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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1章 旧爱的“巴掌”(1)
  扣子第一颗就扣错了,往往到最后一颗才发觉。
  封澜放下手机,缓缓将扣错了的衬衣纽扣调整过来。
  半开的卧室窗户透入明媚的晨曦,楼下做清洁的阿姨唰唰的扫地声规律而舒缓,间或有几声鸟叫传来。这是个崭新而又充满了朝气的早晨,可封澜之前神清气爽的状态一扫而空。她就好像一个饱满的气球被人悄悄松开了扎口的绳子,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下去,疲态尽显。
  这一切都只因为她刚刚看到的一条短信。
  “新郎周陶然、新娘冯莹谨定于8月28日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席设江源世纪酒店,恭请光临。”
  周陶然是谁?封澜的“前”男友。而且这个“前”字还有待商榷。如果封澜没有记错,她和周陶然并没有正式分手,只不过今年的情人节那天,他们共进晚餐之后决定结束冷战,终止争吵,彼此给对方一点空间冷静一下,想想两人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这不,一晃半年过去,“静”不“静”先不说,感情彻底“冷”了下来。封澜还没想明白今后何去何从,周陶然先奔着他自己的康庄大道去了。
  分手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很多话不必挑明,无疾而终也是爱情的一种死亡方式,成年男女的这点交往规则封澜其实懂得。她甚至也可以容忍周陶然这个家伙用“红色炸弹”的方式来正式宣告两人关系的终结,而且还是以短信通知这种最懦弱的方式。与周陶然长达四年的这场恋爱早已在反复的拉锯之中耗尽了封澜的热情,对于已经不那么爱的人,她包容的底线反而无比宽广。然而,让封澜唯一无法忍受的是,她和周陶然长期矛盾的焦点在于,她认为恋爱谈到一定程度,要不就干脆散了,要不就该步入婚姻殿堂,就好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而周陶然希望和她“快乐地分享生活”,却认为结婚是件最不靠谱的事。
  就在说好各自冷静一下的那个夜晚,周陶然把封澜送到停车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封澜,我不想分手。没有婚姻那个庸俗的形式,我们一样可以很快乐。”结果,才刚过去半年,他就要欢天喜地和另一个女人公开他们“最庸俗的形式”。这无异于在封澜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个大嘴巴子,比疼更要命的是羞耻。什么是“恐婚”,什么是“爱情大于形式”,统统都是屁话。原来他不是不想结婚,只是不想和她结婚。更让封澜郁闷气结的是,冯莹是谁?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封澜在梳妆台前枯坐许久,思前想后也理不出半点头绪。昏头涨脑赶到店里时,午餐时间已经到了。她经营着一家泰国餐厅,规模不大不小,生意尚可。4年多前,她25岁,辞掉大多数人羡慕的稳定工作出来创业,在亲朋好友间曾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爸妈都说她是因为从小没吃过苦,所以不折腾个头破血流不过瘾。
  老人家的埋怨也在情理之中。封澜家里兄妹二人,哥哥比她大8岁,爸妈一直梦想着生个闺女,折腾好些年才有了她,全家人当宝贝宠着。两老分别在政府部门和大国企干了一辈子,都是在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她哥哥爱学习,成绩好,大学毕业出国深造留在了当地,娶了黄头发的嫂子,两口子搞的也是“高精尖”的科研。封澜打小也是爸妈脸上的荣光,会读书,又听话,长得也不错,一路升学顺风顺水,重点大学毕业就争气地考进了好单位,又靠爸妈的情面谋了个好岗位,只差挑一个才貌相当的伴侣,生活就算完美了。用她爸妈的话来说,他们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不求大富大贵,至少堪称体面。
  封澜在她那个号称“肥差”的岗位上干了三年。爸妈见她每日早出晚归不疑有它,直到小餐厅开业在即才知道她辞了工作,气得跳脚也为时晚矣。在他们眼里,女孩子干什么不好,偏偏去做“小商小贩”,还是搞餐饮的。大姑娘家做老板娘,迎来送往,朝不保夕的,哪一点比得上以前的金饭碗?
