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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意气用事

  子娆略一沉吟,遂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内剧毒并非因修习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致!”

  仲晏子眼底精光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子娆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含了极深的怨抑,“那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药迫他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于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脏。竹苑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现修习时借毒炼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内剧毒,倒有大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不由怒道:“那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此理!”

  子娆凤眸细挑,渐生冷澈之意,“哥哥从来最恨别人要挟,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争高下的打算。我与哥哥都是一般想法,叔父离家之后,那女人曾将我关进玄塔,让我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可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塔中七年,我日日潜心修炼,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关我囚我,不过是造就我一身武功,而今我也定要为哥哥求医解毒,若人有神魂,必让她九天黄泉,永不安宁!”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偏激,却极合仲晏子口味,冷笑道:“好,她要害人,老夫偏要救给她看看!”一转身,“老道,借你蛇胆用一用,你肯不肯?”

  凭他两人的交情,樵枯道长自然不会不答应,却多年来斗嘴斗惯了,断没有当即应承的道理,两眼一翻,以手抚须,“烛九阴千年灵物,老道不吃这个亏,蛇胆取出来,不如用来泡酒。”

  仲晏子对他再了解不过,淡淡丢出一句,“三瓶百年雪腴酒。”

  “百年雪腴?”樵枯道长眼中一亮,神色大动之余,却仍摇头,“百年雪腴换我千年蛇胆,不合算,不合算!”

  子娆这时哪还会不明白樵枯道长嗜饮,当即柔声央求,“道长,您若肯借了这蛇胆,莫说百年雪腴,就是惊云冽泉、东海玉髓,这些好酒我都能取来孝敬您老人家。而且啊,我们家还藏有几种好酒,别处可喝不到,到时候我请您尝个够,好不好?”

  樵枯道长胡子一动一动,显然大为动心,子娆看在眼中,借机再软声磨他。樵枯道长本也不想与她为难,如何经得这般依依相求,终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子娆欣喜万分,俯身道谢时突然察觉,不过说话功夫,原本浮聚在岛畔的巨鳄早已无声无息没了踪影,粼粼湖波平如明镜,一片寂静安然,心中不由暗自惊叹。

  这时天色已晚,樵枯道长命含夕聚幽骨虫将烛九阴尸身化除,免得生出腐败瘴气,污了这片湖岛。星星点点的幽骨虫在灵术的召唤之下自四面密林深处飘忽聚来,附上烛九阴长卧岛上的身躯,晶芒万聚,冷冷幽灿,恍如在湖光轻波间架起了一道银河,美不胜收。夜玄殇从子娆开始和含夕斗嘴时便再未说过话,这会儿也只是静靠着近旁一株幸存的古树,看着不远处奇异的景象,和那独立风中的女子。

  短短数日相识,这个让他一见之下竟难以自持的女子,似乎是他生命之中一个异数,对方的身份与心思,也曾在目光对视间猜测揣摩,她究竟是谁,如今也已呼之欲出。然而他并不十分在乎,甚至连生死也一样,他杀人,不过是不愿死在那样的人手中,他陪她冒险,不过是因为她吸引了他。

  含夕失了灵物不免有些耿耿于怀,好在少年心性,不过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对雪战产生了兴趣,但她对杀了烛九阴的夜玄殇似乎更加好奇,处理好烛九阴便缠着他问东问西。夜玄殇倒也出奇地耐心,虽已倦极,却有问必答,不时与她讲些江湖趣事,很快逗得她开心不已,浑然忘了白日大家还是敌人。

