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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心里有数

  仲晏子微怔,待恍然惊觉,心头狠狠一窒。

  辛酉年庚申甲子日巳时三刻,襄帝驾崩于昭陵宫双文殿。

  是日,岐山星陨,一逝无痕,东海陡遭天灾,海狂如怒,地动山摇,沿岸五城化作浪底废墟,数千百姓葬身无存。

  这一日,本应是王族乃至整个天下尽哀之日。哀王之丧,绝丝竹,罢歌舞,禁酒肉,息烟火,万民服素。然自襄帝驾崩以来,诸侯未有一次哀丧之举,王族亦无力加以分毫约束。

  酒满,子昊徐徐抬手对洛王一敬,仰首饮尽。

  仲晏子面色陡沉,喝道:“今日是你父王忌辰,你不降旨为他守丧,反而饮酒为乐!身为人子,未免太过不肖!”

  子昊仍带笑,面无哀色,声音清淡,“我不降旨,是因为他不配。”

  九哀之礼,亲手造就了这乱世天下的先王,不配。

  烈酒倾心,眸若冷玉。

  何为孝,他不需要别人来教,如果不能抹去那个男人身上昏庸与懦弱的烙印,那么一切所谓“孝”都毫无意义。

  子昊起身而立,负手冷看外面歌舞喧哗,回首之时,袖中一块玉佩放至案前。

  那是一块盘云蛟纹玉佩,下结青穗灿然若新,玉佩本身却有着岁月的痕迹,显然曾经被人时常摩挲而显得光色润洁。精雕细琢的美玉,栩栩如生的飞龙,然而,正中一道焦黑的裂纹将那原本腾云而起的蛟龙从中斩断,使得整幅画面透出几分刺目的狰狞。

  “王叔应该还认得此物吧?这是先王大行前手中遗物,侄儿今日代先王物归原主。”

  仲晏子身躯一震,他如何不认得?这玉佩的反面有一个金篆刻就的“洛”字,笔致劲洒,骨骼遒美,乃是他的王兄,襄帝酒醉后亲笔所书——这是当初他列土封王,襄帝在庆宴之上亲手赠予他的小小贺礼。

  自从那日以后,这块玉佩他从未离身,直到璃阳宫那场大火,倾天灭地,毁心焚玉。

  君恩手足,历历在目,生离,死恨。

  昭陵宫中不瞑的双目,凝作东帝静冷的深眸,牵动洛王眼底的痛楚。

  然而子昊什么都没有再说,似乎一切到此为止,他此来的目的也就只是物归原主那么简单。

  一阵悠长的鼓乐,渐芳台上群芳引退,歌舞毕,雅乐再起,织锦铺陈的玉阶遥遥而上,飞花间一抹鲜艳的娇红映入他漆黑的眸心。

  华丽而庄重的礼服并没有影响含夕欢跃的脚步,她踏着满地香花轻快前行,笑容迎耀天光,长发在一道金环的束缚下不甘寂寞地飞扬。似是不耐典仪官慢条斯理的引导,她微微展动衣袖,一只只彩蝶若携湖波翩然而至,追随她飘扬的华袖上下翩飞,灵动起舞。她调皮地笑着,在无数惊艳的目光中登上渐芳台,随着典仪官悠长的唱赞声跪拜如仪,祭谢天神,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繁复礼仪的过程中,亦不忘悄悄打量着诸国观礼的宾客,带着好奇和有趣的神情。

  祭天之后,由楚王后亲自帮她挽起秀发,以一支红玉镶雕花芙蓉簪将象征着公主身份的飞鸾金冠束好,鸾鸟之上精致的步摇在她额前轻俏晃动,她悄悄侧头,对楚王后道:“王嫂,是不是可以了?这礼服好重啊。”

