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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动之以情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随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挑眸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闲,“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只要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笑容惬意,他闲闲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仿如梅林疏朗,隐隐浮动,令人蓦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且兰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欲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退。

  “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笑道:“我以此阵恭候公主,自是为那月华灵石的下落,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珑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世人皆知九转灵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一掌震飞。

  九夷族战士齐声怒喝,且兰抽身拔剑,决然道:“九夷族早已拜王上所赐国破族亡,还有什么祸患承当不起,正因为九转玲珑石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荡开,且兰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探不见底岸的幽深,微微带出深寒的冷。他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疾不徐迈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两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之内。

  隔着冰冷剑锋,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剑锋轻微的颤抖,透露了震惊、痛楚、愤恨以及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居所安置族人。

  位于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少原君并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湛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视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宁静与温暖。

  “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地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的魔力萦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欲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将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冷的怀抱。

  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之上,天空暗云密布,黑如墨染,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流窜,似要穿透苍穹,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隐月消,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一种毁灭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且兰等人由巽门入阵不久,北方坎门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衣素袍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在王城,面对这借灵石之力发动的奇门阵法,他面上似有些微凝重的神色,继而一声冷笑,身形略晃,便消失在空茫的城门之中。

  九转玲珑阵八门八境,自成天地,各不相同,坎门之内并不若巽门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反而空无一物,一片平淡冲和。一角灰衣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那老者再次出现,已是阵法中心之地,闭目沉思片刻,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就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象突然生出变化。

  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渐渐呈现,一座巍峨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凌空飞架,却没有一条能够到达金殿。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无声无息,无止无尽。

  阵中诸相,明灭交错,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至美的梦境,令人不由心生留恋,但那灰衣老者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徐步前行,当他踏上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时,重雾之上星象骤现,四面幻景纷然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皆作一片飞烟尘埃。

  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却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

  盘中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那老者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灰衣老者原本出身不凡,自幼便是聪颖绝伦,资质天纵,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闲。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多本上古棋谱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那老者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曼妙?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那老者目光一利,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杀气扑面,那老者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那老者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那老者眼中却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禁宫中最为忠实的守卫者,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一条路一个办法,便是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那老者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那老者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缓了一缓,猛地与来人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跪了下去,“老奴有眼无珠,该当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那老者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死罪?谅你也没这胆量自作主张,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那老者神情倨傲,似是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一千兵马入城之后消息全无,王城之外,古秋同等正自等得焦躁,忽然之间,耳边一阵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突然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九夷族大军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如虎入樊笼,进退不得,所有人不由心神一凛。

  “将军,事情恐怕有变,我们是不是发兵攻城?”

  两名偏将忍不住出言请命,古秋同尚未答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不自量力,想去送死吗?”

  方才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阵前,负手斜睨众人。古秋同认得这正是且兰公主的师父仲晏子,心头一喜,快步上前叫道:“前辈!公主他们已进城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仲晏子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冷哼一声,望向城门方向。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开散,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漫漫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见有人现身,九夷族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一排排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但见万箭所指之处,一袭天青丝衣飘逸如云,随着来人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拂,纤尘不染,薄雾之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在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于无形中迫人之心,于无声中慑人之神。

  仲晏子双目精光一现,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浮云深处,他似是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道:“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语气仍旧温文,“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难令父王回心转意,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中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似已是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亲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以王后凤妧为首的凰族一直心存不满,而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始终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愈演愈烈。

  襄帝九年元月,恰逢洛王生辰,襄帝在宫中替王弟设宴庆祝,兄弟二人多饮了几杯,遂留洛王住在宫中。当晚深夜,凤后突然衣冠不整求见襄帝,哭告洛王私闯重华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虽不尽信凤后所言,却亦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命人传旨查问。

  凤后此举本便是要构陷洛王,设局除去政敌,洛王自来心高气傲,从不将凰族放在眼中,竟然抗旨不遵,率亲卫禁军兵逼重华宫,锁拿凤后御前对质。却不料凤后早有准备,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瞒过襄帝,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便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初,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三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借兵求援,为影奴中途截获,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众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猩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东帝十岁。