  子娆一直心念夜玄殇的伤势,几次留意他的神色,目蕴关切,夜玄殇有意无意看向她,淡淡一笑,长夜悄逝,又是人间。

  天如穹庐,夜色苍茫,无垠夜空清如墨洗,朗月似玉当空,俯瞰洒照碧野。九域山河,千里月华如一。

  洗马谷中几个大小不一的美丽湖泊间,数堆篝火将山谷映得几如白昼,火光中一阵阵笑声不时扬起,柔美多姿的九夷族女子,有着戎装,有着彩衣,且歌且舞,轮番携酒相敬,不断将四周热闹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美炙热的火焰,随风跳动轻舞,对面主席之上子昊一身白袍无意中着了火光明亮的色泽,雪衣丰仪映衬如玉俊面,越发显得雍容出尘。他正微微侧首和坐在右侧的且兰说了句什么,神情温润如沐春风,全不似平日清冷少言,且兰亦笑语回应,酒晕飞霞上玉肌,明艳中更添娇美。

  日前他们一行人自剑庐归来,再次路过洗马谷,且兰得东帝首肯同九夷族军队会合,继而召集族人宣布了与王族停战的决定,今日便是在谷中举族设宴,庆祝战事消弭,同时招待王族与昔国的贵客。

  入夜之后,九夷族人以草原为席,在选定的几处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居中一处便是这群湖环绕的高地。一盏盏美酒敬到席前,且兰连饮了数盏,已然面若桃色,有些不胜酒力。子昊坐在主席,自然不比她饮得少些,只是酒喝得越多,脸色反而越见苍白,但与众人谈笑风生,一双幽深的眸子清亮摄人,几似星光落入其中,只见风流俊逸。

  先后见了几个九夷族中辈分较高的尊长,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一一长谈。酒过三巡,苏陵早已明白主上的意思,言语之中配合得恰到好处,末了更代他以晚辈之礼亲自送几位老者还席。待他们离开之后,子昊微微侧身一声低咳,除了侍奉在他身后的离司,谁也不曾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蹙。

  离司柔和的眸子闪过一丝担忧的光泽,但只不言不语,将他手边酒盏换上了清茶。

  茶香如缕,子昊低头缓缓啜饮,逐渐压下令人不适的酒意,趁这空隙理一理思路,眸心不由带出几分深沉。几位长者话中有话,背后透露出的是所有九夷族人的顾虑,多年生死相拼的战事,所造成的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完全消除,这几盏酒的味道委实够烈,目光投向十几步外另一堆篝火处,再次闪过深思的痕迹。

  这时候,那军中战士所在的篝火旁忽然爆出一阵喝彩声,接着传来几人爽朗的大笑。

  人群散开,古秋同、墨烆和几个军中地位较高的将领一起往这边走来,人未至,先听到豪爽的笑语,“墨将军不愧为帝都第一剑手,闻名不如见面,今晚可真是痛快!”因着几分酒意,墨烆一向冰冷的脸上略见几分生气,声音却还是不带太多感情,“将军过誉了,墨烆只是侥幸而已。”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子昊把盏笑问:“墨烆,看这样子是得了彩头?”

  墨烆以手扶剑微微躬身,“没有给主上丢脸。”

  “墨将军剑法高明,我们今晚可都成了他手下败将!”古秋同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朗声笑道,“王上,方才和墨将军聊起日前帝都那一战,说实话,我们以前也吃过败仗,却从没有那次输得彻底。事后才听说,那时王城中原来只有战士一千多人,王上用兵之神,当真令人心服口服,这盏酒,是末将代军中将士们敬王上的!”

  子昊微一垂眸,抬手拿起酒盏,帝都多年穷兵黩武,倾举朝之师而伐九夷,却遭息川惨败,以至于最后偌大的王城只有千余名将士可用,这对他来说,并不值得夸耀。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当然不会露出,只是执酒一笑,“帝都城坚池深,本就易守难攻,这也算不得是你兵败。”

  古秋同道:“前路受阻,后路被断,主帅生死未卜,王上明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出城,我们却连动都不敢动,末将十二岁从军,仗也打了不少,但就算是连场血战也没这么难忘,至今仍像陷在里面似的。今天这番话若不说出来,自己闷也闷死了,还望王上莫要见怪。”抬头喝光手中之酒,“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将委实受教!”