  楚王后温婉一笑,示意她少安毋躁。在典仪官的引导下,含夕复又敛起繁重的裙袂向王座拜下,接受楚王赏赐,而后一一答谢诸国赠送的贺礼。

  “日前你请楚王赐婚的,便是这含夕公主吗?”皇非正隐着笑意看含夕压制着不耐端正身姿,蓦然一声阴柔话语自旁边紧邻的席上传来。一转身,毫无意外地,便对上了那双细冷的长眸。

  仍是一袭如火华裳,宣王身上从不掩饰的狂放与那魅冶的姿容无论到何处都十分抢眼,自落座以来,渐芳台前的目光五分是观礼,倒有五分落在他身上,以及与他同席在座丰神出众的少原君。

  随手将袖一扬,皇非朝服上仿若阳光织成的刺金云纹与那片火色拂错而过,笑若春风,“殿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敝国这点儿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姬沧慢悠悠地道:“有关你的消息,我自是比其他的留心一点儿,但我却有一事不解,既然是你请旨赐婚,以楚王对你的言听计从,却一直未见应允,皇非,你打的什么主意?”

  皇非笑,“殿下多心了,我王只是不愿委屈公主,非亦自觉驽钝,难配公主天人之姿,是以不再坚持。”

  如此明显的借口,他却说得理所当然,更加一脸谦谦如玉,若非面前之人是姬沧,而说话的人又是堂堂少原君,怕真会叫人以为这话便是事实。就听哧的一声,姬沧掩口失笑,“别人不知,你我却知,你若是当真想娶这公主,便是有十个楚王怕也挡不住。你这么个人,难道还真是甘心屈为楚王下臣,欲求一女子而不得了?”

  皇非执杯饮酒,翩然自若,“我王宽厚仁和,从善如流,非,乃是甘愿为臣。不过殿下放心,无论如何,非必牢记殿下之约。”

  姬沧长眸微眯,不知在思量何事,突然身子向前一逼,“楚王怎样,与我何干?”声音略长,眸光妖艳幽烈,“我对台上这位年轻貌美的公主,倒是十分感兴趣,皇非,你说本王若有联姻之意,你们大王会否答应?”

  皇非眼风一挑,姬沧正拭目以待他的反应,忽听外面一声长传,“帝都使者到!”

  代表王族的使者手捧玄金色龙纹御旨,在两列仪仗的随护下沿着香花锦毯迤逦前行。居高临下,子娆斜倚廊柱看着飞扬于长风之中威严的王旗,星眸幽冶收敛了春光,揽尽了乐瑶宫中千人百态。

  如今的帝都,虽未必一令既出,天下遵从,但其正统的王权却能给任何一国带来特殊的地位和巨大利益,足以打破目前诸国相对平衡的格局。一道王旨推波助澜,晋封楚王,已然暗潮汹涌的楚宣之间似有什么破裂而出,在这三千碧水之上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与楚国实力相当的宣国,襄帝十一年灭后风,十二年收服柔然,东帝二年挟公子严仅以一步之差险些挥兵南下直取帝都,若非子昊当机立断,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王族的天下。

  子昊入楚后的一切布局,都只为这雄踞北地,绝无可能收服的强大势力。灭国之战,他需要一柄剑,一柄出可以其光芒逼慑天下,入可以于鞘中稳守帝都的利剑,他绝不会允许拥有少原君和烈风骑的强楚与宣王结盟。

  一方面暗中分化、压制楚国的声势,另一方面却巧妙地引导这股力量对抗北域,一方面潜移默化送给皇非最好的盟友,同时,也设下了万无一失的钳制。由且兰到含夕,由苏陵到夜玄殇,精心的布置,环环相扣的策算,就连感情也在他冷静得当的控制之中,不会冷淡却也不会无谓地热烈。

  所以此时的子娆,并不怀疑子昊与王叔交谈的结果,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叔才智谋略皆不在凤妧之下,当年一着错算,成王败寇,如今他虽怨先王,却一样放不下帝都。”