  封澜被痛斥一顿之后,借此机会“被”扫地出门,搬出去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连带她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哥哥也因为赞助了她一半的创业资金被爸妈骂个狗血淋头。
  好在封澜的创业之路虽然摸爬滚打,但也还算幸运,换了两次店面,三次厨师团队,自从现在这个店铺所在的大厦周边商业配套成熟起来之后,她的生意就渐渐步入正轨,有了稳定的顾客源,在本地美食论坛上也算小有名气。去年年底她彻底还清了哥哥的“赞助”,还全程赞助了爸妈欧洲十国购物游,爸妈这才松了口气,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终于承认女儿开餐厅也算是一份“事业”。于是,她那会计师出身的妈妈不时会大材小用地关注一下她店里的账目,爸爸也肯在老伙伴圈子里推荐小女儿的餐厅了。
  封澜也知道其实父母都是因为爱她,所以一把年纪还为她操心。但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餐厅是她从小的梦想,她上学的时候就在他们面前提起过无数次,他们全当胡闹。爱一个人和理解一个人从来就是两回事。就好像周陶然也曾说爱她爱得快要死掉,却不知道女人嘴上说得再洒脱,最后还是想要一个圆满的归宿。
  想起周陶然,封澜的心情更糟糕了。眼尖的刘康康抢先一步从店里为她拉开玻璃门,亲热道:“老板娘,你怎么才来?”
  如今餐厅的事务已不必封澜事事亲力亲为,但除了这个寄托,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所以平时基本上都会按时到店里报到。
  “对不起啊,康总,我来晚了。要不你扣我工资?”
  刘康康被封澜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塞得哑口无言,这才偷偷瞄了一下她的脸色,知道自己算是撞在火枪口上了,惹不起还躲得起,于是讪讪地站在门边作迎宾状。
  “你杵在这干吗?没看到芳芳那边还在拖地?都几点了?”封澜白了康康一眼,又转头去问在厨房门口晃悠的砧板师傅小李,“又去抽烟?厨房都备好料了?”
  店里众人都感受到了低气压的来袭,纷纷作鸟兽散。封澜隐约听见康康在靠窗的卡桌旁对着某人嘀咕,“……她平时不这样,肯定是那个来了……那个,你懂吧……女人难免……”
  康康的倾吐对象坐在店里阳光、视野最好的位置上,背对着她,看不清模样。封澜心想,刘康康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跑到顾客面前数落她。她反正也无心干正事,正要跟过去向他讨教“那个”是“哪个”,走到一半却被人用话截了下来。
  “让我猜猜……你收到消息了。”
 
第2章 旧爱的“巴掌”(2)
  这个点店里的客人不算多,说话的女子三十出头,身材玲珑,妆容精致,正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封澜。
  平时封澜是不怎么理会她的,这时冷不丁听到她冒出这句话,不由得在她桌旁驻足,低头问道:“什么消息?”
  “装糊涂最没意思。后天你准备送多少礼金呀?”女子笑着说。
  封澜觉得既荒谬又可笑,索性坐到了那女子对面,“别告诉我他还请了你。”
  “都是朋友,何必那么见外?”对方嗔笑道,“我以为你会跟我聊一下冯莹。”
  几小时之前,“冯莹”这个还全然陌生的名字,现在却让封澜听来如同吃饭嚼到沙粒。
  “我对她没兴趣。”封澜示意康康给自己倒杯水。康康动作很快。封澜拿起杯子,正好迎上对面女子既了然又带点嘲弄的神情。李宗盛有首歌,唱的是:“旧爱的誓言好比一个巴掌,每想起一次就挨一个耳光”。其实旧爱的新欢才更像一个巴掌,任谁提起,好像都有资格在她脸上左右开弓。
  “好,你说,她是何方神圣?我好奇得快活不下去了。”封澜说完,灌了一大口水。就算是耳光,迎头赶上也好过避无可避的狼狈。
  对方似乎很满意她的态度,皱眉做了个嫌弃的表情,“说出来你反而会失望。新娘子没什么特别的,我了解了一下,也就是个小姑娘,普通人家出来的,小文员——也就那样。”
  显然这看似宽慰的语调并没有让封澜感到好过一些。她想笑,又笑不出来。什么都平淡无奇的小姑娘,不到半年时间却把她谈了四年、视婚姻如洪水猛兽的前男友稳稳收入囊中,这岂不是对她更大的羞辱?
