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海棠花下醉(1)

　　太子的生辰果然不同凡响。京城所有权贵名流都有所表示，该送礼的送礼，该送红包的送红包，可是得以受邀参加太子寿宴的人却没几个。

　　康熙爷此时正好去了奉天跟蒙古人开会，不在京城，却也差人送了厚礼过来，对太子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微凉的夜风夹着盛夏特有的暧昧味道，拂过每个人的脸颊。

　　毓庆宫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古代的灯光自是不似现代的那样明亮，灯笼的火光中透出迷离的光晕。戏台上正在上演一出霸王别姬，台下坐的都是这紫禁城里最显赫的人物，众人都无心看戏，时不时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太子坐在众人中央，居高临下地笑着，漫不经心地接受着众人讨好而恭敬的祝贺。

　　我站起身，安排事先训练好的小太监们就位，以便让他们给我适时制造舞台效果。又组织舞伎们换服装，站好位置准备上台……

　　只听表哥忽然当着众人的面朗声说，“太子殿下，为了祝贺您的生辰，舍妹特意准备了这支舞，希望太子殿下笑纳。”

　　太子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上台了。

　　此时戏台上已经空了下来。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前方。我朝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全场的灯笼霎时熄灭，一片黑暗中，人群中发出几声细小的惊呼……

　　我带着一众舞伎按照事先排好的队形走上舞台，一挥手，好像聚光灯一般，四周的镜子和灯笼霎时将舞台照得灯火通明。一阵清香的雾气过后，呈金字塔状排开的几个白衣女子落入众人眼帘。演出服是在汉服的基础上稍作修改，柔媚中带着几分飒爽的英气，女子穿来，雌雄莫辨，别有一番风韵。

　　乐曲声响，上扬的韵律响彻夜空，开篇就是高潮。是我综合几首韩国舞曲谱出来的，刻意加了节奏感进去，温柔婉转又带着一丝动感。

　　……众多舞伎果然训练有素，整支舞蹈都按照我预期的效果进行下来，节奏感的韵律之后是一段纯古典的乐曲，我模仿在电视看到的“天魔舞”，尽显古代女子的温婉媚态……台上一阵清香的烟雾，四周的灯光霎时暗了下来，我与众舞伎每人捧着一支焰火棒，按部就班地旋转着移动方位，组成了一个炫目闪耀的“寿”字。

　　底下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此时焰火棒已经转为红色，裙裾飞扬之后，夺目的红色焰火又转变为一朵九瓣莲花……站在花芯位置上的我，高扬手臂，一簇明亮的焰火腾空而起，在天空中粲然爆破，在深蓝的天幕中留下道道星光一般璀璨的痕迹……

　　众人的目光随着冲天的焰火移到空中，又随着它的下坠重新落到台上来……这支舞蹈也到了尾声，我与众女随着乐曲的韵律啪一下扬开手中的折扇，涂了银粉的扇面拼凑起来，正好是一张简单的笑脸……

　　短暂的静默之后，底下传来一阵笑声。望着台下众人脸上意犹未尽的表情，我长吁一口气……看来没日没夜的排练了好几天的舞蹈总算没有太丢脸，至于太子喜不喜欢，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范畴了……我径自换回旗装，脸上的妖娆的妆容却来不及卸下，转身往观众席走去。

　　“怎么样，这份寿礼太子殿下还满意么？”我穿过层层人群走到太子身边，微笑着问。

　　太子抬头，眯着眼睛看我，唇边露出一抹嘉许的笑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说，“坐下，陪我喝一杯。”

　　晕，那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我撇了撇嘴径自坐下，心想算了，今天他过寿，还是先想尽一切办法让他高兴好了。

　　“亦凝祝太子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胜意，一世欢颜。”我举杯，一饮而尽。

　　“哈哈，说的好！好一句一世欢颜！”太子笑着说，饮尽手中的酒，眼中浮现出些许醉意，忽然握住我的手，攥在手心里，猛的地放到唇边，轻轻摩挲着。

　　我大惊。急忙抽回自己的手，惊惧地看着他。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让别人看到了他们会怎么想？

　　太子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倏地一愣。

　　“太子殿下，你喝醉了。”我轻声地说。

　　“呵，我是醉了。你费劲心思讨好我，为的不就是让我醉么？”太子笑着说，一边晃晃悠悠地将他和我的杯子倒满。“苏亦凝，你成功了。我真的对你上心了……”太子睁着一双迷离的醉眼看我，好看的眼睛里竟透出昭然的温情。伸手又要来抓我。我后脑一阵冒汗……这家伙胡说什么啊？他喝醉了，这可怎么办？这样下去，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我站起身往后一躲，求助地望向四周，却猛然发现，身侧正有道怨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道怨毒目光的主人是一位美艳的妇人，凤眼，浓眉，很艳的五官，周身散发着一种迫人的美感……可是也许因为这张脸上的重点太多，拼凑在一起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感觉……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眼中的火焰愈加浓烈，忽地站起身，朝我这边走过来。