  那座曾经威临天下辉煌的殿堂,是洛王心灵上永远无法修补的破绽,或许,也是每一个王族后裔难以抹煞的烙印。如今雍朝之主峻冷的傲骨与凌厉的手腕,会让当初的洛王,今时的仲晏子看到王族应有之尊严——那并非是令诸侯在逝去的先王灵前做出敷衍的哀悼,而是在今天这面王旗之下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以及,本不该有的,放肆的野心。

  金色的王旗上盘旋着乘风腾云的玄龙,在子娆慵懒的眼梢划出一道炽烈痕迹。她遥遥注视皇非,透过那完美高雅的面容揣度着他每一丝表情、每一个举动,仿佛透过阳光下那清光展流的双眸,看到了竹林中、白石旁东帝凝视棋局时神采飞扬的眼睛——

  少原君与东帝那一盘棋,虽是借了含夕之手,却依旧惊心动魄,一局“沧海余生”,可谓棋逢对手,波澜惊起,却也真正酣畅淋漓。

  观棋三日,她不得不承认,天下终有一人,可与东帝平分秋色——若说子昊是云淡风轻下平静的深海,那皇非便是光照九域辉耀长空的烈日,碧海深远,不失纵容天地的傲然,日光凌盛,有着灼噬万物的自负。

  那么,同样骄傲的两个男子,要怎样才会有一人甘心向对方,俯首称臣?

  一室之隔,仲晏子所言,亦正如子娆心头所思,“皇非乃是我一手教出的徒儿,他的心性志向我再清楚不过,想要他对人低头,难比登天。”

  闻言,子昊便是一笑,白衣流云,那微笑飘于风中恍若浮冰碎雪,冷冽遥不可及。

  “王叔只要替我带一句话给他——他是要效仿凤后黜杀史官,做那千夫所指的逆臣枭雄,还是要名正言顺做这平靖乱世、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的英雄圣贤。”

  仲晏子眉骨一跳,惊然凝视于他,方开口欲问,子昊却将手一抬,止住他满心思疑,“王叔将话带到,他自会明了。”不再多言,他负手身后,略见遥思之意,而后漫然抬眸,“至于且兰,我曾答应过她母亲一个请求,将那件事永不昭于世间,王叔放心,无论如何我终不会委屈她。”

  这一番话虽是含笑道出,却有不可违逆的专断隐于字里行间,仿若此时是九华殿中君为臣令,身为长辈的洛王竟有一瞬肃然,随即皱眉,“你待如何?”

  子昊淡道:“侄儿日后自有安排。”

  仲晏子深深看他一眼,“子昊,这世上什么事都可算得,唯有情之一字往往出人意料,你若自负聪明,伤人误己,可莫怪我未曾有言在先。”

  “多谢王叔提点……”子昊眉间盈笑,目中并无一丝波动,却忽然间,他和仲晏子双双扭头扫向帘外。与此同时,一道铮然琴音震贯全场,其中透出锋利的挑衅之意,几乎令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渐芳台前,姬沧引弦而待,目光所向,正是台上芳华妙龄的含夕公主。

  面对宣王凌人的气势,含夕固然有些不知所措,楚王神情间却更见慌乱,不由将目光求救一般投向端坐席前的皇非。

  宣王突然借贺礼之机强邀含夕公主抚琴,大出众人意料。依楚国习礼,未婚男女琴瑟相和,乃有婚嫁之意。若按常理,宣、楚两国并踞南北,各为一方霸主,纵有联姻之举亦不足为奇,但宣王深恶女色众所皆知,而含夕公主及笄之嫁牵动诸国格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凝住万人眼目。

  整个渐芳台一片异常的安静,越过姬沧灼目的红衣,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打破了压人的沉默,恍若春风流淌,玉水生波,先前欢悦的气氛潋潋回转,湖光风色舒雅怡人。

  便见这笑声的主人,不急不慢放下手中玉杯,随意将袖一振,站起身来,“含夕公主不谙音律,殿下若有雅兴,非愿以一曲相陪,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姬沧面前一张艳若血玉的古琴,琴长六尺,广仅三寸,冰丝五弦,丝丝如刃,琴名“夺色”。