  “封澜,你知道你输在哪吗?”坐在对面的人见封澜良久不语,便轻声问道。
  封澜自嘲地回答道:“年龄?”
  “不是。是你的骄傲。你们这类人就是从小活得太轻松了,把尊严、面子看得比天还重。老实告诉你吧,男女之间那破事,根本不吃你们这套。想留住男人,你得缠住他,往死里缠。看过蟒蛇捕猎吗?就是头尾并用,一根发丝的空隙都别留,缠到他昏头窒息,四肢瘫软,就落你嘴里了。到时你再松开,慢慢来,想怎么享用都行。”
  “有道理。可我就有一点没想明白,请问我表哥吴江怎么就没落你嘴里啊?哦……我忘了,他也是我们这类人。”
  封澜看见对方嘴角的笑容凝固了一会儿,就那么几秒,又恢复如初,笑着低头抿了口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坐在封澜对面的女子叫谭少城,前些年死了丈夫,有点钱,现在是她夫家生意的大股东之一,也是封澜的表哥吴江的旧识。
  封澜知道谭少城对吴江的心思,虽然谭少城从来没有亲口说过。
  吴江所在的医院离封澜的餐厅不远,当初这个店面也是他帮忙物色的。吴江丧偶多年,生活被工作占据得满满当当,偶尔放松一下出来吃顿饭,多半会选择封澜这里,然后谭少城也成了店里的常客。
  封澜比表哥吴江小几岁,表哥以前的事她多少从家人那里听来一些。长辈们都说吴江哪里都好,就是命太硬。很早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那姑娘不知怎么寻了短见,吴江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找,后来终于架不住家里人的压力相亲结了婚,对方也是挺好的一个女孩子,居然没多久就因车祸去世了。从此吴江就一个人过到现在。他人品相貌样样都不差,又是大医院的主任医生,找个伴不是难事。封澜猜他是灰了心。经历了那么多事,家里人也不忍心再逼他。现在大家族里他们这一辈人,至今未婚的也只剩下当初在长辈们看来最拔尖儿的吴江和封澜。
  吴江和谭少城之间有过什么过往,封澜并不是十分清楚。她只知道谭少城对吴江不一般,而吴江的反应却甚是冷淡。过去他们在封澜店里碰见过几次,人多的时候吴江就装作没看见,躲不过去最多打个招呼。自从有一次吴江带了他一个国外回来的朋友来吃泰餐,正巧又遇上了谭少城。那天店里人多,封澜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抽身去招呼一下表哥,却发现他们饭都没吃就走了。从此吴江再也没有到过封澜店里,有事也只会把她约到别的地方。
  尽管吴江从来没有在封澜面前说过谭少城半句坏话,但是封澜深知她表哥的脾气。他不是个热情的人,同时也不是个刻薄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和气的,只有面对谭少城时,封澜能从他面上捕捉到掩饰过的厌恶。
  对于谭少城,封澜没什么好感,不过也谈不上憎恶。谭少城到店里的次数远比吴江多,她不能吃辣的,不喜酸,对香料的味道也不感兴趣,每次能点的只有那寥寥几道菜,封澜不知道以她的口味长年累月在一个泰国餐厅里用餐能有什么乐趣。更何况吴江明摆着因为她的缘故不愿意再来了,她还是那样,几乎把这里当成了半个自家厨房。店里的上下员工都认识她,对她常吃的菜也了若指掌。封澜下意识地与她保持距离,可有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我们的菜你还没吃到想吐么?”
  面对这样的问题,谭少城最多笑笑,偶尔会说:“在我眼里能吃饱的东西就是好东西。你们店里有我这样的忠实顾客难道不是件好事?”
