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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璧碎 (9)

  姜沉鱼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着。真相来势汹汹,甚至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原以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还能更痛,更伤,更绝望。

  “你和姜画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别受赏可以自由入宫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宫里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民间会盛传‘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流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与淇奥侯的庚帖会无缘无故地着了火?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皇上会突然要你入宫?而且还让你一进宫就成为群妃之首?”

  姜沉鱼逼紧声音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

  杜鹃扬了扬眉,表情却更显嘲弄:“你知道一个传统的皇后要具备什么条件吗?她必须系出名门,仪容端庄,气度高华,落落大方。所以就把你照着一切皇后所应具有的品质栽培长大,你想一想,从小大家是不是对你要求最严?夫子对你是不是教导得最为用心?”

  被她一说,姜沉鱼想起来,小时候确实如此。平日里的作业,哥哥总是不做,夫子也不责罚,姐姐做得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会被很耐心地指导和很严苛地更正。那时只以为是夫子对自己的上心,几曾想内里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争气,按照姜仲预期那样的长大了。自你十三岁后,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胜伊姐,德才皆备,号称璧国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夸张,因此她虽然听闻了那些个传闻,但从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黄金婆的反应,昭鸾的反应,分明都是受了那些传闻的影响,潜意识地认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听杜鹃道破玄机,真觉是……一场赤裸裸的讽刺。

  “为了韬光养晦,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术,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错,不建树。所以,你及笄后,为了杜绝那些向你求亲的人的念头,姜仲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要将你许配给姬婴。但是暗地里,却又紧锣密鼓地打通各方关节,铺好路子,烧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对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对姬婴的防备之心,让你顺利进宫,坐稳了淑妃宝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张沉在沼泽多年的大网,浮起来时,锈迹斑驳,残缺凌乱,断口锐利,丝丝伤人。

  杜鹃呵呵地笑了,摸了摸长发,轻叹道:“果然,姜仲连最重要的事情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呢。你以为曦禾夫人是怎么进的宫?你以为她原本是谁?”

  “她原本是谁?”这个问题一经出口,姜沉鱼便已暗自戒备,但当答案慢悠悠地从杜鹃口中说出来时,她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伤害——

  “她本是姬婴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婴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微笑摇头,说不行,不能拱手让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呕吐,想将扳指丢掉,却终归没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经历历在目;

  可他的内心她却从未真正明了。

  原来,一切的失态,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缘了那个人,那跪在冰天雪地里一身白衣的绝色美人,那艳绝宫廷张扬尘世的皇帝宠妃,那真真正正与姬婴劳燕分飞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鱼想起了曦禾,想起她当日跪在宫门外面无表情的样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婴匆匆赶来,从她身边径自走过,一眼都没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宫弹琴,她默默地弹,曦禾静静地听,然后,有泪如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婴急速带着江晚衣进宫治病……

  那么多那么多亲眼目睹的景象,却在这一刻,道破玄机。

  原来——

  公子喜欢的人,是她……

  “怎么可能?”姜沉鱼喃喃,“怎么可能……如果公子喜欢曦禾,怎么可能让她进宫成了皇帝的妃子?”

  “谁知道呢。”杜鹃不以为然道,“皇帝真想要,当臣子的还能不给么?不过这一对,也着实有趣得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然能装作跟个没事人似的,若非姜仲养的那批密探还算本事,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挖了出来,还真没人知道原来当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奥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鱼吟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很复杂的感情。说不嫉妒是假,毕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存在,而无法再喜欢别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毕竟曦禾也没能跟姬婴在一起。要说更多的,可能还是悲伤,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悲伤。

  因为,公子那么苦……

  那么那么苦啊……

  那样温和的人,要怎样深刻的爱恋,才会在宴席上杯至酒干,黯然失态?要怎样隐忍痛苦,才能在皇宫里再见昔日的情人时,维持成一贯从容淡定的淇奥侯?