  宣王之夺色琴与他的血鸾剑——江湖之上恐怕没有人会不为这两样武器而悚然,这一张琴,曾惊破柔然十万铁骑,这一柄剑,曾斩裂后风国山海城池。

  昔日赤峰山前,一人一琴,独面柔然族大军来犯,曼殊花赤焰般肆放的色泽,至今仍是柔然无法磨灭的丧国之耻。

  乍见这张琴,居于宣王下座的万俟勃言垂眸忍色,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心头百般不甘——姬沧一日不亡,柔然便永无出头之日,但这世上又有几人,有把握胜过这张夺色琴?

  皇非站在另一张琴前,修长的手指随意拭过琴弦,铮然一抹清声挑动,他微微侧首倾听,合眸笑赞道,“清若瑶玉之纯莹,泠若广寒之高洁,好琴!殿下这份礼物真可谓用心良苦,非代公主先行谢过。”

  一抬眸,俊逸的眼底精芒隐射,盯住眼前放肆的对手,含笑的唇弧挑起完美的锋利。

  姬沧眼梢一扬,华魅风情惊人心魂,“君上何必多礼,只要莫忘了我们的约定便好。”

  皇非微笑颔首,衣袂翩翩,恍若玉树临风,“殿下之约,非岂敢相忘。”

  渐芳台上弦音乍破,就连身处高榭之中的子昊和仲晏子心中都微有一凛。

  兵锋迫面!

  初时是几声凛冽交错的寒音,然而随着台上两人指法渐急,千军万马远来,震天蹄声卷起万里黄沙,瞬间便如乌云蔽日,急没漫山遍野,其势滔滔,一发不可复止。

  饮血的杀气,横溢长空,几乎是没有片刻停留,两军交锋,喊杀声震耳欲聋,惊沙扑面,血肉横飞!战马悲嘶,雷鼓铮鸣,一道道凌厉的音色穿空破日,热血溅面,甚至可以清楚听见长剑劈胸、利镞穿骨的破裂声响。三军往复,冲杀相搏,山川震荡,江河崩流!分明是阳春三月湖风浅,却好似鬼哭神嚎雷电崩。

  砰!砰!砰!砰!离琴案最近的楚王身前,杯盏纷纷迸裂,酒浆四射。赫连羿人急命侍卫护送面色发白的楚王和王后直接退至台下。这般琴音,便是苏陵、夜玄殇等高手也要硬以护身真气相抗才能稳坐席前,四周侍女护卫纷纷随王驾退下,更有体弱的支持不住,直接便晕倒过去。

  内力空御琴音,杀伐于无形之中,在座诸人虽自问也可一试,但这般强横霸道的气势却当真无人敢直撄其锋。

  台上姬沧乌发迎风,夺色琴血音狂肆,犹如燃起地狱烈火,催动战场上鬼神夺命;皇非双目静垂,始终面带淡笑,唯见广袖烈烈飞扬,风卷云啸,铮然不让锋芒。

  两人琴音之中都带了十成十的内力真气,交撞间气流激荡,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急浪翻涌,眼看将要汹涌喷爆。便在此时,忽有一道清越的箫音飘然而至,行云流水一般穿入了琴声之间,两面昏天黑地的厮杀竟就此一窒,仿佛一道无尽的长河突然横隔在两军之间,流水浩浩,将这惨烈的战场一分为二,洗尽血污与戾气,唯余山川河流天然的静穆。

  箫音飞流,天地遥转,众人眼前漠原狂沙渐渐化作了一片浩瀚的夜空,河流遥遥不见尽头,向着虚空无垠的方向倾流而去,星星点点,炫丽如织的痕迹,在黑暗中闪烁着神秘而璀璨的光芒。

