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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愿意接受么?

  那老妇人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答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你不知道吗?”见她摇头,老妇人便伸出手来指向稍远处,一座一座相邻的黑色燧石塔点数过来,口中道,“这是我的丈夫——第一个丈夫……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他们都死在我第二个丈夫手里……然后这是我和第二个丈夫夭折在襁褓中的女儿,我最后一个孩子……这是我第二个丈夫,他死在小女儿咽气后的又一个冬天……”

  老妇人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这番话,用干瘪的嘴唇徐徐倾诉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这整片燧石塔前一划,哑声重复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为了哀悼他们……”

  连长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风知道死者的痕迹。

  一股激流从冰冻的心房内蹿出,直达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种奇异的冲动,跪倒在地,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将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块一块垒起。从不曾对她慈爱地笑过,却终究给了她生命的父亲……早已不记得样貌、命薄如纸的母亲……她自小又羡又妒、拼命想成为却最终无法像她那样的妹妹……小叶、小竹、柳枝、冬梅……驸马府中宽厚善良的掌库娘子郑氏……还有,被杨什长救回来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许现在已经死了的叶洲……

  纤纤柔荑抠入尘泥,黑土渗入了精心养护的指甲的缝隙,从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连长安的心中满怀哀悼——不带任何情仇爱恨,只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对那些曾经活过、而此刻业已死去业已消失的生命真心诚意、纯粹的哀悼。他们都像是透明的幽灵,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穿过她的生命,又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会相逢。

  ……她还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丝不苟地堆砌石塔,叶洲的弟弟叶曦……还有在龙城的那个夜里,被她一刀斩为两段的无名兵卒……连长安忽然抛下石块,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完成这项浩大的工作,白莲降世,带来血与火,带来骸骨以及泪水——命运为什么选择了她?把这样沉重的砝码交给她这样一个幼稚、软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鲁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谈,长生天会倾听你的声音——你在祈祷什么呢,孩子?”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那样平静、仿佛一双温柔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的声音。

  “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连长安抿了抿唇,轻声沉吟,“我希望他们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

  “哦?”苍老的声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样的难题?”

  连长安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垂首苦思。她换了一个较舒适的姿势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膝,头靠在膝盖旁,声音如同梦呓,“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我很想被称赞,很想变成别人,很想有人爱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总是在犯错,总是在失去……”

  “每个人都在犯错,每个人都在失去……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这没什么值得烦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别去想为什么要走,也别去想会走到哪里——走就是了。”

  连长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侧过头去看她,“婆婆,你真有趣,你真像扎……你真像一个……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你们草原人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坚定,不会迷惘?”

  衰老的妇人也笑了起来,脸上皴裂的皮肤登时皱成一朵奇异的花,“你没有见过草原上的暴风雪吧?也没有见过戈壁滩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工夫,上万的牛羊便会死伤大半,整个部族都会消失无踪。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铆足了劲头向前走,向前走总会有人有牲口活下来,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们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只不过我们明白,若不坚定,若只是回头看,只会做错更多、失去更多、牺牲更多更多。”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地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有人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喜欢得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脑子里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仑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果然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长生天缔造的奇迹中最伟大的一个。爱他,就对他笑,就大声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那一天,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长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燧石堆承载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上认出了她的身份,个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话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很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非常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杯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热了一铜壶异香扑鼻的奶茶,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得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海岛上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经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会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也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易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毫无疑问正在谈论娜鲁夏塔格丽。

  连长安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额仑娘的儿子厄鲁!”话一出口她已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额仑娘的汉话说得好,可那是因为她一直在金帐服务,在部族内身份很高。那么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呢?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换了汉话,对盘膝坐着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连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把心爱的牡马弄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哈哈哈……”

  在那—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过毡包外的漫天夕阳。

  “……你还没有认出我吗?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连长安终于有些明白,扎格尔那种特别的性格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得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鸾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十载,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上表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工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乃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唤做“昭华”。