  封澜不置可否。管她呢,开门做生意,来的就是客。谭少城的频繁光临算不上什么好事,但也不能说是件坏事,至少她买单很爽快,对服务生也客气大方。封澜认定谭少城生活中应该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因为她总是有事没事就找封澜聊几句,不放弃任何攀谈的机会,即使封澜并不热情。起初封澜还以为谭少城的倾诉欲是因为吴江的缘故,后来又觉得不仅如此,她似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她死了丈夫,没有知己,公司里多半是下属,这餐厅里在她看来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老板娘了。
  封澜无聊的时候才会和谭少城搭上几句话。谭少城聪明,并且善于揣度人心,与她交流不是没有意思。只不过她的洞悉里时常有种让人心生不适的东西,就好像寒冬里的一条蛇,看上去斑斓而温顺,静静地盘在那里,可你永远猜不透它什么时候会吐着信子扑过来。
 
第3章 蟒蛇嘴边的人(1)
  谭少城短暂的黯然让封澜决定终止与“吴江”有关的话题。她再不待见谭少城,心里再不痛快,也没兴趣拿别人的苦痛取乐。
  "刚才你说你特意‘了解了一下’新娘子的来历。啧啧,想不到你还是个热心肠。”封澜口气里不无讥讽。
  周陶然与她感情正浓的时候没少来店里,谭少城认得他也没什么稀奇。周陶然是个“走在成功路上的自由摄影师”,翻译过来也就是“还没有成功也没有固定收入的摄影师”。只要是和镜头有关的活他都可以接,封澜就是在请他到店里拍菜谱的时候认识他的。这几年周陶然陆续和几本小杂志有了合作关系,封澜听说谭少城也曾给他牵过线。尽管封澜一直对谭少城的“好心”存疑,但碍于周陶然的男性尊严,她并没有过问太多。封澜自己都不知道冯莹是何许人也,以谭少城与周陶然泛泛之交的关系,竟然比正主儿更了解当中底细,如果不是谭少城刻意打探,封澜只能承认自己太过迟钝。
  “我是费了点心思。”谭少城掩着嘴笑,“我就是好奇,有什么办法?难得遇上一场好戏,当然要看得明白些。”
  这就是封澜怎么也没办法和谭少城做成朋友的原因。每当她对谭少城萌生出一点心软,对方又会迅速以特有的方式让人浑身不自在,并且乐在其中。
  封澜觉得她又可恨又可怜,“我猜你一定很缺爱。”
  “是又怎么样?”谭少城也不生气,“你不缺爱,习惯了做主角,习惯被人爱。结果男人选择了别人,把你给甩了。别人的戏唱得如胶似漆却没你的位置,所以你受不了,哪怕你原本也没打算再要他。你要知道,有些人从来没有做主角的命,站得远,不睁大眼睛,连热闹都看不清楚。所以原谅一个寡妇的窥探欲吧。”
  “别把自己扮得那么哀怨可怜,寡妇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把我分析得挺透彻的吗?感情方面我通常是恨人有笑人无。”
  封澜喝完了一杯冰水,整个人仿佛也被冰镇得有点麻木了,包括负面情绪。她想着想着,叹了口气。谭少城说她骄傲,狗屁骄傲。好歹谭少城还结过婚,虽说老公死了挺不幸,但遗产没少得。而自己呢,30岁来了,还没能把自己嫁出去。要真的打定主意投身事业、不把家庭当回事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渴望有个温暖的男人和归宿的。她想每天回到家和自己爱的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她想在大街上和他挽着手,遇到熟悉的人甜蜜地介绍“这是我的老公”。
  结婚这件事,无欲则刚。求而不得,她才脸红。
  整个人的情绪缓过来一些之后,封澜开始留意到,谭少城并没有坐在她习惯的位置上,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谭少城游移的眼神已经给了她答案。
  封澜顺着谭少城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靠窗那人的背影。而谭少城的位置则更适合打量那人的侧面。封澜半认真地警告:“不许调戏我的顾客。”
  谭少城大笑出声,“好的东西你不喜欢?”
  笑声引来了刘康康的注意,他拎着拖把小跑过来,先到靠窗那人身边弯腰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人就站了起来,转身面朝封澜和谭少城。
  封澜对上他的脸,目光不自觉地回避了一下,咬牙低声对谭少城说道:“我有职业操守。”
  “那正好,我没有。”谭少城拔高声音,笑盈盈地朝刘康康招手,“康康啊,那位是你朋友?坐那里好半天了,不给你谭姐介绍介绍?”