  无比的宁静,无比的空茫,却又无比的温暖,仿若天地静止,亘古虚空。且兰心头一震,蓦地望向那箫音传来的水榭——这是令她永远刻骨铭心,王城之中催动九转珑玲阵的箫声。

  水榭之中轻纱影里,子昊唇边一支玉箫晶莹如雪,随着那流转的箫音,他腕上灵石串珠渐渐发出幽邃的微光,映得那张本就苍白的容颜,几如冰雕玉琢。仲晏子见状一惊,发现他竟是要以九幽玄通强行压制台上两人的真气。皇非与姬沧任何一人,都是九域江湖莫可与敌的高手,即便是借助九转玲珑石的力量,也难以同时抗衡,更何况这两个人,谁也不会容忍如此的挑衅。

  果然,箫音刚刚回转,两道琴音便不约而同地破空而至,仿若九天雷霆挟威怒震,倾势而来。

  那箫音却又一变,乘风生云,回荡层叠,向无边的天际飘涌而去,琴音与之一触,便如破入深沉无际的茫茫沧海,无论多么强横的力量没进海中,也只能在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最终还是要归复于瀚海永无止境的平静。

  细刃般的琴弦无端在指尖一利,皇非剑眉微挑,琴音忽然大开大阖,气势凌厉,几如飞龙啸吟,直破云霄。

  便与此同时,姬沧夺色琴上血光盛烁,似有一只巨大的火凤展翼冲天,与那白龙并驾齐驱,不分先后地卷向箫音。

  琴音穿心,带着无可匹敌强悍的真气,子昊却只微一合目,心法流转,催动九幽玄通将黑曜石中蕴藏的灵力完全释放,一时间四周清光烁美,凌空炫目,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隐入澄澈的光芒之中。

  九转灵石生出感应,隔壁室中,子娆手腕上的碧玺灵石霍然绽出七彩异芒,紧接着,渐芳台上含夕的湘妃石,夺色琴畔宣王的血玲珑,万俟勃言收藏怀中的幽灵石都在黑曜石的牵引之下齐现清光,更有一道明紫色的光华自不远处楚宫衡元殿耀空闪现,却又转瞬消失了痕迹。

  夜玄殇忽然看向紫芒纵逝的方向,未及回头,便听到一阵碎金断玉的声音。

  姬沧手下的夺色琴骤然崩裂,而皇非琴上五弦齐断,夺面激射,他急速挥袖一卷,丝弦骤收,被他生生扯回琴上,铮的一声震鸣,整整齐齐紧在指下,勒出五道分明的血痕。

  再听那箫音,悠悠沉沉邈邈,仿若日暮残阳最后一抹光影,若有若无地消失而去,天地之间,唯余碧海无声,千山苍凉。

  弦断琴裂,皇非和姬沧几乎同时振衣而起,看向那座重纱掩映下的水榭,姬沧眼中戾气隐隐,转而扫向皇非。

  侍从们收拾好碎裂一地的杯盏,楚王才在众人护卫之下重新登上渐芳台。

  皇非心中亦在诧异水榭中究竟是哪国宾客,面上却未曾显露,上前微微一揖,“臣方才一时不慎,惊了王驾,还望大王恕罪。”分明是低头请罪,言辞间却并无卑谦之意,而楚王竟也不以为意,“爱卿无恙吧?方才……”毕竟是一国之君,看一眼桀骜的宣王,心有余悸的话自不能说出来,“宣王殿下琴艺精妙……这两张琴当真可惜了。”

  姬沧引以自负的夺色琴竟被人以真气当场震毁,只道楚国暗中有高人相助,心下正自恼怒,这话听起来便十分刺耳,狭眸一挑,正待反唇相讥,皇非适时的笑语将他打断,“相交多年,今日才真正见识殿下琴艺,闻君雅音,心驰神往,着实意犹未尽,可惜今天难再请教高明,不如明日我在府中设宴,请殿下赏光前往,以尽余兴如何?”

  不愠不火,绵里藏锋,竟是约他再论高下,姬沧冷笑道:“君上盛情,本王岂好辜负?只不知……”别有用意的眸光飘向惊魂甫定的楚王,“楚王殿下可愿一同前往,也好增添几分兴致?”