  如日之昭,如月之华。

  群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那是匈奴人不会褪色的史书,是天上流动的马群、牧羊人以及永远活在歌谣里的伟大英雄们。胭脂马曳着蹄子,在它们的注视下百无聊赖地向前挪着,走走停停,时不时伸长脖颈,冲着夜空嘶叫,仿佛这牲畜也能读懂星海间无数的秘密似的。

  马鞍上的骑者抬手拍了拍它的肩胛骨,马懂事地停下脚步——连长安踩住马镫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呼啸。

  “……很多很多年前,当我像你这么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丈夫说,草原的男儿自称是‘风与沙的子民’,风是世间最自由的翅膀,而沙则是世间最残酷的危险。风与沙,以及头顶永恒的星星,这就是匈奴人拥有的一切。汉人们说长城之外都是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蛮族,三十多年前,当我被下了药、绑在软轿中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千万次地诅咒上天,我分明是金枝玉叶,我的身体里也流着太祖皇帝的血,凭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可是……结果呢?我的父皇、我的母亲还有我同父异母的那么多兄弟全都死了,甚至就连我的侄儿们也快要死绝了……我的那些姐妹即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是很少活过四十岁……每一年春天,当南边的商人将货物和消息一起带到阴山脚下,我总是听到她们的噩耗,她们死于游艺死于淫乐死于贪婪死于黄金色的权谋……去年,就连我最小的妹妹、你的母亲昭阳——我嫁人的时候她还很小,可是她的母亲是皇后,她是先皇后唯一的骨血,所以一出生就是整个皇家最任性也最受宠爱的天之骄女了。父皇早就答应她要她自己选丈夫,所以她才选了你父亲——谁料到头来连她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盘坐在雪白的毡包之内,大齐曾经的昭华公主、如今匈奴人历经风霜的朵颜阏氏赫雅朵慕容用那张皱巴巴的脸孔笑着,伸手去拿放在矮桌上的奶茶杯子。即使她已离开了繁华的玉京城将近四十年,可拈着茶杯的手势依然那样优雅端庄,满是天家气度。这也许是遥远的少女时代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了。

  她用典型的匈奴人的习惯大口咽下半杯热茶,叹息道:“……按理说她们在享福,而我在受苦——但最后只剩下我活着了。即使我又老又丑关节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水果,可我就是比她们所有人活得更长久。她们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玉京以外的天空,而我却见识过最广阔的大地……我曾经怨恨自己的命运,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其实上天对我不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长安抿一抿嘴唇,很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一路而来连长安的确用的是白莲宗主的身份,而在各式各样的流言里,这位宗主正是奇迹般浴火重生的盛莲将军连怀箴。

  “民众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位思虑缜密的柳祭酒这样向她解释,“恕属下冒犯,比起您,盛莲将军的确名声在外。而您的身份……又很难解释清楚,世人都知道慕容澈的皇后身在玉京太极宫中。”

  的确难以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有时候幻影的吸引力远比真实强大——连长安只有承认这一点,只有无奈地点头。

  于是,面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公主,未免节外生枝,连长安并不打算立刻澄清这个敏感且麻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阏氏,如果我不是您的侄女,我不是……怀箴,您也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赫雅朵松垮垮的眼皮下眸光闪烁,“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昭阳的女儿才这么说的,可别觉得我安着什么好心思。你是扎格尔带回来的命运之女,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养大的呢!作婆婆的把小儿子交给突然出现的陌生坏女人,总要难为她一下两下才好受吗!”

  她这话讲得夸张极了,还不住地挤眉弄眼,果然把连长安逗得莞尔。她发现自己比一开始时更要喜欢这位“草原之母”了。

  “我也曾经诅咒命运啊……”连长安说,“我小时候看过前朝的志怪笔记,说有一位才貌双绝的痴情女子被爱人抛弃了,她死前对那负心汉诅咒道:‘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我似乎也看过那故事呢,”赫雅朵拊掌道,“那女人真蠢。”

  “是啊,真蠢……”连长安一挑眉,“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吧,就觉得她实在是蠢极了。负心薄幸的是男人,为何要为难他的妻妾呢?后来……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个故事,于是我就真的打算死在他面前了,然后化作厉鬼,夜夜入他梦里,誓要讨一个公道!”

