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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黯尽无痛哀(2)

  楚灏伸手拿了本就垫在被襟上的帕子给她捂住。看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底有些涩,口气却是恶劣:“吐吐吐,你就是把一腔子血吐尽了,也冠不上他的姓!”

  她喉间发出呃的一声响,看他的时候眼中泛了几分潮意。楚灏把她勒到怀里,吁了口气,轻声道:“我的容忍到此为止,你心里清楚。”

  叶凝欢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不能问,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解释。她不能怪他隐瞒,只能谢他不杀之恩。但饶是这个谢字,说出来对他也是刺激。

  她了解这份微妙心思下的情怀,正是了解,让她的心被戳得密密细细的疼。现在再说任何话,都因挟了霜凌而变得不纯粹。就如同当初,无论他待她多么关照,总因他挟了目的在当中,让她觉得不纯粹一样。

  在这贵人的地方,总是很难只论情怀。这不是他的错,只怪她自己不心甘。

  两人都没再说话,他只这般勒着她靠在床边,她这个姿势不甚舒服却也没动,只靠在他怀里数他的心跳声。

  瑞娘捧了一碗汤小心翼翼地进来,楚灏眼角余光看到,伸手要接。瑞娘愣了一下,以为他又要掰了嘴往里灌,不由得表情微搐。

  这几日他气顶脑门子,叶凝欢头两日不肯进食,他急了就掐着脸生往里灌,折腾得鬼哭狼嚎,吓得驻守南宛这帮当差的整日如履薄冰。

  后来他有事要往宫里去,没空去折磨叶凝欢的嗓子眼。今日叶凝欢又把药给吐了,连带还呕了血。眼见他阴沉个脸这般伸手,瑞娘实在没法把东西往他手里送。

  若论他的这份心思,瑞娘最是了解不过。

  不然何苦要拉劝,只是不想他日后心里再煎熬。若叶凝欢与陆霜凌皆死能让他痛快,那不消他动手,瑞娘第一个便要助了他。纵那陆玄恩情再重,终究他不过也是个奴才,更况乎还是靠着太后之手才能苟且到今日的陆霜凌?

  一念生而万念起,一念绝而万念不存。楚灏此念不休,哪里是一个死字便能甘休了事的?

  瑞娘僵了片刻,笑道:“如今她不是不肯吃,还是……”楚灏不待她说完,便把碗拿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口,觉得温度合宜,遂递到叶凝欢面前。

  他此时仍靠着,一只手仍箍着叶凝欢,只是微松了松,完全没有跳起来掰嘴的意思。

  叶凝欢看着碗里的汤汁,她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胸口里像塌方滑坡的山体,堵得满满当当,哪里还进得去东西?但她还是抖了手去拿碗里的勺子,楚灏见她那手抖得又跟当初一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却绕过她拿过碗去,拿起汤匙来喂她。瑞娘看着他这样子,顿有种花了眼的感觉。

  叶凝欢乖乖吞了一口,立时胃里翻腾起来,她强忍了呕意,却逼得眼睛蒙了水意。他又送了一匙过去:“便是吃了再吐,也比一口不进的强。”

  瑞娘的眼有些泛红,忙着把口盂送过去:“就是这么说。”

  叶凝欢低了头,又强吃了几口,终是压了没让吐出来,顶得脑仁乱蹦着疼,眼前一阵阵泛黑。

  楚灏把碗交给瑞娘说:“这几个不成,把往日伺候她的那几个叫过来。”

  瑞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行,这就打发人叫去。”她看一眼叶凝欢,向楚灏道,“方乐安寿来了……”

  最近外头也是乱得可以,乐安寿又亲自跑来叫人了,估计是皇上也快顶不住了。只是这些,叶凝欢全然不知。

  楚灏哦了一声,重新把叶凝欢塞回到被窝里,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瑞娘待楚灏出去,自己放了碗盏坐在叶凝欢边上,咬牙道:“我从未见殿下这般低声下气过,你若真磨得他肝肠寸断,就别怪我……”

  叶凝欢说:“瑞姑姑,我想吃酸梅子。”

  瑞娘的话生生让她噎了回去,看着她半晌没反应过来。叶凝欢说:“我胃里难受得很,想开开胃。”

  “知道了,让冬英来时给你带过来。”瑞娘看着叶凝欢,有些迟疑地说,“方殿下与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会子想开胃了?”