  楚王尚自犹豫,皇非接口道:“大王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去臣府中游园赏花吗?依臣之见,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宣王殿下相邀,便请大王移驾一游,臣定将一切安排妥当。”一边说着,似不经意般瞥向旁边赫连羿人,目中骄狂之色如一道尖锐的火花刺目闪过。

  少原君府里御旨敕造的得天阁,集天下名花于一苑,花开时分乃是楚都绝盛之美景,王宫御苑亦难及其万一。楚王每年春日都会携王后、公主前去游玩,有时甚至留宿君府,数日方归。赫连羿人早便对此大为不满,一直百般阻挠,此时面对皇非恃宠而骄的挑衅,不由怒火中烧。

  楚王侧首对王后道:“爱卿的提议,王后以为如何?”

  王后楚楚道:“臣妾近日正觉得有些闷,出去走动走动也好,一切听凭大王做主。”

  楚王道:“那好,便依爱卿……”

  “大王不可!”赫连羿人猛然出声打断。

  楚王被赫连羿人吓了一跳,诧道:“爱卿这是为何?”

  赫连羿人横扫皇非一眼,沉声道:“皇非请大王入府,是要借机刺杀大王,大王万不可中他圈套!”

  楚王面露惊色,皇非薄唇冷挑,目视赫连羿人,徐徐道:“侯爷此话未免有些血口喷人,这谋逆的大罪本君可担当不起!”

  赫连羿人冷哼道:“皇非,你与宣王密约行刺我王,篡政卖国,并将边境五城许给宣国作为回报,这般险恶用心,以为无人知道吗?”

  此言一出,四周人人色变。含夕第一个按捺不住,“赫连羿人,你不要胡说!皇非怎么可能谋反?”

  皇非先对含夕展开个迷人的微笑,一振袖,倒负双手,倜傥扬眉,“侯爷说得煞有其事,听起来倒由不得人不信,但口说无凭,敢问侯爷何以证明本君怀此不臣之心?”

  赫连羿人转向惊疑不定的楚王,“大王,臣日前曾截得皇非与宣国的密信,才得知他们之间的阴谋。皇非与宣王往来甚密,大王也亲眼见到了,此事绝非臣信口胡言。”

  好好的大典意外迭起,观礼的宾客除了面面相觑,亦有些许看热闹的心思,多是静观其变。就连当事人之一的姬沧,也只冷眼相看而不发一言,目光落在皇非身上,阴晴变幻,渐渐露出些有趣的意味。

  楚王一时举棋不定,虽不信皇非会谋反,但赫连羿人言之凿凿,却也不可忽视,“爱卿既如此说,那……可将密信拿来一观。”

  传令下去,赫连羿人命人去取信,两队披甲佩剑的御前侍卫将渐芳台围护起来,一时间气氛颇有些紧张。含夕没好气地瞪一眼赫连羿人,恼他在自己的及笄典礼上生事,悄声对楚王道:“王兄,你别轻信别人诬蔑,皇非若要谋反,也不会等到今日王嫂有孕在身的时候,定是那赫连羿人不服他,故意陷害。”

  楚王看向有些受惊的王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却也没说什么。皇非这边却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意,潇潇洒洒对姬沧一拱手,“敝国琐事,让殿下见笑了,往来一趟侯府也要花不少时间,咱们不如还席就座,莫要空等在这里,浪费了大好春光。”顺便吩咐歌舞,请众人继续饮酒为乐。

  回到酒席之上,一直未曾开口的姬沧握了玉杯在手,似笑非笑盯着他,“这又是唱的哪出?”

  皇非半真半假地笑道:“殿下何不拭目以待,你我之间的约定还少吗?”

  宣王毕竟是宣王,与少原君抗衡多年,知之甚深的宣王,这其中用意别人不知,他却如何看不明白?

