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冷露无声夜欲阑(3)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说，“太晚了，散了吧。我要回去了。”再呆下去，说不定那个瓶子还会围着我和李洹歌转。

　　说着我转身要走，却被白羽菲一把拽住，她也醉了，晃着我的手臂说，“等会儿再走嘛，没玩够呢！人这么齐，散了多可惜！”说完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琉璃片，说，“我们来埋花窖吧，你们小时候玩过没有？”

　　埋花窖是小孩子的游戏，就是把一些花瓣和自己很喜欢的东西挖个坑埋了，上面用琉璃片盖上，最后再用土盖上。如果埋得好的话，里面的花瓣能保存很长时间，有点时间易逝，期许天长地久的意思。

　　彤小姐小时候很喜欢埋花窖，兴致勃勃地接口说，“当然玩过啦！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爹爹赏赐给我们每人一个十方水晶盒，据说放在里面的东西，二十年都不会变。——我们把那个埋在地里，说好以后要一起挖出来呢。”说着她眼光一闪，说，“我记得就埋在角宿亭附近的！那是十年前我们最珍视的东西，好想挖出来看看啊！”说完她看一眼月师兄，李洹歌还有我，说，“当时是我们四个一起埋下的，理应再一起挖出来。拣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好不好？”

　　“好啊。”李洹歌响应她，说，“不过我都忘记埋在哪儿了，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我帮你找！”说着彤小姐从桌上拿了一把银勺子走出座位，白羽菲也跟着去凑热闹，还拉走了成彦铮，桌上的人转眼间走了大半。

　　我坐在原地未动。其实我记得那个十方水晶盒……也记得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却偏偏想不起来它的具体位置了。可能是当时太小心，怕被别人看见的缘故吧。

　　这时月师兄问我，“双影，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十方水晶盒？”

　　“我不记得把它埋在哪儿了……”

　　“我记得。”月师兄这样回答我说，“南方亭柱十五步。你去找找看吧。——不过那时比现在步子小，你走十二步就行了。”

　　“你记性真好！”我欣喜地说，此刻也很想再挖出那个盒子来看看，刚站起身来要走，又顿住了，有些想不通地问，“可是，月师兄……你怎么会知道呢？”

　　月师兄就坐在我身边，这样从侧面看过去，他的鼻梁笔挺得就像用尺子摹画出来的一样。一瞬间，他脸上温煦的表情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眸深处的一丝动容和迷惘，他看着我，说，“因为当时我就在你身后。”

　　我怔住，一时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什么来。

　　这时白羽菲围到我身边，醉醺醺地说，“影姐姐，十年前你的水晶盒里藏的是什么啊？彤小姐藏的是两对耳环，一对是月公子送的，一对是李洹歌送的……”她勾着我的手臂，晃了晃，说，“你呢？你藏了什么呀？”

　　我把她按到座位上坐着，自己也晃晃悠悠的，脑子却很清醒，说，“我忘了。大概是一些银票吧。”

　　十年前我藏了什么，如今我不想给人看到。

　　喧嚣华宴后，寂寞洗红妆。

　　我回到今惜阁，沐浴更衣，酒意未醒，却又睡不着。说不清是出于何种心情，我穿着睡衣，只披一面紫绒镶金线云纹斗篷，往角宿亭的方向走去。

　　花瓣纷飞而落，堆了满地。夜宴后的残羹冷炙还摆在石桌上，空气里有残存的酒香，更显得眼前一切，曲终人散，寥落不已。

　　我走到南方亭柱十五步的地方，果然挖到了那只十方水晶盒，捧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盒面的镂花，心中腾起一阵淡淡的酸楚。

　　月华如水，落地成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转眼，竟然已是十年。

　　……当时埋下这个水晶盒的我，还是那个幸福的秦双影吧。只是此时此刻空回首，才不得不承认原来那些时光已经那么遥远，遥远到遥不可及……

　　我打开十方水晶盒的盒盖，拨开幽香四溢的重重花瓣，拈出一只小巧的镂空金熏球来。

　　金熏球是熏香器的一种，球从中间分成上下两个半球，闭合时钩环相扣。上半球顶部系着一根金链，下半球内置焚香金盂，套在大小两只半球的金环中间。那个金盂是半圆球形，制作非常精巧，无论如何旋转，金盂始终都会保持口上底下的状态，——这是小时候李洹歌送给我的。亦是十年前我最珍视的东西。

　　事实上，这是他某次放假回家之后，他母亲吩咐他带回来给大家当礼物的，每个人都有份，并不是他特意送给我的。彤小姐和月师兄也有，而且彤小姐的那个上面镶有红宝石，比我这个漂亮多了。

　　可是我依然很喜欢它，依然将它视若珍宝，因为那是李洹歌唯一送给我的东西。所以当我得到那个十方水晶盒，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装了进去。