  她姜沉鱼尚能对姬婴开口说一声“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却连一丝昵称都不可再唤。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愿见他另娶?

  他和她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爱恨纠葛,无从探知,但有一点很清楚——那是独属于曦禾和公子两个人的世界,她姜沉鱼,挤不进去。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输了。

  云端仙侣何所见?

  尽知姻缘错为人。

  杜鹃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姬婴不会娶你,曦禾也不会让他娶你,皇帝更不会。皇帝为了不让姬家成为第二个薛家,就不能让姬姜两家联姻,而要拆散这门亲事,就得用更隆重的亲事去压制,再加上谋士们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鱼,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计划,成为了皇帝的淑妃,如愿敲开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门。”

  姜沉鱼下意识地摇了摇自己的头,左耳处的耳洞仿佛被一把无形之火点燃,火辣辣地疼痛了起来,见证她曾经多么刻骨铭心。每次摸耳洞时,都忍不住会想,肯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必定是哪里还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个人喜欢。然后就会想要变得更好,想要竭尽所能地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记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回到她脸上。

  “你知道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吗?因为你是万金之躯,姜仲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还有一个用意,就是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一切。”杜鹃说到这里,忽然放缓了语调,低声喃喃如梦呓,“这一场梦,你做了十五年,也该醒了。”

  姜沉鱼没有回话。

  事实上,未等她有所回应,已有另一个声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错,这场梦的确该醒了。不过,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皇上圣明!”

  伴随着八位谋士这么一句齐声恭贺,昭尹缓步走出了百言堂。刚到书房门口,外面一阵风来,吹得他的长袍和头发向后飞扬,他抬手压了压,透过指缝看出去,月弯如钩,不甚明晰,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仰着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光影婆娑,站在阴影中的他,一片虚浮。

  身后,罗横弯腰,眸光闪动道:“皇上,他们……”

  昭尹放下压头发的手,目光骤然而冷,唇角缓缓上扬,拉出刻薄的弧度,极是冷酷地一笑道:“他们既然敢弄死朕最心爱的臣子,那么,就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白泽离世,怎么也要有点陪葬品吧?”

  “是。”罗横顿时明白了,弯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毙家中。凶手不明。是为帝都疑案。

  在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却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这种惊悚令得杜鹃一下子惊到,刚想跳起,手臂一痛,紧跟着身上几处穴道被点,就顿时动弹不得了。

  “是谁?是谁?”杜鹃忙喊道,“梅姨!梅姨——”

  刚喊了两句,那声音就懒洋洋地说道:“别喊了,就你那个三脚猫功夫的所谓梅姨,目前已经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睡过去了,睡得挺香的,估计是不能来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鹃短暂的失态过后,很快平静下来,锁着眉头试探道,“你是薛采?”

  她身后,一少年缓步走出,灯光柔和地披了他一身,映着他的纤细的身躯,乌黑的眉眼,不是别人,正是——薛采。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鹃“哼”了一声:“这个时候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住处,且声音如此稚嫩,语气又如此傲慢的,想来也只有沦落成奴却丝毫没有当奴隶的觉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对讥讽,薛采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好说好说。”

  “你的武功还不足以在不惊动外面三重暗卫的情况下来到我身边。说吧,跟你一起来的,点了我的穴道的,是谁?”杜鹃说到这里,眉头又紧了紧,“莫非潘大将军也来了?”

  一个高大的身躯像闪电、像疾风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房中。

  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鱼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鱼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地轻唤了一声:“潘将军……”

  此人正是潘方。

  得到答案的杜鹃沉默片刻后,两道弯弯的柳眉一扬,看向姜沉鱼的方向道:“久闻妹妹聪慧,原来戏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声尖叫,好压过他们靠近时的声音,让我无从察觉,还一心想着你好可怜……啧啧啧,久闻不如见面。姜沉鱼,你果然……好样的啊……”

  姜沉鱼扶着潘方的手,脸色惨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杜鹃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过一切能顺顺利利。有挑战才有乐趣……两位大人不去救你们那个了不得的主子,却来我这里,想来绝不是为了来听我们姐妹话家常的。那么,我来猜猜……”

  薛采打断她:“不用猜了,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抓你!”