  眼前这场惊动九域的大典,暗流翻涌风云急,乃是皇非清除内患,送他姬沧的战书。

  他若胜,不但皇非,就连整个楚国都是囊中之物,若败,便输上家国性命乃至争夺天下的资格。

  如此豪赌,早已不再是剑下胜负,琴中输赢,也只有自负如皇非,狂傲如皇非才会断然行之,单是这份倾手江山的霸气,便叫人有振剑一试的冲动。

  倾尽杯中酒,姬沧眼梢往那台前一挑,映着几分酒色几分魅光,瞬间妖异慑人,“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奉陪到底就是!往后你若是下不了手,干脆我替你解决了楚王,边境五城的回报我也不稀罕,只要你念着我这份心就行。”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听着这般惊心的话,皇非笑眸之中一丝震动也无,犹自风俊怡人,“若真想做,这世上还没有我皇非下不了手的事,有劳殿下费心了。”

  没过多久,奉命前去赫连侯府的侍卫带着取信之人归来。楚王命奉酒的侍女通通退下,息了鼓乐,那侯府亲信遥跪在台下将密信交到侍卫手中,一层层转交,最终送到了楚王御前。

  楚王轻咳一声,看了看面前两位重臣,将信打开。侍立在旁的含夕急忙倾身去看,“咦”的一声,而后粉面微寒,不待楚王发话,便指着赫连羿人道:“赫连羿人,你好大的胆子……”

  “含夕!”楚王阻止她,双眉蹙起,看向赫连羿人。赫连羿人生怕公主与王后回护皇非,急道:“大王,臣已鉴证过,这信上笔迹印鉴尽皆属实,绝非伪造,请大王速将逆贼拿下,交谳狱司问罪!”

  楚王盯着他,问道:“这密信当真属实?”

  赫连羿人道:“确凿无误,大王不必再怀疑,尽快处置为是!”

  楚王面色阴沉,似是十分不虞,深吸一口气,突然间重重冷哼,将那密信劈面掷下,“好!那你告诉孤究竟该如何处置!”

  赫连羿人一惊,接信在手,刹那间面色大变,即刻跪倒在地,“大王恕罪,臣……臣……”

  楚王打断他,“证据就在你手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艳日骄阳照得眼前玉石灼灼刺目,就这瞬间,赫连羿人额头上渗出汗来,“大王明鉴,臣这也是……为我楚国着想……”

  “哼!”楚王怒不可遏,“只怕为我楚国着想之外,还有些难以告人的私心!明日起你不必再上朝,且在府中闭门思过,听候处置吧!”

  座上君王震怒,赫连羿人才知中了皇非算计,猛地怒视过去,皇非一脸莫测深浅的笑容,见他看来,便将手中玉杯向上一举,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渐芳台下一侧阴影中,那送信之人微微抬起头来,一张过于明丽的脸,带着三分异样的笑……

  眼看事情毫无预兆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众人尽皆奇怪,但隔了这般距离,谁也不知那封密信究竟是什么内容,竟让楚王忽然迁怒于赫连羿人。苏陵垂眸沉思片刻,低声对身后一名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人微一躬身,趁着人们目光都集中在台上的时候,悄然退了出去。苏陵抬头,忽然发现对面万俟勃言不知何时已经离席而去。

  典礼结束,苏陵应酬过了众人,独自离开乐瑶宫。早有部属携了密报等候在外,他吩咐侍从驱车回驿馆,临近江畔却转乘另一辆四面垂帘密闭的马车。掀帘登车,躬身道:“主上。”

  车中子昊正闭目养神,幽暗的光线下雪衣寂静,漠然铺陈,显得容颜略微苍白。先前在渐芳台,他以一支玉箫强行对抗皇非、姬沧两大高手,非但重挫二人,更令姬沧对楚国的顾忌加深,当时虽有黑曜石灵力相护,但九幽玄通的反噬仍然不可小觑。

  “查清楚了吗?”