  当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时,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闲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叹,“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将襄帝恨入骨髓,多年宿怨,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只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梢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当先一名偏将按捺不住,锵地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花,手腕巨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迹。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闲闲立于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飘摇间,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眼尾带过一瞥,淡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漫不经心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若非仲晏子出手阻拦,那将领恐怕早已横尸当场,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片刻之后缓缓收回,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将如何?”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两眼一翻,冷冷说道:“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又来问我作甚?”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行妄言。仲晏子却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东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炼‘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将子昊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湛,举止从容,但面色苍白冷淡,唇无血色,显然体内深缠剧毒,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薄薄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现已是我门下弟子,你将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隐泛冷意,“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漩涡片片,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随时随刻都有覆灭的危险。

  子昊负手静立,衣衫无风自起,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却是神态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注视他的目光别有一番复杂意味,“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泄,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之外已别无他途。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角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念从生,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脉凋零,只剩我与王叔几人,血浓于水,任谁也抹杀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目光掠过风云苍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际亦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更何况他深知这王城之中的阵势非同小可,九夷族军队被困险地,想要全身而退几无可能,一旦开战,唯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念及此处,怒容略收,“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无论战与不战,子昊,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动,一抹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炸雷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动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荣,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从容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颜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软玉枕,烟罗帐,夕阳光暖,自层层繁复的黄绫宫帷缝隙间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浅影覆上且兰凝脂般的肌肤,细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温软的红唇,鸾被锦衾之下伊人静静沉睡,神情安然若梦。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罗帐,淡青色衣襟上夔龙玉饰的丝绦微微一晃,随即静垂无声。有人驻足凝眸,目光淡淡扫过这绝美的容颜,良久,一丝轻叹,低低飘落。

  是谁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谁的气息温雅如春,是谁一笑间月朗风清,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安全……

  “母亲……”唇畔一声模糊的呢喃,似是梦呓,随着眉宇间细微的蹙痕,且兰秀眸微张,突如其来的光亮落上眉眼,心头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四周悄无人声,这是一间安静的大殿,整块白玉制成的圆形凤榻居中摆放,其上锦衾如雪,四角玉钩微垂,上方杏色轻纱绡帐缀以明珠美玉层层铺展,沿着饰以鸾纹的玉阶一直拖曳至光洁明净的地面,在轻袅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觉静谧。

  隔着垂帘重重,玲珑窗格间透出幽静的光线。且兰发觉身上的战袍已被换成了洁白柔软的丝衣,下意识伸手一摸,腕上月华石却赫然仍在。她微微拧了眉,环目四顾,起身步下凤榻。

  地面玉石异常温热,足尖与之相触,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肤,且兰抬手拂开水晶帘,赤足踏着斜阳宁静的光影向外走去。木兰清香缈缈,大殿深处隐有流水的声音传来,转过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间浴室,温泉水暖,不知从何而来,淙淙流淌过玉石浅阶,更衬得四周静极。

  偌大的空间里似只有这水声,只有她一人,且兰在池畔驻足,只觉这里静得令人不安,正要转身,心中忽觉异样!

  这念头甫动,她黛眉一剔,掌起袖扬,头不回,腰不折,修长白衣如云出岫,划过水雾异香,直袭身后之人。

  只听呀的一声轻呼,眼角一片衣影闪过,来人侧身疾退,堪堪避开一掌。

  且兰掌下落空,却不停顿,纤手如刃斜切对方手臂,同时看清来人是名年轻女子。

  眼见掌风袭来,那女子被迫应招,手腕一翻,素衣底处叩指如兰,拂向且兰手心。

  双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劲似有似无,微微一漾,两人错手而过,且兰衣袖轻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头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侧步时纤腰急拧,人便像附在那飘舞的长袖之上,滴溜溜连转数周,却不料且兰左手衣袖飞扬,势挟劲风,已扑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点,腰身轻折,竟在那柔软的长袖之上微微借力,一个翻身脱出双袖夹击,轻飘飘落在数步之外,顺势俯身,急道:“公主请住手!”

  且兰见她手中托着个翡翠玉盘,内中盛一袭雪丝冰蚕锦,点缀一支精美雅致的冰玉木兰簪,整整齐齐分毫不乱,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身法!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一身碧衣罗衫,眉清目秀,看去温柔可亲,听这问话,在暮色的光影里抬头盈盈一笑,“些许微末功夫,公主过誉了,离司不过是主上身边的医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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