  康康不失时机地快步走到她们跟前,搓着手期期艾艾地对封澜说:“是这样的,老板娘,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刚才看你忙就没好意思开口。”他半转身指了指站在几步之外的那人,“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正打算找工作,所以我就想,就想……”
  “哦……”封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恍然大悟的语气词拖得那么长。
  “哟,不是来吃饭的顾客!封澜,你的职业操守可以不算数了。”谭少城的反应也不比封澜小,她半眯着眼睛笑道,“原来是找工作来的。对了,老板娘和下属之间有没有要遵守的职业道德?”
  封澜虎着脸对谭少城说:“我们店里是有黑名单的,对常客也是一样。”她继续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刘康康,“你最近还兼管店里的人事招聘了?”
  “不是,澜姐。我朋友他真的很需要一份工作!”刘康康没有被她的样子吓倒,觍着脸央求道,“帮个忙嘛,澜姐,我知道你最好了,好不好,好不好……”
  “再晃我胳膊信不信我立刻把你打包寄回去给你舅?”封澜被刘康康晃得有点晕。刘康康这小屁孩,来店里之后话没少说,饭没少吃,就是活没怎么干。要不是给刘康康的舅舅曾斐一个面子,封澜绝对不会收留这样的暑期工。
  “刘康康,你干的活要是有你的麻烦事一半那么多我就很感激了。你哪来的朋友?”封澜疑惑道。她倒不是说有多了解康康的朋友圈,不过康康只是个刚刚高三毕业的半大孩子,又不是本地人,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孩明显比他要大上几岁。再说了,刘康康要是真有长这样的朋友,她没理由第一次见到。
  康康在封澜拷问的眼神下只得坦白相告:“是刚认识不久。”
  “在哪认识的?”
  “在……在学校,不是……在朋友聚会上……”
  康康挠着耳朵,吞吞吐吐。他分明在封澜脸上看到了赤裸裸的四个字——“骗鬼去吧”。
  “其实是在网吧。”有人替康康解了围。康康闻声回头,这才发觉他带来的“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侧,“昨天晚上认识的。”
  封澜又扫了那人一眼,他的语调平稳,更让封澜讶异的是他迎向她的目光,虽不尖锐,却也完全没有一个求职者应有的恭谨和谦逊,像是知道她在审视他一样,回报以同样的直视,毫不闪躲。
  “刘康康,你什么人都敢往我这里带!昨晚又到网吧玩通宵了,难怪白天干活无精打采,你舅舅刚带你来我这里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们保证的?”
  “没通宵,就玩了一会。澜姐,你不能用带偏见的眼光看人。我跟我朋友说了,我们老板娘是这方圆几百米之内最通情达理的女人,心最好了。”康康想了想,又油嘴滑舌地补充,“人更漂亮。”
  “去你的。”封澜不为所动。她靠向椅背,慢条斯理地对康康身边的“正主儿”说道,“你想找工作?可是我们店里好像不缺人手。”
  封澜承认自己对这个眼光放肆的求职者有些好奇。他的打扮并不光鲜,又愿意随康康到店里一等就是一早上,证明确实有找工作的迫切需要。她甚至恶趣味地隐隐期待着,看他是否会放低姿态为得到这份工作做点努力。
 
第4章 蟒蛇嘴边的人(2)
  “我什么都可以干,水电工、杂工、服务生都没问题。请你再考虑一下。”
  他这算求她吗?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我朋友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很快。”康康心急地插嘴。
  封澜提醒:“你昨晚才认识他!他从哪里来?以前干过什么?这些你知道吗?”
  康康说:“他玩游戏超级厉害,操作好极了。我被人‘守尸’,他‘救’了我几次。澜姐,你知道我玩的游戏吧……呃,你是女的,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这是‘直男’会喜欢的游戏。”
  封澜都懒得去接他白痴透顶的话。曾斐说服他姐姐把刘康康丢到社会上历练一下果然是明智的。
  “封澜啊,要是你们店确实不缺人,我公司倒是少一个水电工。”冷眼旁观了一会的谭少城加入了进来,她停顿了一下,低头去翻自己的包,嘴上问道,“小帅哥,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我是刘康康啊,你不是认得……”
  “人家是问你吗?你早上起来不照镜子?”封澜受不了,有这样的员工,会在外人面前拉低整个餐厅的品位。
  康康悻悻地摸脸,“我长得也不差呀!”