  子昊目光在他面前一停,笑了笑,将他所敬的酒一饮而尽,与他照杯一亮,“古将军乃是九夷军中栋梁之柱,幸好我们并未当真兵戎相见。如今两族尽释前嫌,日后相互扶持,将军必然多有辛苦,这盏酒当是朕先敬将军。”

  古秋同连忙抱拳道:“末将不敢!”抬头时心中感慨丛生,不由便望向席上,子昊似是突然抬眸,正和那道复杂的目光撞个正着。

  与他眼睛一触,古秋同很快低下头去,侧身退了一步,旁边一个肤色黝黑,高大魁梧的将领大声道:“我楼樊也敬王上一盏酒,多谢王上那天手下留情,虽然王族和九夷族有深仇大恨,王上的功夫,我却佩服得紧,酒我先干了!”

  “哦,楼樊?”子昊眼角微微一挑,打量了这人几眼,认出是当时在王城被他夺了剑的那个偏将,淡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曾经五度单骑杀回九夷国都城,救出近百名族人,最后身中十余箭却仍能突围而去的大将楼樊。”

  楼樊哈哈笑道:“王上也知道这事,那几箭还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不过那时候杀红眼了,管他奶奶的什么箭不箭的!”

  他突然爆出句粗口,且兰忍不住皱眉,却又莞尔一笑,子昊不以为意,以手轻抚酒盏,缓缓道:“朕记得你曾在两界关连斩文老将军手下两员大将,最后和靳无余战成了平手,看来你的功夫不在他之下。”

  楼樊道:“那个靳无余倒是条汉子,我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下次若再见到他,必得好好打一仗才痛快!”

  子昊点了点头,“两界关之后函田一战,你同大将昔宬率八百兵力断后,竟能挡下三万精兵的追击,就连文老将军也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九夷军中有你这等人物,着实难得。”

  楼樊原本酒量便大,今晚趁着热闹已喝了不少,此时提起这些征战旧事,胸中酒意血性上涌,浑忘了席上坐的是何人,忍不住恨声道:“若不是王族仗着人多,昔将军又怎会阵亡!我九夷族多少兄弟就是这般……”

  “楼将军!”身旁古秋同突然出声低喝,楼樊一愣,扭头看他,古秋同使了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楼樊呆了会儿方才醒悟,“嗨”的一声转头,难掩一脸的愤愤不平。

  对面子昊却似没有看到这些,一如先前温润含笑,“率性豪爽,忠义勇猛,像楼将军这样的好汉子,朕最是欣赏,我们再喝一杯如何?”

  楼樊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自己饮酒,又呆了一呆,才转身取了盏酒,向上一举,一口气喝光,却没再说话。

  子昊搁下酒盏,清湛的眸子在九夷族几个将领面前一扫而过。即便今晚将王族和昔国奉为上宾,举行这样盛大的宴席,九夷族人却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开心结。尤其是身在军中的将士,每个人都曾直面那一幕幕铁血杀戮,经历过九死一生,他们接受王族的安抚,遵从公主的决定,但心中却做不到毫无芥蒂。

  古秋同他们邀墨烆比剑,难免不是存了落王族面子的心思,他让墨烆去,是因为知道墨烆绝不会输。墨烆不擅谋略机锋,但心性坚毅,于剑法之上极为执着,造诣并不低于苏陵、皇非等人。军队之中崇尚武艺,这样的比试,反而会给屡遭九夷族和楚国联手重挫的王族树立威望,所以他并不担心,只是接下来这番敬酒,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楼樊这莽将军心直口快,不似其他人那般掩饰得当,被他几句话便试探出心中想法,这般血泪生死凝成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惊?但是,他绝不会允许九夷族成为一个后顾之忧,只因一旦有所差池,就必要花费数倍的时间去重复和弥补,而他,最浪费不起的便是时间。

  气氛突然有些异样,且兰微微蹙眉,抬眸之间对古秋同投去一瞥。古秋同触到她含有制止意味的目光,心头微凛,刚要说话,却听东帝笑问:“今日难得欢聚一场,古将军,你身边这几位朕好像是第一次见,何不介绍一下?”