  “你要讨公道的那个人,可不是我家的小鬼扎格尔吧?”

  “不,当然不是!”连长安连忙分辩。

  “你也很蠢!”曾经的昭华公主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然后呢?该不会是你没死成,反而被我家那笨小子英雄救美了吧?”

  “没错,我一点儿也不聪明。”连长安解颐一笑,双颊飞上两抹红霞,“幸好我没有死,我现在也不想再怨恨命运了——阏氏,我现在依然有许许多多的难题,依然会迷惘,依然会怀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像您一样,由衷地感谢这一切。”

  赫雅朵的老眼眯成一条缝,满脸都是慈爱的光芒,“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丫头,连好听话都说得不痛快。”她咂吧咂吧嘴,“不过,刚好和我那个傻小子是一对。”

  连长安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深深地低下头去,朱唇中吐出三个字,“谢谢您!”

  连长安终于从徒劳的环顾四盼中收回目光——草原实在是广阔,烈风卷起小小的沙粒扑在她脸上,隐隐生疼……她无奈地俯下身子,温柔地抱住马头,轻声叹息道:“乖马儿,我真找不到他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话音未落,马忽然甩了甩鬃毛,抬起脚便朝着某个方向小跑了过去。连长安微怔,随即咯咯笑起来,“怎么?怪不得人家说老马识途,原来你真的认识路啊!”

  胭脂马四蹄生风,带着她奔向一个特别的人——多么像她与他初遇的时候?这一次连长安不再有忐忑,不再有疑惑,仿佛这风、这沙、这漫天星光给了她力量,如同奇迹般的魔法。

  我是喜欢你的——她咬紧嘴唇,无论如何我应该告诉你,哪怕只告诉你这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土丘上,扎格尔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他的东耶琴,正在唱着古老的歌谣。他的歌声悠长而感伤,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无限回荡。

  他用匈奴语歌唱,用只有祭司才会学习的古胡语歌唱,甚至还夹杂有南方的汉人与西方的羌人的片段音调……连长安赶到的时候,他正用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唱着一支哀伤莫名的曲子: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域,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连长安静静地下马,散开缰绳,在这苍凉的调子里向他走过去。扎格尔低垂着头,满头披散的发辫有几根搭在肩头,辫梢的小小金铃仿佛眨眼的星星,一闪一闪发光。

  “扎格尔……”连长安用极低极温柔、宛若耳语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东耶琴忽然奏响一串破碎的音符,歌声停顿,扎格尔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鲜见的、毫不张扬的笑容,淡淡回答:“是你啊……长安。”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拳头,像面对刀山火海一般,直面他隐隐含悲的笑意。她稍作迟疑,便移步走近,跪坐在他脚边,目光望着他指底的琴弦。

  “我方才……见到了朵颜阏氏,”她说,暗自吞了下口水润湿自己干涩的喉咙,“扎格尔,我错怪你了,我不该对你胡乱发脾气,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扎格尔手指一松,东耶琴滑落膝头。在连长安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都是精力十足光芒万丈的样子,可唯独今夜,不像是璀璨的太阳,却如同忧郁的月光。

  连长安的心中一阵莫名刺痛,耳里听见他说:“不,你没错,长安。”

  连长安猛地扬起脖子,“不是的,扎格尔!我……”

  “你没有错的,长安。”扎格尔温和地打断她,“你的确有理由怪我……我从小就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单于,我想让你做我的阏氏,你是这世上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女人。当我骑着骏马在疾风中奔驰时,你是唯一配得上坐在我怀里的那个女人。我不会对你撒谎,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也许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女人。但……我不敢给你虚假的承诺,不敢骗你说必定只娶你一个——我实在没这个把握。”

  连长安猛地一哆嗦,仿佛有人拿刀在她心里狠狠剜了一下。政策婚姻,用血缘联系的政治联盟,这道理她当然明白,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想——归根到底,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没有接口,只是沉默,无话可说。