  杜鹃脸上露出被针扎到的表情,笑容顿时没有了。

  薛采却笑了起来:“你想卖弄你的聪明,所以什么事都要推断一翻,让别人震惊,痛苦,你就高兴。你刚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得很过瘾吧?可惜啊,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杜鹃什么话都没有说,脸色极为难看。

  “擒贼先擒王。现在,就劳烦城主夫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儿?”杜鹃又阴阴地笑了起来,“东院么?我劝各位还是别费力气了。那是我特地命人从程国购回的天火神油,只要点燃,普通的水根本扑不灭,煮开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时间。东院的大火烧了那么久,你们的淇奥侯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薛采悠悠道:“谁告诉你我们要带你去东院?”

  杜鹃呆了一下。

  “提问:甲想杀乙,然后嫁祸给丙。但是突然间,丙不见了,或者说,丙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怎么办?”

  杜鹃倏然变色:“你……”

  “如果所谓的颐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国境内,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现了,请问,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担保护淇奥侯不利,让他在你的府邸里死掉的罪名?”

  杜鹃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咬唇道:“难道你们……不可能!绝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是颐非不可能逃过夫人布下的陷阱,还是他不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燕国?”薛采忽然放缓语速,“还是……所谓的暗杀姬婴,不过是夫人和尊夫联合起来上演的一出好戏?”

  轰隆隆,窗外雷声轰鸣。

  室内一片寂静。

  只有姜沉鱼,吃惊地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鹃,思维混乱,一时间,竟猜不透个中乾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鹃笑了,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上扬,原本阴沉的表情顿时显得无比柔和,仿佛又恢复成了姜沉鱼初见她的那一刻——静雅如水、灵秀如光。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姜沉鱼忍不住问出声:“怎么回事?”

  薛采转过头来看她,目光里竟带了些许同情,最后别过脸道:“我累了,不想开口。”

  “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说话的竟然是从头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当倚靠物的潘方,“我们到驿所后,就在你跟东璧侯来此处时,卫城主私下里对侯爷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缘由,侯爷思虑之后,决定按兵不动。卫夫人女中诸葛,一边订下火烧之计应付姜仲,一边命人在东院的屋舍下悄悄挖了条秘道,再借由卫城主救火之际,由他冲入火海带侯爷从秘道逃离。”

  姜沉鱼骇然:“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杜鹃接话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终于等到了为阿爹阿娘报仇的机会!”

  姜沉鱼的睫毛不停颤抖,她想到了真相。

  杜鹃冷笑道:“姜仲以为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机会,但是他自己又不能亲自出面,于是就把这个重担交给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缘之亲的大女儿——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调兵遣将,设下埋伏,购得天火,找好垫背的倒霉鬼,坐等渔翁之利。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义,跟城主商量过后,决定倒戈,改为帮助侯爷。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戏码,这会儿,估计侯爷已经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鹃撇了撇唇:“什么深明大义,我就是为了报仇!我要姜仲完蛋,这就是目的!”

  姜沉鱼听了这话,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难过,我听了这些,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已经麻木了,彻彻底底地麻木了……

  潘方继续道:“而此事机密,为了慎重起见,城主就告诉了我,连薛采都瞒着。”

  薛采傲然道:“哼,不说就不说。以为我稀罕么?估计姬婴本想带我一起火中逃逸,没想到却被我先发现了花香中的玄机,于是他立刻改变计划,借送信之名将我支开,还装模作样地画了张白纸让我送给卫玉衡。”

  潘方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些许笑容:“侯爷是为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为一张白纸我就会束手无策么?他让我找卫玉衡,我偏不找,更何况那时候卫玉衡都冲火海里去了。我就去找潘将军,心想着如果是卫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说,没想到,反倒在潘将军那里得知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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