  古秋同毕竟还算稳重,纵然心中亦有不平,却无论如何不会像楼樊那般鲁莽冲动,听东帝开口相询,随即笑道:“王上不说,我倒还真疏忽了。”指了身边一位红袍将领,“这位是左偏将褚让。”

  那褚让十分沉默,只向上抱了抱拳。子昊微微点头,“神箭褚让,赤平关曾独战文家三位少将军,走允川,破厉城,洹水双箭定三军,九夷族中,箭术无人可及,幸会。”示意离司斟酒,举盏一笑。

  褚让微怔之后,遂也取酒在手,原本面上的冷漠淡了些,犹豫一下,终是躬身向席上施了一礼。

  “这位是右偏将司空域。”

  “屺州司空家与九夷族素来渊源深厚,司空将军一双金锏出神入化,随且兰公主转战千里,忠心耿耿,从无怨言,九夷族兵马日盛,你功不可没。”

  “中军副将,叔孙亦。”

  “叔孙将军智勇双全,昔国求援,楚国借兵,你几度对且兰公主提出谏言,助九夷族度过危难,仓原一战,你配合少原君调兵遣将,几乎断了文老将军所有退路,于兵法上,你深谙其道。”

  “中护军古宣。”

  “古将军长子,十一岁随父征战,十六岁便能独自领军。将军次子亦在军中,近年来屡立战功,一门三将,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古秋同将七、八个将领一一介绍,子昊举酒笑谈,众人出身经历随口道来,无不精准,竟是对诸将了如指掌。古秋同面上渐露惊讶,和那叔孙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动。

  每同一人说话,子昊便与之对饮一盏,他毕竟身份不同,如此以礼相待,众将神情间也都缓和许多。数盏烈酒饮下,子昊拂襟起身,缓步离席,“古将军,我们两族间虽多有误会,但王族从来不曾真的将你们当作敌人,现在不会,以后也绝对不会。今晚难得有此机会,朕想与军中将士多亲近亲近,不知将军愿否相陪?”

  话虽是对古秋同说的,目光却含笑扫过面前诸人,最后落在那叔孙亦身上。果然,古秋同尚迟疑未决,叔孙亦已抬手道:“王上有此雅兴,我等理应相陪,请!”

  让开道路,一行人往军中将士聚集的湖畔走去,墨烆在主上举步之时便要跟上,肩头忽然一沉,被人阻住,回头却见是苏陵不知何时回到了这边。面对他疑问的神情,苏陵轻轻摇了摇头,一旁且兰也一样没有动,遥遥看着子昊独自同众将步入数千名九夷族将士之中。

  苏陵对墨烆和离司投去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而对且兰微微抱拳,“公主。”

  且兰手握酒盏,目光转向苏陵,缓缓道:“谷中这些将士,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死在与王族一次次的交战中,他们并不是圣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无法轻描淡写忘掉一切。我可以放下仇恨,为九夷族选择一条明智的道路,但要与王族和平相处,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

  苏陵笑了笑,“促使那场战争开始之时,主上想必早有预料,时隔三年,主上既如此相待九夷族,就必会有所把握。”

  且兰点了点头,对面篝火之下,一片深色戎装之间,那人白衣胜雪,超然卓立,自有一种控制全局的从容。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透过那殷殷火色,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周围一片深含戒备的戎武之气松动消融,继而生出一丝轻松,然后沉落、瓦解,终被或爽直或豪迈的笑声逐渐取代。古秋同不断命人抬酒送来,东帝闲闲负手,笑立军中,湖风吹拂袍角飞扬,自一派丰神卓然,此刻正和离他最近的叔孙亦说了几句话,叔孙亦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微退半步,拱手低头。