　　我提着那条纤细的金链，轻轻将那熏香球提了起来。它好像比小时候看起来小了一些，应该是因为我长大了的缘故吧。

　　这时，身后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很动听，暗夜里却显得惊心动魄，字字落在我心上，他说，“秦双影，你藏起来的果然是这个。”

　　我侧过头去，竟然差一点就碰到他的脸。

　　——他就站在我身后，下巴几乎要抵在我肩膀上，看着我手中的熏香球，脸上露出些许自得又有一丝羞涩的表情，说，“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吧。”

　　“对。”我淡淡回答，然后转身就走。

　　李洹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秦双影，你为什么折回来找这个盒子？你当年又为什么埋下这个熏香球？秦双影，你为什么看见我就走？”他这话有些语无伦次，我只装作没听见，我说，“我累了，我要回去。你放开我。”

　　“我不放！”他一手抓着我，一手解下身上的披风，有些恼怒的样子，递给我，说，“把这个穿上。你的手很凉。”

　　我没有接，甩开他往今惜阁的方向走去。怀里抱着十年前我最珍视的东西，而今已经物是人非。

　　很长一段时间，李洹歌在我身后没了声音，我以为我终于甩掉了他，这才稍微放慢了脚步。

　　忽然之间，有人自后抱我，紧紧的，是他用披风裹住了我。李洹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动听，这一刻很近地响在我耳后，他说，“秦双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声音，弥漫在花前月下，宛如梦呓。

　　李洹歌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寒夜里化成了雾，喷在我耳垂上，微微有些痒，他有些恼怒，说，“我让你往东，你就偏往西，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听我的话，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我一怔，想要挣开他的怀抱，他却用力抱得我更紧，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我，他说，“不要动，秦双影！”他身上的熏香味那么熟悉，沁人肺腑，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丝丝缕缕渗透进我的皮肤，这种亲近的姿势，曾经是我心底里多么向往的一个梦。

　　可是现在梦醒了，这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放开我，李洹歌。”我冷冷地说，“别逼我跟你动手。”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更加任性地抱紧了我，箍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下巴在我肩膀上蹭了蹭，赌气似的说，“我不！秦双影，我今晚就要这样抱着你，直到我抱够了为止！”

　　“你这是要干什么？”我怔了怔，颓然地闭上眼睛，向后靠在他身上，让他承担起我身体地重量。这就是依靠他的感觉吗？的确很舒服，可是我又能依靠多久呢？

　　此刻我有醉意，可在内心某处异常清醒，我轻声地说，“李洹歌，其实我能明白你的感受。——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失去而已吧。”

　　他一怔。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你仔细想想，如果我现在还像从前那样喜欢着你，每天缠着你比武比剑，像块膏药一样粘着你，你会开心吗？——你一定会很想摆脱我的，就像从前那样。”

　　听了这话，李洹歌微微一动，环着我的手臂松了松。我说，“既然说了，今天就索性说清楚吧。——是的，我曾经很喜欢你，这是紫薇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到今天，我也可以跟自己说一句，对于过去种种，我不后悔。”

　　一弯明月如钩，映得满地白霜。方才我喝了很多酒，可能我知道我并没有醉，我说，“我不后悔，是因为后悔也沒有用。——可是如果我可以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喜欢你。”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刻，他的身躯微微一颤。寒夜风凉，卷着他的气息侵入我肺腑，我闭上眼睛，仿佛只有沉浸在一片黑暗里才能说出心里话，我说，“李洹歌，你永不知道你伤我有多深。虽然我也明白，其实你很无辜，我也没有资格怪你任何……

　　可是很多时候，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那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让人很心痛的往事……痛得我不敢再回头。”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暗夜里。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说了。

　　“小时候，每一次我找你比剑，同你吵架，其实都只是想吸引你的主意罢了……我知道，我用错了方法。可是当时，我只是想多跟你在一起呆一会儿而已，无论以什么理由。——我喜欢你，喜欢得那么辛苦。”我闭着眼睛，一行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与其说这些话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给我自己听的，有些语无伦次，说出来却舒服许多，仿佛压在心头的大石，缓缓消弭：“那时我喜欢你的一片心意……你看不到，不接受，我怪不得你，因为那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可是起码我还有希望……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带你一起回秦家，跟我爹爹和娘亲说，看，这就是我秦双影看中的人！我怎么会像那些寻常女子一样，随便找个人嫁了？我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啊。

　　……那时我想，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他的身子重重一震，抱得我更紧了些。

　　“……很可笑吧？那种想法。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其实小时候我经常会想，为什么李洹歌不喜欢我呢？我不好吗？我不漂亮吗？还是我不够聪明？我像个傻子一样拼命练剑练轻功，其实就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我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说，“我真的很笨吧？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喜不喜欢一个人，跟她武功好不好是没有关系的……”说起那些藏在心底里最隐秘的旧事，眼泪像是决了堤似的涌出来，模糊一片，我说，“后来，秦家灭门的消息传来，宗主派我去鬼柳崖面壁静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日日以泪洗面，我希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那都不是真的……可是我每次睡醒的时候都会失望，因为我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石窟寒冷，漫漫长夜，十分孤寂，你不知道，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来看我一眼……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可能会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可是我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也曾有过那么卑微的想法……我只求你能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哪怕只是同情我也好……