  “霜凌还活着。”叶凝欢垂了眼。

  瑞娘不再开口,只定定看着她的表情。霜凌还活着,这果然是她的延命金丹。

  只是难为了殿下……日后,怕也只得这般纠缠。待他何时绝了这念,也就甘休了!

  寝厢里跪了一地的人,楚灏面皮绷得紧紧,看着妆台上整整齐齐叠放的东西出神。叶凝欢不见了!

  就在一堆人的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没了!

  前几日乐安寿来南宛找他,宫里急召他不得不去,直到方才瑞娘急匆匆地来报信儿:叶凝欢和陆霜凌都不见了,两人一起跑了。

  瑞娘咬牙切齿心急如焚,殿下尚愿委曲求全,可恨那叶凝欢是贼心不死,还有陆霜凌,简直就是一对狗男女!

  冬英、绿云都被放倒在屋里,点穴手法一看便知是陆霜凌干的!因为着力不均且有余颤,是他伤未愈的结果。

  那臭小子想必早就醒了,一直装着。如今等到这个机会,殿下被诸事困住,而这南宛又是荒僻。

  桌上叠着几件叶凝欢的衣裳,瞧这齐整劲儿,一看便知不是被迫而逃。

  见楚灏面色铁黑,瑞娘面上痛溃,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殿下,是我没看好人,奴婢该死!”

  她是万没想到啊,叶凝欢在此时居然仍存了逃跑的心思。殿下为了给她活下去的希望,苦闷皆是自己吞。饶是如此,叶凝欢仍不自足,非要与那陆霜凌一起浪迹不可!

  楚灏看着桌上的衣服,最上面的一件是暗绣绞花裙袍,合襟宽袖,边上缀着细细的狐毛。这件衣服是叶凝欢的,楚灏认得。

  她畏寒,当初还没到兴成就把厚衣裳抖出来穿。路上有次她裹了这件袍子在车里,他还嘲笑她包得像粽子。她却涎着脸指着上头的花样儿说,哪有这般柔情精美的粽子?

  她既走了,这等精致衣服自然是用不上了。如此全还他吗?

  楚灏的眼睛都泛了红光,唇边却带了一丝诡异非常的笑容。他上前略走了两步,拨弄着衣服,一扯,那衣服里裹着的钗环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砸了他满心,一阵阵泛紧发痛。

  其中有一对流苏坠子何其的分明,当初她戴着这对坠子,那妖饶何其的勾魂,每一样东西皆是回忆!

  楚灏盯着地上的金线流苏坠子发呆。突地看到一抹血色,他俯身去捡,见耳扣裹染的鲜红,果然是血!

  是走时太匆忙,不及好好卸下便去硬扯,撕扯坏了耳朵?

  她最怕他扯她耳朵,揪两下便讨饶不迭,似是十大酷刑都不及这个。如今自己却下这般手?

  楚灏平静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他握着耳坠子,只细细地翻动着叶凝欢留下的东西。

  瑞娘的心一阵疯疼,她忍不住说:“奴婢之前遣了人细细搜捕,错眼间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周遭都是皇宛,四处通报了,想必他们走不远!”