  且兰收回目光,轻轻斟酒入盏,琥珀色的美酒合着星光自指尖流漾旋转,映出一抹淡笑。果然是好眼力,早就看出叔孙亦虽身为副将,实际在军中的影响力并不低于古秋同了吧。古秋同是她不在时战场上直接的统帅,但这些年来九夷族的每一个决断,她都必然会先和叔孙亦推敲商议,再做具体打算。

  近日来她曾几度召开族中会议,众人自然都是心存顾虑,所以才有方才半真半假的试探。理所当然的试探,她示意古秋同阻止,是并不想令矛盾浮出水面,事缓则圆,假以时日,一切都可以更加妥当的安排。但是,他却不知为何,非但刻意引导楼樊重提旧事,更毫不掩饰地直接将仇恨挑明,令人颇有些费解……

  这般抽丝剥茧地想着,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一阵剑气,一抬头,赫然竟见十余名九夷族女战士人人佩剑出鞘,将子昊团团围在中央。苏陵、墨烆同时吃了一惊,且兰起身将他们拦住,“是青冥她们平时修习的剑阵,少安毋躁。”

  话虽这么说,人已快步赶了过去,九夷族将士们纷纷起身,且兰抬眸扫过,“这是干什么?王上面前岂可放肆?”

  众人未及回答,子昊已转身笑道:“方才听叔孙将军说,九夷族女将练有一套极为厉害的剑阵,我一时兴起,便想看一看。”

  且兰目光在众将间一掠,哪还不知他们是欲借此试探王族真正的实力,遂微微一笑,“难得王上有此雅兴,不如我率众女将与王上演练一番如何?”迈步上前,抬手接剑,青冥、鸾瑛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开去。

  子昊目视于她,眸中笑意略深,微一颔首,“如此甚好。”苏陵在人群外围驻足,和墨烆抬眸对视,目光双双落在且兰身上。

  青冥和鸾瑛退向两侧,撤下一名女将,十二人重新站定方位。且兰将剑锋一振,雪衣白袍迎风猎猎,“这套剑阵取古六历易数推演,上应周天星象运转,还请王上不吝赐教。”

  子昊闻言眉梢一挑,“若取古六历之演变,历法四分周合,十二道之外想必还有二十八宿相佐。公主何不将阵法完整了,全力施为,方才尽兴?”

  且兰一怔,随即展颜笑道:“谨遵王命。”扬声吩咐,“青冥、鸾瑛,点将布阵!”

  身旁两名女将齐声领命,传令下去,军中再有二十八名戎装女子出列,执剑各就其位。青冥双手捧剑,奉至子昊身前,子昊笑了笑,“不必,若有需要,我自会取用。”

  场中剑阵内外浑圆,四方各增七星守护,二十八宿相连,声势顿时大为不同。子昊负手静立其中,两层剑阵快速旋转起来,一正一反,一反一正,几度交错之后,剑圈瞬间扩大,周围其他将士为剑气所迫,纷纷向后退去,让了更大的空地出来。

  烈烈火光之下,九夷族女战士手拈剑诀,战袍飞扬,步伐一致,身形展动开来再分不清人影,只见两圈疾速飘动的剑光,阵外三步之内一片清芒流转。

  道道剑气自四面八方飘来,子昊衣袍无风自动,人却如渊临岳峙,似对天地万物都视若无睹,予人以强烈的静极空虚之感。四周剑气无法影响到他,阵势即刻变幻,剑光忽绽,夜空下如落天星,闪现不休,突然间,漫天银芒飘荡交织,骤然化做一道绚烂无比的星河,流光电掣,向内疾射阵中。

  剑气激得袖袂劲扬,令人睁眼如盲,就在众人以为数十柄长剑即将刺中子昊时,阵中白衣倏忽一闪,众女子无不一愣,必杀的进招同时落空。剑光陡失目标,乍收之下光华四散,现出无数剑影,不料光华一落,赫然见子昊竟仍旧静立在阵心,似乎从未离开过。