　　“太子妃吉祥。”身后的宫女太监纷纷行礼。

　　我一愣……啊？太子妃？难怪她要用那么幽怨的目光看我了……该不会以为我要跟她抢老公吧？天地良心啊，我对这个太子真的没兴趣……

　　“亦凝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吉祥。”我急忙躬身行礼，心想现在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才行，千万不能让她寻到什么把柄。

　　“起来吧。”太子妃不冷不热地说，侧目看了我一眼，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走到太子身边，轻柔地说，“殿下，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歇会吧。”

　　我见状，一步一步悄然后退，希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亦凝姐姐……”就在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汗，十四，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叫我吗？

　　“十四见过太子，太子妃。”太子早已醉得七昏八素，十四草草向太子妃行个礼，又兴冲冲地面向我，说，“亦凝姐姐，你方才的舞可真好看啊，看得我都忍不住想跟着跳两下。”

　　他的话音未落，一时间，身侧的众多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成功的再次把太子妃的注意力引向我。听到十四公然称赞我，太子妃眼中的火焰又是一亮……

　　哎，十四不是女人，他不晓得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

　　“呵呵，十四阿哥要是喜欢，改天我抽空教你，说不定学完之后还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呢……”我干笑着说，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反正你也活腻了……”

　　十四一愣。

　　我怨念地看着他，牙都有些痒痒了。侧过头，正对上四阿哥戏谑地眉眼，唇边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已把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对上我的目光后，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伸手为自己倒茶，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

　　我忍不住眼睛冒火。这些阿哥们还真是异类啊，居然可以恨人到这种地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四哥喝醉了，你去给他醒醒酒吧。”看他那样子我就火大，不由分说地把十四往四阿哥的方向推过去，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出宴席。

　　我顺着毓庆宫外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世界仿佛也安静下来。

　　一轮圆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点点星光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投射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混合着海棠花的香气，波浪般的沁入鼻息。

　　方才喝了杯酒，脸颊上有些热，微凉的夜风迎面吹过来，我整个人顿觉清爽……

　　耳中忽然传入一阵凄迷的箫声，高低起伏，婉转呜咽，煞是动听，可是悦耳音律的背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我下意识地跟随箫声走到树林深处，海棠花的香气汹涌而来，即使相隔很远，我还是能轻易感受到身上特有的春风一般的气息……

　　清冷如霜的月光下，摇曳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修长的手指轻握玉箫，如雪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膀，箫声呜咽，衬得他的身影无比俊朗，却又透着一种凄清寥落的味道……

　　一阵透明的忧伤伴随着他凄迷的箫声，微微刺痛了我的心。

　　望着他的背影，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拥有着令人如沐春风的俊美笑容的八阿哥，心中藏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寂寞与哀伤……

　　也许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八阿哥姿态娴雅地回转过身，看到我，倏地一愣。唇边随即扬起那抹永恒的温和微笑，眼眸中的忧伤却尚未来得及褪去……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心中竟隐隐有些怜惜的情愫，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仰头看他，仿佛想望穿他深不见底却澄澈剔透的黑眸……

　　“你总是对着别人笑。可是我知道，你也不快乐。”这句话冲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是一怔，声音竟如雪片般轻柔，蕴含着一丝微酸的颤抖。

　　八阿哥蓦地怔住。温美的笑容在唇边凝固，化为一个复杂的神情，夹杂着惊讶，动容，又似乎夹杂着些许震撼……

　　“当你难过的时候，觉得辛苦，觉得累了，不需要对我强颜欢笑的……也许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起码，我可以跟你一起承担这些忧伤……”我的心中一热，这番话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说不清为了浅苍还是为了他，仿佛山涧奔涌而出的泉水，水到渠成。

　　理智上也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个美玉一般的男子与浅苍终究是不同的。我身边的浅苍是简单而快乐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不似他，把所有心事都深藏在心里，唇边永远挂着一抹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眼眸尽头却闪烁着一丝透明的忧伤……

　　八阿哥怔怔地看着我，幽黑漆亮的眼眸忽然变得好深好深，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如水目光中瞬间闪过一丝什么，别过头，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波动的心绪，淡然一笑，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喜悦和悲伤。漫长一生里，没有人能敢说自己一定能得到什么，却一定会失去些什么。既然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我为什么要忧伤呢？”

　　“……你相信命运吗？”因为胤禩而疼痛未褪的胸口闪过浅苍的名字，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早早安排好的，那么，在这里遇见胤禩，也是我的命运吧……

　　“我信命，可是不认命。”八阿哥声色平静地回答。温美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凛冽而坚定的光焰。

　　我朝他微扬唇角，心中又是一阵酸涩。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九龙夺嫡，成王败寇，其实并不是谁比谁资质差，输赢只在一线之间，可是命运却已经早早做好了安排。

　　“……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小声地说，声音细微得仿佛一个叹息。别转过身，款步往海棠花林深处走去。