  忽然,扎格尔问道:“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那实在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很多年前,匈奴的大英雄、大单于英年早逝,身后只留下一个尚在稚龄的儿子。这是曾经出过几代帝王、铁蹄踏碎山河的高贵的黄金家族最后的苗裔,最后的塔索。一直臣服于黄金血脉的其他几大氏族见到这样的好机会,纷纷生出了二心,甚至有丧心病狂者密谋刺杀少主,取而代之。这时候幸好有两代单于的贤内助——在草原上极有威望极得人心的大阏氏出面斡旋,才勉强保住了这孩子的性命和本族的小部分人口牛羊……曾经统一的草原不可避免地四分五裂,这小孩的父祖先辈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从那一天起,他未来的道路已经注定了。

  “其实我更喜欢骑马、弹琴、喝酒、和厄鲁拼刀还有给你烤香喷喷的狍子腿吃。”扎格尔呵呵笑道——这样一笑,他又像是连长安熟悉的那个扎格尔了,“可惜不成,我要做单于,非做不可——你明白吗?”

  “我明白……”连长安恍惚答道,“是的,我宁愿一个人静静地读书,静静地做绣活,再或者静静地眺望远方。我也不想做什么白莲宗主,但我非做不可。”

  扎格尔又一笑,“是的,我们一样。我要统一草原,而你要重振连家,这是我们的包袱,我们必须背着它们向前走,我们不能逃避。”

  ——是,我们早就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长安,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之所以冒险去长城那一边,是因为一个预言——我爬上恶魔雪山,向山顶的巫姬婆婆求取预言,我问她我要怎么做才能达成心愿,她对我说,让我越过死去的巨龙的尸体,到烟与盐之地寻找我的命运——我最终找到了你。”

  “烟与盐……之地?”

  “是,你还记得我们逃离的那座城市吗?那里满是火焰与眼泪,那就是烟与盐,所以你是我的命运,我再无怀疑。”

  “因为……预言,你才爱我?”连长安问,声音隐隐颤抖。

  “不,”扎格尔斩钉截铁,“是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我选择了你做我的命运之女。我把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的骨、我的一切全都献给你。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连长安再次沉默,长久沉默。几乎让扎格尔觉得,他是没办法得到回应了。他刚想暗叹一声,自我安慰着也许我把她逼得太急了,连长安却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微侧着头,用一种罕有的娇憨的语气问他:“你呢?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艰难地在他人面前倾诉自己——连长安告诉扎格尔自己畸零的身世、孤单的童年、突如其来的幸运、甚至是她对慕容澈曾经的难以遏制的狂恋……

  “……其实我真的很幼稚很软弱。我从小嫉妒我妹妹,她的确出色,远比我出色。我没有办法战胜她,甚至没有勇气面对她,所以我就祈祷有个神灵从天而降,用奇迹拯救我……我根本不了解他,却自以为爱他,其实我爱的根本就是他身上那件皇袍而已。其实我爱的只是那份终于可以压怀箴一头的虚荣心而已……慕容澈不该这样对我,我恨他,但我也不是全然没有责任。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应该的。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这样的自己很是虚伪、很是丑陋……”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是爱……可是,即使如此,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放心去爱你……也许因为我在利益的旋涡中挣扎得太久了,也许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情种,也许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有只要活着就必须要背负下去的包袱……只是活着,就已经够艰难了……”

  ——感谢命运,让我与你相遇。

  ——感谢命运,让你教会我什么才是爱情。

  ——不是狂热,也不是对精致皮相抑或高贵身份的迷恋。只是默默的支持、静静的包容,只是在这苍天之下残酷的战场上,将背脊交给对方互相依靠的那份信任与安心……

  “扎格尔,你愿意选择这样的我吗?软弱、怯懦、虚荣、自卑,还有注定的满是荆棘、满是腥风血雨的漫漫前路?也许我这一生……也无法真的全心全意去回报你的爱、无法真的去爱你……”