  娇叱声中,剑阵再次催动,威力更甚之前。子昊微合双目,心中映出一片浩瀚星空,星象剑光流转交替,生生不息,其形其势,如观指掌,忽然负手,足下倒踩七星,于那剑影之中从容进退,四方攻势虽然凌厉,却根本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

  见他如此托大,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如此数周之后,子昊唇边勾出一抹清淡的浅弧,星眸忽开,朗然一声长笑,“楼樊,三招之后借你佩剑一用,小心了!”

  这几句话刻意以内力送出,声震全场,谷中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楼樊闻言浓眉陡竖,他虽性情莽直,但在九夷族中武功数一数二,当日王城之外子昊空手夺剑,此间将士大多曾亲眼得见,若说那时还算是出其不意,此刻他已事先出声提醒,便是公平较量。

  九夷族女将岂会容对手轻易出阵取剑,皆将剑法全力施展,不料子昊身影飘忽不定,甫进忽退,踏角宿,入龙渊,三招一过,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射而出,身前阻来的两剑竟然迎面落空。

  楼樊正全力戒备,反应不可谓不快,呛然一声佩剑离鞘!

  但就在他腕力初发,剑势陡起之时,一道修削的手指却早已搭上他的手背!掌力吞吐,楼樊五指剧震,竟然把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人亦闷哼一声,便向后跌去。

  古秋同离得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楼樊稳住脚步。不料两人身子一碰,楼樊身上陡然泄出一股奇寒的真气,凭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脚下猛使一个千斤坠,方才勉强站定。

  此时褚让、司空域齐声断喝,双双自两侧抢出,直取飞上半空的长剑!

  一只手比他们更快!

  白影忽闪,长剑仿佛原本便就在那手中,两面劲气夹攻而至,下沉的剑峰突然微微一侧,抓向剑柄的两只手便疾速撞向锋刃。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撤掌,子昊唇角微挑,收剑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振,人却不停留,倏地后退。

  几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先前剑阵中阻拦子昊的两名女将甚至还未来得及归位,眼前再见白衣飘拂,子昊人已出现在阵心,一笑间脚步微错,便与且兰擦身而过,趋入阵法转变时稍纵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她踏定了全阵中枢星位。

  褚让和司空域这时才落回地上,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震骇。无人知晓的掌心处,各有一丝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开,冷汗浸入其中带出轻锐的刺痛。

  取剑在手,子昊已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因左肩有伤行动不便,一手始终倒负身后,此时便是单手持剑,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画了一个空旷的圆。

  剑锋递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将们手中长剑同时一窒,紧接着便听嗡嗡剑鸣之声迭起,人人手中长剑无故震颤,似在某种气势威压之下突然战栗不已。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自阵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浑圆,四周长剑被这剑气牵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齐齐飞向圆心。数十柄长剑同时钉入一处,铮然一声整齐的鸣响,而原先持剑之人,包括且兰,已纷纷身不由己单膝跪地,心头皆涌起无力相抗的感觉。

  场中只余子昊独立阵心,一剑在手,襟袍轻扬。不仅仅是身旁女子,山谷中所有将士无不生出朝见君王的感觉,明知不可思议,却有种俯首叩拜的冲动,臣服之意自灵魂深处强行升起,使得场中万人噤声,一片屏息静气。

  九幽剑境,王者之剑。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夜色下唯闻噼啪轻响,篝火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么,望向湖畔那清冷的身影。

  子昊独自负手静立,目光遥遥投向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过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剑阵,可圈可点,叔孙将军可曾想过,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为?”转身时望向叔孙亦,那清朗话语消冰融雪,猛地令这智囊人物回过神来。

  叔孙亦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谷中气势竟完全被对方控制。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斟酌道:“古六历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丑、建亥,十二中气应历而生,章岁罔替可成阵法,大衍历却始于中五,三微而生四象,两者似乎难以相济。”

  子昊含笑道:“大衍历议,何取天地之数?”