  她的声音渐低,看到楚灏手里拿着一根钗。也是叶凝欢的,琉金缀绿宝的双雁衔珠,边上还撒了一大把酸梅子,黏糊糊的到处沾染,连边上的妆镜上都沾了些。

  楚灏死死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问瑞娘:“叶凝欢这两日常出去逛?”声音像被碾子狠狠碾过好几遍,平板得吓人。

  瑞娘怔了半晌道:“没有,只昨儿天暖和些,她出去逛了一会儿,但也都是有人跟着的。”

  楚灏盯着簪子,手指握紧,那簪子在他手中扭曲变形,尖锐的鸟喙戳进他的皮肉,鲜红便在指间若隐若现。瑞娘急了,顾不得许多忙去拉他的手:“殿下小心……”

  楚灏突然扔了东西转身就跑,瑞娘险些被他给掀个大跟头,急头白脸地喊:“殿下,殿下!”

  眼瞅追不上,急得在门口咆哮:“骆华、张凡、林静……你们都在哪儿?快点跟了殿下去!”

  楚灏冲到了马厩,呼哨一声他的马便打厩里踱了出来。他纵身上马,引缰便直冲向后门。

  叶凝欢不是逃跑的,她是被人胁迫的。

  胁迫她的人,恰是那个把陆霜凌诳得要辞官的人!这个人,一直潜在他身边。那人寻到了最佳的机会,他正在宫中忙于应付皇帝,他要处理自己归藩的事宜。他是前头后头一起着大火,而他此时,又恰与叶凝欢和陆霜凌生了嫌隙。

  找到了最好的机会,故布疑阵,做出一副是他们两个私奔的假象,他却浑然被蒙在鼓里。他可真是最大的蠢货!

  山腰上罡风凛冽,二月底,春早已经冒了头,野花破土而摇,天气乍暖还寒。这围场许久不迎皇家的贵客,没有了马蹄飞踏、旌旗招展的风光,景色却不因贵客不至而荒芜,山峦如波,林草依旧。

  水流杂着碎冰细细自崖间欢歌,暗夜里月色或隐或现,映在小溪上折光如眸。

  叶凝欢背抵着一株老松,被林静拖扯着走了这许久,累得有气无力。

  抬眼看林静,她穿了一身裹身的劲装,头发绾得利索。只是面上仍是带着那温婉娇怯的笑容,赶了这些路,气不喘半分,好体力啊。

  叶凝欢早就见识过她的身手,方才又是大开眼界。

  出手如电,绿云和冬英根本连人都没瞧清便倒了下去。接着丢给她一套衣服,声音犹带笑意:“想让霜凌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声音全无威胁,杀气却满盈。

  叶凝欢抚了抚自己的乱发,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陆霜凌在哪里?”

  林静半掀了眼皮看着她微笑:“你急什么,总会让你见他的。”

  叶凝欢牵出一丝苦笑:“何苦把我们带这么远来宰掉?”

  林静笑了笑,凑近过去仔细看她的容貌:“只有在这里,才能跌死不是?死在别处,万一让人发现了,岂不是麻烦?”

  叶凝欢看着林静,她们都是自幼吃着苦过来的,同样有着对那最阴暗底层的畏惧,同样为明天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林静吃的苦比她还要多,她跟着影月门学功夫,练就一身本领。做这一切,是因她们身份皆卑,只得如此才能闯出一片天。

  各人皆有所求,叶凝欢了解。只是当下,她看叶凝欢的表情,分明像是她的前程都被她叶凝欢给误了。

  林静打量着她:“何必这般不甘?陆霜凌可是一听你的消息,便巴巴地自己跑来了呢。如今我成全你们,你当谢我才是。”

  她伸手过去捏叶凝欢的耳朵,那里有个小小的豁口,是叶凝欢自己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原本血已经凝止,她这样一下手,顿时叶凝欢的耳朵又冒了血珠。见叶凝欢疼得紧蹙着眉头,林静带出一丝快意。

  叶凝欢说:“霜凌弃官外逃,是你诳他?若你觉得我碍了你,但霜凌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他?”

  “他死了,我才能成为王爷身边的第一高手,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不是吗?”林静笑了,“别说你对他没有私情,不然如何跟我出来?叶凝欢,别再拖拖拉拉了,你这一出门,王爷还会对你有心吗?”