  封澜没空搭理他,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谭少城正打算推向那人的名片。
  “急什么?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这边面试还没结束。”她继而拿出了今天早上最温和的面孔对那人说:“介意我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
  他笑了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顺带还有几张零钞,据封澜目测不会超过100块。如果那是他的全部家当,那是得赶紧找个饭碗了。
  “丁小野。”封澜慢慢念出他的名字,“27岁。”她求证似的又看了看他的脸,比她估计的年纪稍大一些,不过还是比她小。
  丁小野的户籍地让封澜瞬间想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个发现让她挺惊讶的。
  “X省人,长得不像!”封澜点评道。
  “我是汉族,身份证上写着。”这个叫“丁小野”的年轻人用陈述的语调提醒道。
  封澜耳根有些发热,白痴也会传染,这下别人真的要以为她的餐厅是个低智商聚集地了。
  “汉族人?还是不像。”她硬着头皮驳回去。丁小野五官深邃,也不是她见惯的长相。
  他耐心地回答:“我外婆是哈族人。”
  “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出来找工作?”
  “家里没亲人了,想出来闯闯。”
  “你是随便买张车票爱去哪就去哪,一不留神就到了我们这边?”
  封澜再次为自己没水准的提问感到汗颜。说不清什么原因,看到丁小野这个人,她就容易冒出一些荒诞离奇的猜测。
  果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笑了。
  “我小时候在这边生活过,我爸爸是G市人,父母分开后我才去的X省。”丁小野再次解释,他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又克制住了。
  “你说你有少数民族血统,又从X省来,饮食方面……”封澜提出最后一个疑问。
  他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你能吃的,我都没问题。”他说完又笑了,露出一口好牙。这本来是加分项,封澜喜欢有漂亮牙齿的男人。但是丁小野说到“吃”字的时候,配上白牙森森,让她忽然想起了某种兽类,危险又……诱惑。
  事实上封澜并不清楚真正的哈族人长什么样子,但是看丁小野这张脸,的确很惹人遐想,虽然他的异族血统只有四分之一。她开始觉得不错,大概今后来店里用餐的女客也会有同感。
  “你店里既然不缺人,何必费心思把别人盘问得一丝不挂?”谭少城托腮幽幽道。
  封澜假装没听到她重口味的用词,将身份证递回丁小野面前。
  “是你说的,水电工、杂工、服务生都可以做。那这三样都归你做。三个月试用期,工资和康康一样,管吃不管住。你愿意的话下午把身份证复印件交给店长,办张健康证,明早上班。不愿意的话爱去哪请便。”
  这一次丁小野的笑是轻松而舒展的。
  他说:“成交,老板娘。”
  康康欢天喜地把丁小野带去介绍给同事们。谭少城玩着自己没送出去的名片,半真半假地埋怨:“非要跟我较劲。”
  “你想太多了。”封澜不打算奉陪,拉了拉裙角站起来。
  “那为什么留下他?”
  封澜挑眉道:“不想他掉蟒蛇嘴里。”
  “真慈悲!”谭少城假装喝彩,“封澜呀封澜,谁是蟒蛇,谁又吃谁还不一定呢。他要换张脸你能留他?好色之心人皆有之,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心痒痒了吧?反正你现在也单身。”
  “你是多久没见过男人了……也就那样,我喜欢皮肤更白一点的。”
  “澜姐,我带小野去复印身份证。”刘康康跑过来报备。
  谭少城趁机对康康身后的丁小野妩媚一笑。
  “小心哟!你就是你们老板娘喜欢的类型!”