  叔孙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数取于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颔首,再问:“何谓三微生四象?”

  叔孙亦道:“夫数象微于三、四,而章于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际焉。蓍以七备,卦以八周,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终之际焉。中极居五六间,由辟阖之交,而在章微之际者,人神之极也。 ”

  “三微四象,何以纪日月?”

  “策以纪日,象以纪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为日度之准。乾坤之用四十九象,为月弦之检。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余万五千九百四十三,则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则十有二朔所虚也。”

  “数象相合,何谓遁行之变?”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余,为十四万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虚之,复以爻率约之,为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则章微之中率也。”

  两人就历法一问一答,问者固然信手拈来,答者亦准确迅速,毫无滞怠,可见于此极为精熟。周围将士不知所然,皆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叔孙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由惊再喜,先后几度变幻,几乎难以自持。子昊引他背诵历法算经,手中剑尖微斜,就近点出几个阵图。叔孙亦目光一凝,盯着地面半天不曾抬头,口中自言自语,尽是大衍术之推算法决,眼中竟慢慢现出狂喜神色,待终于抬头,语气中已隐含请教之意,“敢问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合中五之数?”

  子昊方要做答,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身前叔孙亦也未看出异样,只以为他是在垂眸思索,从旁耐心等候。过了会儿,方听一声压抑的低咳,子昊缓缓开口道:“天数五阳十阴,地数十五阴,五居阳数之中,舍天五退藏于密,合二十五双。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着略作停顿,收剑回身,“五十完满,万物各归本位,静极无为,若虚其一,则余四十九象三万六千之数,生息流转,无有穷尽。天道以变迁为不变,数由一始,亦从一终,阴阳幻化,唯一而已。古六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实际万法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此为阵法之根本。”

  叔孙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迹,“难怪方才无论阵法如何变化,王上却如在无人之境,处处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错,破阵如是,立阵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于万物,周游于天地,苍天浩海、微尘草芥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则归玄黄混沌未开之圆满,得其一而用,则天下无不可立,无不可破。”

  叔孙亦闻言浑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长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动声色负手身后,剧痛过后,心神竟阵阵虚弱,突然只觉疲惫不堪,眉心微紧,遂将右手向下一带,左边肩头的伤口顿时一阵裂痛,神志却随之清醒几分,“此三阵之后的变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孙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数,末将省得。”

  子昊淡淡道:“这阵法威力虽大,但用于战场却欠于灵动。明日你斟酌一下,自军中挑选四十九名擅长剑法的战士出来予我备用。”这番话已是命令的语气,叔孙亦却也不问为何,当即恭敬应下,顿了一顿才问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阵辅于大阵,取四分、大衍之所长,相互为济?”

  子昊目露欣赏地点了点头,缓步踱向楼樊那边,将剑还与他,笑道:“多谢将军借用。”说话时徐徐看向周围诸将,古秋同、褚让、司空域都默不作声,但几乎是不约而同,几人将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孙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

  酒尽宴散,夜已近半。辞别众人,离司跟着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径自进入后帐。

  营帐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东帝休息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跄一晃,随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几乎是跌坐榻前,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气息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遇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就意味着体内的毒又深几分,反噬之力亦越发严重,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一味的疼痛,令得他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

  离司未得准许,不敢随便入内,只听帐内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暗哑疲惫,几乎就听不清楚。离司匆忙掀帘入内,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然刚刚调息完毕,听她进来,吩咐道:“去沏茶来,要酽一些的。一会儿苏陵和且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

  离司看他脸色,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答应着退了出去。子昊双目半合,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

  苏陵来时,离司已烹好了热茶入内,子昊接在手中,很快一盏茶便空了下去,垂眸令离司再添新的,这才抬头,“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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