纯粹和缠绵。是的,这是她的故乡,可是早在十年前,她就失去了她,如同一件永远不能修复的瓷器,是一阕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段年华逝水的回忆,是一点点渗入骨髓的忧伤。

  “景哥哥,送我回酒店吧!”她拒绝了他的好意,执意要住在酒店里。在这里,她已经没有了家。

  景然沉默,是的,这是她的伤心地,她断然不会那么欢天喜地地配合着他的回忆,往昔越甜蜜,越衬得那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是多么的惨烈和残忍。

  终于,他还是没有强求,送她回了酒店。

  YOYO已经在酒店里等她,拿着一叠文件汇报近日的工作。

  “城东那块地已经拍下了,借着这事儿,WWD入驻S城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投资公司揭牌的仪式定在下周,你看有没有问题?”

  “陆风集团那边有没有动作?”

  YOYO摇了摇头,“目前看来没有,只是拍卖会当天冲我们的人撂了几句狠话。”

  “作威作福惯了,受点小气就受不了了?”甘尚川甚至都能感受到陆东皓隐忍的怒气,莫名地,她竟觉得心情大好。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暗处,观察着她,掂量着她,揣测着她,或者,还想撕碎了她。

  既然已经上了战场,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WWD集团入驻S城的消息,早在那次中法商会上就传出了风声,城东那块地只是坐实了这一消息。如今,不光是业内人士,S城各路媒体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这一新闻。

  景然一回到S城也是忙得脚不沾地。WWD的项目由他引进,自然由他全程对接。不得不说,与甘尚川的合作是相当愉快的。一开始,他以为她会用港资公司的名义打媒体的主意,毕竟创业板上市无论是对于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而言都是一次机会,而WWD借助自己的优势和雄厚的资本在S城分享传媒上市的蛋糕实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这对于S城政府而言,却相当棘手。国有资产的流失他们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可是对于披着民营外衣的国外资本,这个行业的准入尺度让他深觉烫手。

  “景哥哥,我知道国内现在的政策对传媒行业的规定,WWD不一定只盯着这点事儿不放,你不用太过紧张。”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顾虑,越发觉得这更像是送钱上门的财神爷。

  “景哥哥,这次虽然打着WWD的名义到S城,实际上动用的资金是Maro自己的。换一句话说,只要是能够赚钱的项目我们都可以做,而整个投资计划的框架方案我已经交给你了。你不用担心这钱烫手,我是Maro在S城的代言人,目的只有一个,帮Maro用合法的途径赚取合法的利润。当然,我们也可以换个漂亮的说法,就是双赢,不是吗?”

  的确是双赢,城东的那块地迟迟没有拍卖,就是因为陆东皓一直在虎视眈眈。那块地原本是政府想划出来做产业孵化园的,陆东皓倘若要来cha一脚的话,这项目一来二去只有流产。他不愿意跟陆东皓这样背景复杂的人搅浑太深,只是碍于强大的阻力,他一直隐忍不发而已,当初他只是在北京的时候提点了一句,甘尚川就能不动声色抢了陆东皓的风头,他简直要在心里对甘尚川的执行力和雄厚的实力击节惊叹了。而她居然也同意跟政府合作,把这块地开发成创意产业孵化园,与政府给予的种种投资优惠政策相比,甘尚川这一举动无疑更像是给景然的见面礼。

  这个新媒体创业孵化园的项目一旦启动,将成为东南地区最大的新媒体创业基地,不仅可以吸引到周边相对比较成熟的新媒体企业来埠,而WWD也将在孵化园里成立新的动漫公司,设计和经营动漫产品。而甘尚川的那家在香港注册的投资管理公司将进一步整合孵化园里的中小创意企业。

  换句话说,政府找来一承销商,搞出孵化园这一项目,无论是从政绩还是经济收入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买卖,而至于WWD,也并非是赔本买卖。这次帮政府做了嫁衣,相当于拿了一块通行证,至于在S城的任何生意政府应该都会给WWD大开绿灯,更遑论还有景然这一层关系。而孵化园的项目也并非完全无利可图,只是相对于买地囤地的房地产开发商而言,这样的项目投资大,见效慢,可项目的影响力和长远的经济效益也是普通的房产项目无法比拟的。

  陆东皓没想到甘尚川一出手就这么大手笔,在他看来,这妞可真是长了胆色,他有些按捺不住地想要会会她了。他这一生商海沉浮,波云诡谲,原以为早已没什么可以放在心上,牵扯心神,没想到出现一个甘尚川,让他吃惊的同时,内心又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

  第一次见到甘尚川,她十八岁,他二十八岁。

  他是高坐云端的恩客,她是低入尘埃的蒲柳。原本以为只是一晌贪欢,没想到纠纠缠缠,居然也有十载年岁。

  那时的她多乖巧,一步一步向他踏来,脸上是精致的妆容都无法遮掩的视死如归,他看着她,内心轻笑,仿若自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才能让她在故作娇媚的同时浑身都毛孔都在叫嚣着“他是魔鬼”。

  多可笑,他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战栗,惧怕还有坚韧尽收眼底。他打量她,如同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未着寸缕,目光却像要深深洞穿她的内心。

  他知道,她的来历。袁五说,“她爸爸得罪的人太多,眼下这一倒,外面的人都在看她家的笑话,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馊主意,说你能救她爸爸,一进来就在四处打听你。”

  真天真,不是吗?他陆东皓什么时候成了大罗金仙,司职救人于水火?他冷笑不语,却也把这烫手的山芋不动声色地接下来了。他很想看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被打落凡尘,坠入地狱之后是怎样的光景。

  他品尝她,带着一股恶作剧的心思想看见她哭泣,求饶乃至崩溃。他看见她握紧的拳头,紧绷得犹如僵尸般的身体,戏谑地说,“蜜莉怎么教你的?”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她恍若梦中惊醒。无力松开的拳头,慢慢攀上他的肩膀,抚摸着他坚实的肌肉,她以为他是大海中的那根稻草,倾尽所用去讨好,去攀附,去奉迎。他笑了,抚去她眼角的眼泪,“别这样,我从不强迫他人。”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他从她眼里看见娇媚,看见盛开,看见万紫千红中一抹绝色的红,他不得不承认,倘若她想,倘若她会,她的确可以摇身一变,化作西湖岸边的那只妖孽,漾漾一朵水芙蓉,清灵妖艳,熠熠然开在他眼帘中,在他身下化作一株异色莲。

  十年一品,残存余香。他突然有些想念,当年那个莽撞天真的小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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