　　可是日复一日，你始终没有来过。

　　你根本没想过要来，也没想过我所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因为这一切，根本就跟你没有关系。”我笑了，不断坠落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好像微微在颤抖，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在抖还是我在抖，我继续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其实你很无辜的，我明白。无数个难熬的几乎要让我疯掉的夜里，我一厢情愿地在心里奢望着你，祈盼着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也因为我的心空了，就像鬼柳崖的石窟一样家徒四壁……我无人可想，我只能想你。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思念你的一片心。

　　无尽长夜一般的黑暗和寒冷中，你是我唯一的寄托。尽管我也知道，这一切都只我自己一厢情愿……其实我没有任何理由，在心里日日夜夜地想着你……”

　　“别说了，秦双影！”李洹歌的身体好像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声音也在颤抖，从我锁骨前揽过手臂的收得紧了些，他的手攥了起来，将我肩膀上的披风揪起了一块。我的眼泪劈里啪啦地掉下来，说到这里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说，“你知道吗，李洹歌，曾经在很多个梦里，我会幻想你抱我……就像现在这样。

　　尤其是在鬼柳崖面壁的时候。刚到石窟的那段时间，我必须要这样幻想着才能够入睡……因为我太冷了，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蜷缩在石头床上，闭上眼睛就看见离江的滔天大水，看见它把我的父母亲人全部都吞噬……

　　只有幻想你抱着我，我才能觉得暖和一点，才能睡得着……”

　　“别说了秦双影，我求你了。我不想听了。”他几乎是在哀求我了，其实我的话也差不多要说完了，我说，“其实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任何过错。真的，李洹歌。今天我说出来这些话，也没有半点要责怪你的意思。那是我自己的命运，与你无关，我也不该一厢情愿地把我的命运和你联系在一起……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明白——”

　　我想转过身去，面对面地看着李洹歌，可是却发现自己就像虚脱了一样，半点力气也无。只好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我扶着他的手臂，说，“割下了血肉才能放下了的东西，你觉得我还会再拣起来吗？那时对你的感情，是最浅薄，最无知的，却也是最深刻，最无可替代的。割舍的时候，当真是很痛的。”

　　我的泪，在这个深夜里如无尽泉涌，那时那日的痛彻心扉，而今想起，依然如在胸间。我别过头，咬着牙说，“今生今世，那种痛，我永不愿再想起。”

　　“秦双影……”他叫着我的名字，听起来非常虚弱，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我伤得你这样深……”

　　“你也根本不必知道。”我打断他，说，“其实你并没有伤我。是我在用你来伤害我自己。这些话，我原本也没想过要说出来的……

　　只是最近，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让我觉得很困扰你知道吗？毕竟是自己曾经深深喜欢过的人啊，终究，跟别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我挣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晃了几下，终究无力地跌倒在地上，今晚我流了太多的眼泪，好像把这几年所隐忍的一切都流了出来。眼睛生疼，可是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我说，“我在心里恨着你，却明明知道你也很无辜。

　　……你根本没有错，可是我却一辈子不能原谅你。”

　　“当时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些？我不是不去鬼柳崖看你，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啊……”他蹲下身来看我，眼睛红红的，像只无辜的小兔子，他说，“秦双影，其实你一直都不懂我……或许连我自己，也不懂我自己……”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闭上眼睛，擦掉最后一滴泪水，说，“今晚之后，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只是从今以后，不拖不欠，再无瓜葛。”

　　“不可以！”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说，“秦双影，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好不好？过去种种，我们将它忘了，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摇摇头，最后一滴泪水啪一声掉在他手上，我闭上眼睛，叹息一声，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李洹歌，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如果唯有割破了伤口，让脓血流出来才可以痊愈……那么我大概是做到了吧。

　　只是这一刻，真的很痛。

　　……不仅仅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为那些追不回的旧时光，以及情窦初开之时注定要留下遗憾的情爱。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淌下来，忽然听见他颤颤地问我：“你恨我吗？秦双影。”

　　我没有回答李洹歌问题，只是默默地挣开他，往今惜阁的方向走去。他仿佛也虚弱至无力，只是任我离开，长久地站在原地，无声地望着我的背影。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我只知道，没有爱，就不会有恨。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当一个人开始体会到爱情之时，就将承担起憎恨的风险。

　　我的故事之所以可悲，是因为那些曾经汹涌的爱与恨，从来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心伤，心痛，就此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