　　“方才的舞很美。乐曲的韵调也很特别，没想到你竟如此精通音律。”八阿哥不疾不徐地走在我身后，礼貌地说，轻润好听的声音打破这片暧昧的沉默。

　　“八贝勒过奖了，亦凝的乐曲怎么比得上你的箫声？光是听着，就让人忍不住要落下泪来。”我转身面对着他，背对前方负手倒着走，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丝调皮又诚挚的笑容。

　　就在这时，八阿哥身后的深蓝色天幕上忽然燃起一颗璀璨的亮点，我睁大了眼睛，忽然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让他回转过身，颇有些激动地指着那颗划破静谧天空的灿烂星辉，很兴奋地说，“有流星哎！可以许愿呢！”

　　我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赶忙扣紧双手举在胸前，闭上眼睛，脑中空空的，竟一时不知道该许下一个怎样愿望……

　　“我希望我身边的这个男子永远快乐。”一个声音在我心中骤然响起，那么自然，又那么猝不及防。

　　我蓦地睁开眼睛，只见那颗流星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次光亮，然后缓缓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我的心忽然剧烈的震颤起来，猛地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一直以来，我的愿望不都是回到现代去吗？可是为什么……刚才闭上眼睛的我会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情不自禁地许下了那样一个愿望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身边这个温美男子的快乐，开始对我那么重要了呢？

　　我慌乱地望向八阿哥，只见他正默默地看着我，目光柔软而安静，仿佛一泓温暖的泉水。

　　“许了什么愿？”他微笑着问。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呢。”我脸倏地一红，羞涩的回转过身，逃一样往前方走去。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猛地收住脚步，蓦地回过头去。八阿哥来不及停住脚步，无比接近地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迎面而来，我们面对面站着，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方才为什么难过？”我恍然意识到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暧昧，赶忙后退一步，微低了头，起伏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局促。

　　八阿哥别转过头，静默片刻，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回答我。

　　我心中划过一丝叹息……是啊，我又是他什么人呢？表面上我可是太子的人啊，他又怎么会把他心中隐秘的哀伤告诉我呢？可是，莫名地，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他一点啊……

　　我苦笑一下，刚想开口岔开话题，他温润的声音却也在同一时刻响起。

　　“今天……也是我娘亲的寿辰。”他的声音很轻，宁静得不带一丝波澜。“这偌大的皇宫里，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呢？可是这惟一记得的人，却每年都要来毓庆宫为太子贺寿，不是很可笑么。”

　　我抬头仰望着他，心中一软。原来是这样。八阿哥生母良妃的出身一直是他的痛楚，后来雍正登基之后也几次三番的直说其母“出身微贱”，而且这也是储位之争的后期，敌对势力用来打压他的一个理由。众所周知，良妃与康熙相遇在辛者库，那是带罪的旗人包衣的后人才会去的地方，而其他皇妃大多是八旗贵族的后人，外戚势力庞大而坚实……在重视出身的古代，良妃和幼年的胤禩遭受过多少冷遇和白眼，可想而知……

　　我的心不禁一酸，拉住他的手臂坐到海棠花林尽头的凉亭里，绽出一个嫣然的笑容，说，“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

　　八阿哥微怔，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小时候念书，因为家里请了单独的先生教我，所以去私塾的时候就比其他孩子学得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先生每次总是象征性地夸奖我一番，年幼的我觉得十分无趣。后来，家里不再单独帮我请先生，我又贪玩，在私塾的成绩一落千丈……先生也没有批评我，仿佛在他眼里这都是应该的事。我不服，回家狠学了一阵子，终于又考到第一名……这一次先生很认真地夸奖了我，还送了一份大礼给我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八阿哥微微挑眉。做一个说下去的表情。

　　“因为我之前所得到的荣誉，并不能证明我有多优秀，只不过说明我基础比别人好而已。而后来的第一名，却是我从落后的位置上一点一点奋斗得来的，这才是真正能证明我实力的东西，而不是借助任何人的荫庇。”我絮絮叨叨地说，虽然有些辞不达意，可是他这么聪明，也应该能听出我话中的含义吧。

　　“同样的道理，良妃娘娘也是一样……皇上选她，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不是因为朝中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而单纯只是因为她这个人……这才更能证明良妃娘娘是个非常温婉聪慧，美貌动人的女子，比之后宫佳丽三千，必有其过人之处。这样的爱情，比起那些政治婚姻，不是值得珍惜么？”

　　一生下来就身居高位的人只能说他们命好，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而真正靠自己的力量爬到那么高的人才真正值得钦佩吧。他和良妃娘娘都是如此。一大段话说完，我脸上还残留着那丝认真的傻气表情，抬眼望向胤禩，只见他直直地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愕然又震惊的表情。

　　我一怔，睁大了眼睛看他，睫毛自然上卷……看他这个神情，莫非我说错话了吗？

　　“是不是我太罗嗦了……你听烦了？”我露出局促的表情，怯怯地站起身，心想自己方才的一番话要是让他更不开心，那我真是罪孽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