  刘康康闻言吓得一缩。封澜冷冷地看了谭少城一眼,回头把手搭在康康的肩膀上,把他带到一边,和蔼可亲地说:“康康啊,你舅舅是我的朋友,那我就以长辈的身份跟你说几句心里话。首先,人要正确认识自己。其次,你再去网吧通宵玩‘直男’的游戏,你舅会把你的手指弄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直男’一般都不说自己是‘直男’。”
 
第5章 宝蓝色很衬你(1)
  “谢谢你给我的‘意外惊喜’,让我发现自己心脏功能还挺好。”封澜看也不看周陶然,只是专注地转着自己面前的水晶杯。
  “你今天还是一样光彩照人,看来过得比我想象中更好,那我就放心了。”周陶然明知封澜说的是他的婚讯,但他选择了在此时避而不谈。他深深打量着自己的前女友,“宝蓝色很衬你。”
  他的赞美发自肺腑,灯光下的封澜一袭真丝连衣裙,身姿美好,肤白如雪。
  封澜漠然道:“说得你好像多么关心我。我好不是因为你,不好也没你什么事。”她的生活一向都过得很精致,每天略花一点心思,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为什么不呢?更何况今天这样的场合。输赢先不说,最起码姿态要漂亮。
  “新郎官的单身之夜是不是应该和兄弟们一起去鬼混?还是说前女友在你心目中已经立刻转化为同性?”
  周陶然胡乱地抓了抓头顶的头发,“我说不过你。封澜,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说抱歉。”
  “抱歉?没有必要。你有选择的权利。以为我为你伤心来着?我只不过是好奇。如果你对我有半点愧疚之心,就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结婚?”
  “对!”封澜回答得干脆,在得到答案之前她喝了口酒,立刻皱起了眉头,“还加了雪碧,周陶然,你什么烂品位。”
  周陶然示意酒保换个杯子,他看着封澜说:“你还记得我在你们餐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觉得你就像女神……”
  封澜重重放下杯子,柳眉倒竖,“呸!我耳朵都竖起来了,你就给我听这个?”
  “你先听我说完,我确实一直把你当女神。问题就在这里,你那么好,我可以爱女神,但我不能想象和女神结婚会是什么样子。”
  “周陶然,你以前不是这样虚伪、婆妈的。不爱就不爱,你大大方方说出来,我们好聚好散,谁都不怨谁。可你凭什么拿‘不婚主义’来搪塞我?可笑!”封澜克制住掀桌的冲动说道。
  “我以前是没想过结婚。”
  “是没想过和我结婚。”
  “好好好,我承认,你满意了?”周陶然心烦意乱地解开了一颗衬衣纽扣。封澜悲哀地发现穿在他身上的这件衣服,还是她今年情人节送给他的CANALI。
  仿佛察觉到她目光里的含义,周陶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苦笑说:“我未婚妻之前知道了这件衣服是你送的,差点没拿剪刀剪了。幸亏我丈母娘上网查了查价格,把她劝住了。她下不去手。封澜,换作你,你肯定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垃圾桶,也不会费力去找剪刀。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的礼物,但是我需要3000块的衬衣吗?我他妈穿在身上整天都怕弄脏……既然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我就说给你听,跟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在调整自己去适应你,每天我都在质疑我是否做得不够好。我不敢像以前那样睡懒觉,做事情也不敢干一阵,玩一阵,我就是害怕你审视的眼光,就像现在,一模一样!有段时间,听到你高跟鞋走近的声音,我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再累都得打起精神。我不敢和你结婚,是怕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失望。”
  “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我说过你什么?又给过你什么压力?”
  “你什么都不用说。每个人都长着眼睛!”
  “她叫冯莹?她让你活得自在是吧?所以你那套恐婚的把戏在她面前就不用演下去了?”
  “实话对你说吧,我原本也没打算和冯莹结婚。”
  “结果呢?”
  周陶然也喝了一大口酒,“结果我经不起她折腾!一哭二闹三上吊,哪哪都有她的影子,说要分手就死给我看。我要是走了,她妈妈准说我玩弄女孩子感情,要我对她负责。我也是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再说,和你分开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你说得对,人是需要归宿感的,年纪大了就需要被需要。我有一回被她逼急了,一咬牙一跺脚,就同意结婚了。跟谁不是一辈子?她也挺好,一心一意守着我,随便哄哄就很开心,我做什么她都觉得是最好的。过日子嘛,平凡夫妻谁也别嫌弃谁。”
  “那么说还是我启发了你。”封澜点点头,有些怔忡地看着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头发短了些,胡茬又冒出来了,那张脸依旧英俊。她初见他时,他为了买个镜头的仪器,连饭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可笑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她当初是爱过他的,爱的就是他跟她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在她心里寡言而浪荡不羁的男人,是她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还是她亲手把他变成了自己完全看不上的样子?