  “长安,那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对扎格尔来说,你是唯一,也是第一,但对于将来的那个新单于来说,就不可能是这样了。我有责任——责任以及野心,我是阿衍部的领袖,我要统一父祖的草原,我不会再让我的族人受冻挨饿死于旷野,我要苍天之下都是我匈奴人的牧场!说不定……我随时都会因此而死。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甚至会……让你比今天还要难过伤心……”

  ——两个人在风沙星辰的包裹中四目相望,良久,忽然不约而同,一齐大笑起来。扎格尔尖叫着扑向连长安,将她扑倒在地,他们在枯草中翻滚,一边笑闹,一边疯狂的亲吻……时而大口喘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四散的草屑终于稳稳飘落于地,扎格尔平躺在星空下,摊开双臂,任连长安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的肩头。

  “……我爱你。”

  ——此时此刻,我爱你。

  奔狼之年、飘雪之月的最后一天,传说中的英雄阿提拉大单于的血脉、黄金家族的末裔扎格尔阿衍从遥远的长城以南,用最隆重的古礼迎回了他的命运之女。对匈奴男儿来说,选择妻子就是给他的毡包选择女主人,是他们正式成人、自立门户的重要标志。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是塔索,终于要负起家族的重担,要重拾父祖的河山——四分五裂的草原,再一次迎来了中兴的契机。

  这件大事发生得过于突兀、全无征兆,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传出一丝风声。在一个碧空如洗的清晨,匈奴人的圣山——大阴山上升起了五根笔直的灰白色烟柱,圣山下聚居的各部族使者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斥候奔走慌乱不堪之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白烟是盟约达成的标志,而有资格让圣山的长老们点起五堆白烟的,只可能意味着那个草原上最尊贵的年轻人即将达成他一生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那个约定。约定是神圣的,与长生天的法则有同样的效力,而婚约将联合血脉,又是约定中最神圣的一种。白烟升起之后不过数个昼夜,在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北自图尔盖河、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上,这个消息已然传得人尽皆知——十年前的那个小塔索终于要娶妻了!那是不是说……新的单于就要诞生了?

  左右贤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一时之间,无数顶大帐下面激流暗涌。风起了,新的时代扑面而来!

  “汉人贱妇!”嵌着宝石的黄金酒杯被骨节突出的大手捏得变了形,满怀野心的人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竟给我来这招!她以为她和那小崽子就能翻了天?”

  “主人,暂且息怒。细细一想,这件事情太奇怪,金帐的塔索不娶四大部族的塔格丽,为什么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

  “不是都说那汉女生得好吗?谁知道是不是雪山上的妖精变的呢?”

  “管她是人是妖,哪怕是只母羊呢,既然是升白烟娶回去的,那就是金帐的女主人了。小塔索是最后的黄金血,若他死去,若他没有子嗣,那么谁续娶那个女人,谁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黄金家族的一切,婚姻一旦完成,新娘就会成为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所以,与其娶有深厚背景的塔格丽,不如找个容易控制在手里的棋子,朵颜大阏氏应当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来了个……才来了个釜底抽薪的吧?”

  “那奸诈的贱妇!”金杯的主人犹自愤愤然,“先是说瞧中了我的耶玉,又让且鞮侯的小丫头去金帐住了半个月……那蠢蛋还以为赢了我呢,连在马背上都把鼻子冲着天,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谁知道到头来我们全都被那贱妇骗惨了,全都被她捏在手心里当把戏耍,着实可恨!”

  “主人,其实……其实这也是大阏氏的故伎了。十年前……她不就一直说要许嫁吗?害得四大部族的首领几乎为她翻了脸。可结果呢?还不是趁机讲出一堆歪理,说不能让草原失和,说不能害部族反目,结果竟然保全了金帐,自顾自守着那小塔索过日子去了——那女人满肚子都是城府啊……”

  凹下去五个指印的黄金酒杯当的一声飞来,正砸在眉骨间,又滚落在豹皮地毯上。高位者愤然而起,大怒道:“你是想说,我和十年前一样蠢,是不是?”