  短短一句话伴着数声低咳,苏陵方欲将刚收到的密报取出,手却又在袖中停住,转而道:“都查清楚了,楚王手里那封信并非皇非和姬沧的密约,而是赫连羿人写给太子御的手函,上面的内容和当时卫垣的情报基本相符,以夜玄殇的性命,换楚二公子含回归国,由此可见卫垣那边的消息还算可靠。

  “据属下推测,这两封信定是皇非暗中做了手脚。今日这事看似突然,恐怕却是皇非早有预谋,之前他一手推动赫连齐之死,提供太子御入楚路线,高调支持夜玄殇,不断将赫连羿人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时故意露出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可以扳倒自己,却事先做好了圈套。今天又利用了宣王威势,推波助澜,使得赫连羿人当场发难,被他算计个正着。楚王对公子含回一直心存顾忌,皇非深知此点,所以才会在此事上着手,之后也一定做足了落井下石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赫连羿人这次恐怕官位难保。一旦楚国内政全数落入皇非掌中,宣楚之间,必将发生一场巨变。

  “不过此事还有些地方不是非常清楚,第一,皇非是如何让赫连羿人取到所谓密信,借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这个人究竟属于哪一方势力;第二,又是什么人助皇非偷梁换柱,出卖了赫连羿人,好处是什么;第三,夜玄殇与皇非配合默契,他们之间的合作以后是不是有可能超出我们控制;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宣王姬沧。他是完全不知情,还是同夜玄殇一样,是在配合皇非。而赫连羿人所说的密信究竟是凭空捏造的,还是的确有之。如果姬沧从头到尾都是在陪皇非演戏,那皇非目前和我们的合作,就很值得商榷了。这些疑点,属下已吩咐各处暗线即刻着手去查,想必能再推断出些蛛丝马迹。”

  苏陵平时虽给人博雅多才的印象,但在人前却极少如此侃侃而谈,即便与子昊议事,也多是谨言慎行。今天却不知为何,非但将情报详细道来,更一点点剖析来龙去脉,推断前因后果,严谨得连一丝细节、一点可能出现的意外都不放过,并在此之前就已做好了应对的安排。最后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将袖中密信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从中推测太子御和赫连羿人目前可能还没有额外的交易,想了想没什么疏漏,这才停下。子昊原本静然合目听着,话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分析,已就目前所有的情报做了最有效的判断和处理,着实省了他不少心力。日后帝都有苏陵在,终是叫人放心的吧。笑了一笑,复又问道:“万俟勃言呢?”

  万俟勃言在大典上异样的举动,苏陵一直颇为上心,“他中途离席便再未回来,我已命人留意,想必稍后便会有消息过来。”

  密林浮雾,一声短促的呼哨自林外响起,浓雾中立刻传来回应,林子西方有数人策骑而至,过不多会,东面亦有几人快马驰来,急促的马蹄声没进厚厚的落叶,瞬间消逝无声。

  这些人原本都身着各色服饰,入林后纷纷甩掉外袍,露出里面紧身夜行衣,以及形状特异的佩刀,对背手站立的一名男子单膝拜下,“王子!”

  面前那人衣饰看去十分华贵,相交身后宽阔的手掌显示出过人的力度,背上枪囊强调了他魁梧的身形,浓郁的雾气下纵然看不到分毫神情,却能感觉一种莫名的肃杀之气,正自他身上散发出来。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名黑衣人聚齐,那人目光一扫,“都准备好了吗?”

  前面一人答道:“宣王今晚入楚宫赴宴,大概戌时整会出宫,在城东广陵桥动手最为合适。”

  “好!”那人回身,正是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万勿有失,我柔然族兴衰成败,在此一举!”

  “愿从王子赴汤蹈火!”

  当前之人抬头道:“王子,可要等候乌黎长老?”

  万俟勃言一挥手,带过马缰,“不必。”此时忽闻马蹄声响,北方林外传来一声呼哨,林中暗哨出声相应,接着有人喝道:“王子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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