  “如果那时我也像冯莹那样哭闹缠着你,你会跟我结婚吗?”
  “你不会的。封澜,你只会说我有选择的权利。每次我们吵架,你最常说的话就是‘让我们冷静一下’。”
  “我问的是,会,还是不会。”
  周陶然又灌了大半杯,终于点头说:“会吧,谁知道!”
  封澜给自己倒满酒,过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陶然,我们其实还没有真正说过分手吧?”
  周陶然用略带醉意的眼神回望她,她面容似水,语调温柔。他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封澜了,不由得心中荡漾,情不自禁用指尖覆上她的手背。
  “嗯。”
  “那我们分手吧。是我先说的。”
  周陶然喝醉了。
  封澜把车开出地库,正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搀扶着他在马路边拦车。那女孩身材纤细苗条,吃力地架着一米八个头的烂醉如泥的周陶然,好几次都跌跌撞撞的,甚是吃力。封澜放慢车速,隔着一条马路看见那女孩的嘴动了几下,像是在埋怨周陶然,眼里却写满心疼。
  她就是冯莹吧。先闻其名,再见其人。
  封澜一向自视甚高。这一天来,她想象过很多种冯莹的模样。谭少城把她形容得那么普通,其实不是那样。周陶然看女人的眼光一贯不差。即使匆匆一瞥,封澜心里也知晓,这个明天就要和她前男友结婚的女孩是多么年轻而甜美。饱满的面颊、明亮纯真的眼神、廉价却俏丽的打扮,无不昭示着她咄咄逼人的青春。
  封澜发现她没有那么怨恨周陶然了。换作她是男人,也会那么选择吧。她怨恨的是自己。交往几年以来,封澜一直扪心自问,为什么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却不肯与她走向婚姻的殿堂,为此她焦虑过,自我怀疑过,最后灰了心,松了手。原来只需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可以了。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到现在也没学会。周陶然笃定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总是自诩新时代女性,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独立自强,女人能顶半边天,她不能没有尊严。可是尊严能在漆黑的夜里陪你回家?能在寒冬里为你暖脚?
  封澜酒量比周陶然好,酒品也是。他满嘴胡话的时候,她还强撑着去买了单,在他未婚妻到来之前主动消失。可是开了十分钟车之后,她确信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剩下的路程最好不要让自己继续开车。
  仪表盘的时间显示已是晚上十点半,这个时候打扰谁都不好。封澜选择把车就近停进餐厅所在的停车场,再打辆车回家。
  餐厅就在大厦的一层,熄火之后封澜顺便回店里上个洗手间。她的餐厅九点就打烊了,平时没有人守夜。康康到店里打工之后就在仓库里搭了个单人床。封澜用钥匙开门进去,店里还有光线。她口渴得厉害,连叫了几声“康康”,没有人应答。封澜半混沌状态之中也能猜到那家伙肯定又溜去网吧玩游戏了。
  康康原来是没有游戏瘾的,这孩子像他爸,长得秀气,从小就被人看成是女孩,性格也有点婆妈,进入青春期之后他变得有些敏感,最怕别人说他是“娘炮”,所以特别崇拜他那作风硬朗的舅舅曾斐,一有假期就投奔舅舅来了。可曾斐哪里是会和小屁孩过家家的人,想都没想就把他扔到了封澜店里。最近不知道谁又灌输给康康一个破理论,说纯爷们和“直男”都玩游戏,这不,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折不扣的“直男”,康康一有时间就钻网吧,还带回了他新的“直男偶像”丁小野。
  明天一定得好好说说刘康康。曾斐把亲外甥交到她手上,她不能让好好的一个男孩子学坏了。封澜心里想着,放下包,摇摇晃晃地去了洗手间。今晚喝了不少酒,停好车以后,绷着的神经一松弛,酒劲越发上来了,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封澜推开虚掩着的洗手间门,因醉后把握不住力度,磨砂玻璃门被重重地撞在另一侧的墙上,发出的声响竟让她吓得抖了抖。反应过来之后她莫名其妙地乐了,酒精让人精神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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