  跪在下首的谋士满脸鲜血淋漓,却依然勉力大睁着双眼,高声争辩,“主人,属下忠心不二,绝没有别的意思。属下是想说,其实……其实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啊!大阏氏这一招虽然巧妙,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却也彻底得罪了四大部族——您想想看,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就连敕勒川边的羊羔子都咽不下这口气的!他阿衍部的金帐和四顶白帐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只要咱们四族齐心,小塔索的五万老弱病残算得了什么?库里台上……他就一定能赢吗?”

  上座者额头暴蹿的青筋骤然平静下来,仿佛一时间遗忘了呼吸的方法,整张脸涨得青白,口气莫名软了,连称呼都变了,“先生,您是说……”

  鲜血一滴一滴滑落,大帐中忽然变得寂静万分,谋士咽一口唾沫,继续侃侃而谈,“主人,您忘了吗?黄金血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单于的,阿提拉大单于的祖父还是个放羊的奴隶呢。是什么让他住进金帐的?是刀枪,是弓骑,是血肉堆出的实力啊!南边的汉人皇帝可是在十年前就封那小塔索做单于了,可长城以北谁承认?长生天定下的规矩,单于可是库里台选出来的——若四大部族四位白帐首领全都不支持他,他能中选吗?他若不中选,那他要娶来历不明的汉女也好,或者要娶雪山上的仙女也罢,又有什么关系?”

  “阿提拉大帝那时候的确如此,可大家都明白,自那之后,库里台大会不过是个形式……”

  “大家会那么想,是因为从阿提拉大单于之后,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壮的骏马都在金帐底下——大阏氏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属下才说,她犯了大错!现在呢?最勇敢的武士和最雄壮的骏马在哪里?”

  上位者长出一口气,郑重落座,脸上现出微妙的神情——分明是满脸虬髯的昂藏大汉,却用一种温和的、纤细的、仿佛害怕惊醒什么似的奇怪声音回答:“……先生……在我这里。”

  血流满面的谋士挺直脊背,高昂着头,蔚蓝色的双眼里满满都是胜利的光辉。他就像是传说中的、用美梦交换魂灵的魔鬼那样发问:“主人,难道您就……不想当阿提拉那样的大英雄吗?”

  一根生着硬茧的手指从满是炭圈的羊皮地图上滑过。

  “……咱们东边是左贤王谷蠡,他牛羊多,养的战士也多,性情贪婪而多变;西边是右贤王且鞮侯,他的势力仅次于谷蠡,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猛将;左大将冒顿和右大将刘勃勃占了北方,他们两人是世仇,又互相娶了对方的女儿,是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家——这四个就是四白帐,统领除了咱们阿衍部之外最有势力的四部,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赫雅朵一口气说完,见连长安兀自垂头,对着地图皱眉苦思,不禁笑道:“怎的,没想到咱家那个笨小子是有名无实的吧——可是怕了?”

  连长安一笑,抬起头来,答道:“怕倒是没有怕,只是看着这张图,觉得肩膀疼。”

  赫雅朵哈哈大笑,竟真的伸手揉了揉肩,“知道疼就好,我可是疼了整整十年了,如今总算要丢出去,真觉得松快不少。”

  连长安但笑不语,复又垂下头去,对着那卷羊皮寻思去了。

  她并不清楚赫雅朵的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自己说的倒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这些时日以来,她是真的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无形重压。

  她早就知道匈奴的“阏氏”就是中原的“皇后”,可只有真的到了草原才明白,“阏氏”这个词,也许远比“皇后”还要重要许多。“阏氏”在匈奴语中的本意便是“美丽的女主人”,她就是她的单于丈夫的牛羊、毡包、部族、军队、奴隶……一切一切的女主人。在扎格尔唱给她听的长歌里,黄金家族的第一位阏氏——阿提拉大单于的妻子爱拉雅雅就有着极大的权柄,在阿提拉征讨四方的时候,她就在金帐居中调度,摄政监国,是整个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同样的,二十八年前,并非长子的先代单于正因为娶了父亲的少妻、大齐的公主、有“阏氏”之名的女人,才得以名正言顺地继位。而十年前那场剧变之时,更是因为金帐两代的“女主人”、草原两代的“女主人”这一无上身份,才让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孩在她的羽翼下活了下来。让他度过自己成人之前、有能力重新夺回一切之前的漫漫十载光阴。