  叶凝欢吁了一口气,嫉妒!她嫉妒霜凌与王爷出生入死,嫉妒叶凝欢可以入府,嫉妒一切与王爷亲近的人,真是疯子!

  她找到了最好的时机,楚灏与他们生了嫌隙。霜凌尚在人世的消息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反之关于叶凝欢的消息,若是楚灏不张这个口,根本也没人敢告诉霜凌。于是林静便借了这个机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霜凌居然也是养在南宛的,真是够倒霉!

  叶凝欢想过很多种死法,有时吓得自己都抽筋,就是没想过有一天会死在疯子手里。

  林静不紧不慢地缩了手:“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身份,无所依傍,也只配沦为玩物和棋子。你该享受的已经享受到了,现在该换我了。”

  林静慢慢转动着手腕,冷冷地说:“今天不该我当班,我不做伺候的工夫,你跑了半点不碍我的事。便是一时找不到我,也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我从未在王爷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从未表现出对他的半点爱慕。不过,等你和陆霜凌死了,我自会好好宽慰他。不是想见霜凌吗?我现在带你去,好让你们两个,做对同命鸳鸯。”

  林静说着探手一抓,便将她向山谷深处拖去,笑容越加灿烂妩媚:“骗霜凌那个笨蛋实在容易极了,我答应他会帮他把你带去,如今我做到了对吧?不过是你们两个运气不好,想越过山头却不料在这山中失了足,一起跌死了。”

  叶凝欢瞅她那一脸疯样儿,还做春秋大梦呢。但愿楚灏不要蠢到认为她真是自己跑了,或者认为她是又与霜凌合谋之类的。

  她最近哪里能穿华服美饰,她故意做出配合林静的样子把东西摆在那里。楚灏不会看不出吧?当初云栖蓝摆了一套茶具他都看得出的。

  只是现在,他心里烦闷气恼不休。

  她一直不死不活,却在得知霜凌尚存便开始想好好养。

  楚灏心里必是恼恨的,就算看出又怎么样?就算是被人逼的又怎么样?林静是拿霜凌来要挟她,她明知是个死也得来。是她让楚灏一忍再忍,是她搅和了他的安排,把他气得半死,现在她却希望他来救她!

  她可真是浑蛋哪!

  山路难行,枝条子刮得叶凝欢衣衫破烂。她毫无还手之力,被林静一路拖着拽着往山顶上走,叶凝欢看一眼林静,真想啐她一脸!

  不过她没啐,林静想让她和陆霜凌死也要背黑锅,给楚灏戴绿帽,到时指不定要把他们两个摆成什么样的死相。

  叶凝欢瞥了一眼边上的深谷,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恶毒念头瞬间蹿上来,以急火燎原之势烧遍全身。

  林静正揪扯着她往上拖,叶凝欢眼瞅着道径越来越窄。这里数年不围,猛兽早聚,的确是个不错的葬身之地。

  叶凝欢又踉了一步,知道机会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头猛地向前一撞。

  林静反应奇快,这突然袭来的一撞令林静本能拧身就向着叶凝欢的脖子勒了过去。叶凝欢不管不顾,借她勒颈的工夫,腿霎时弯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死死地缠住林静的腰。

  林静身体猛地一扭,却错腾不开。她何等身手,自然知道如何应付,另一只手掌打个弯绕便向着叶凝欢的腰拍过去,掌心蕴了一股力,直将叶凝欢拍得口喷鲜血。饶是如此,腿仍死死缠着不放,非要跟林静一起滚下山崖不可。软的怕硬的,硬的就怕那不要命的!

  林静怒了,连着给了她两拳:“叶凝欢,别逼我在这里杀你!”

  正说话间,身后冷风一闪,裹带着一股极为浓重的血气。

  一柄薄刃架到林静的脖子上,霜凌那喑哑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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