  “娜鲁夏,”赫雅朵忽然收回手指,直视连长安的双眼,唤着她的胡语名字——她替连长安取的名字,“当年我从玉京嫁过来的时候,走进金帐的第一天,老阏氏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做单于之妻,做单于之母?’如今,我也拿同样的问题来问你——你的男人一生中一定会有许多女人,但只有你,是他向着大阴山上的白烟叩拜,求长生天下赐的——你能安排他的毡房、管理他的牛羊、做他所有子民的母亲吗?”

  连长安扶着地图的手指轻抖了一下,感觉一股刺痛从上至下蹿过她的脊柱。“我会尽力。”她郑重回答。

  朵颜阏氏并不表示首肯,也不表示反驳,只是接着问道:“单于是剑,是白昼,是太阳……你能做他的盾,做他的黑夜,做他的月光吗?”

  这一下连长安便不敢确定了,“阏氏……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赫雅朵一下站起来,一把挥开连长安的手,将那卷羊皮夺到自己跟前。她指着地图东边那个最大的炭圈道:“这老鬼统领着五万骑兵,奴隶、牛羊数都数不尽……”又指向另外三个炭圈,“三万兵马,其中有八千铁甲精骑……两万……还有两万……”最后把手指移回来,移到中央王庭的白圈上,苦笑道,“我们呢?当年大乱初生时他们就掏空了阿衍部的一切,我苦心筹谋也不过争取到了十年光阴,如今金帐下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丁尚不足三万,至于领兵之人更是……扎格尔和厄鲁都是好孩子,可他们全都太年轻了,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血……在他们那个年纪,总觉得自己伟大甚至不朽……蠢小子们……”

  朵颜阏氏垂下头,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支持他吗?扎格尔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之前甚至没有抱过他。但这孩子的确有种奇妙天赋,能吸引周围的人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人人都爱扎格尔,人人都爱……我丈夫说,他是天生的单于——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我死去的丈夫就不是好单于就不是大英雄吗?真英雄,总是死于阴谋诡计,总是死于匕首、毒酒和亲兄弟的手……扎格尔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毅力和信念,他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只是,只是,他并非不懂机谋巧算,并非不懂我们汉人擅长的那一套,可他始终都像一个任性的小鬼,就是不喜欢。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明白,可那有什么趣味?’这……死孩子!”

  “女人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长安。你能不能变得奸诈残忍来保护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于暗处而让他稳立于阳光下?你能不能像一个妻子爱丈夫而不仅仅像一个女人爱男人那样去爱他?”

  连长安默默端坐,默默无语,好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我懂……我会尽力。”

  “哈!”赫雅朵发出一声刺耳的笑,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只有说不出得疲惫,“你知道当年大阏氏问我的时候,我是怎么答的吗?我那时候年少气盛满腹怨怼,毫不客气断然道:‘我当然会!不过你最好祈祷那个日子来得越晚越好,因为到时候这个金帐里,再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傻孩子……当扎格尔送信来说,看上了连家的女孩时,你可知我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高兴?他选择了这世上最污秽、最浓稠也最鲜艳的血,他选择了恐怖和战栗。我担心得要命,却也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了……如果,你真的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就真的可以卸下肩上重担,安心死在你手里了。”

  赫雅朵说到这里,终于笑了,真的笑了,满脸都是温柔与慈爱,“谁知道见到你才发现,你一点儿都不像白莲花——莲花是长在泥沼里的,你却跟一泓清水似的,连我这个老婆子都能一眼看透……”

  朵颜阏氏伸手摸了摸连长安的头顶,喟叹道:“是啊……我早就该想到的,那没用的笨小子一定会爱上你这样没用的蠢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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