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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以身犯险

  “帮主,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此前在沣水渡便是那冥衣楼主出手杀了我们十余名弟子,冥衣楼表面上虽然客气,却早便暗中与我们作对,又怎会好心救少帮主性命?如今既然确定蛇胆在他们手里,我们并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帮主万不可以身犯险!”

  殷夕语坐在上首主位,摇了摇头,显然并未改变主意,“解舵主,咱们这次在楚国连续出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有些事必得从长计议,千万鲁莽不得。”

  解还天道:“从长计议虽稳妥,但现在少帮主却是等不得了!帮主也听到那冥衣楼主的口气,烛九阴蛇胆珍贵无比,乃是药中至宝,他们绝不可能拱手相让。”

  一旁的副舵主齐远亦道:“帮主何以对冥衣楼如此顾忌,就凭咱们跃马帮的实力,难道还拿他们无可奈何不成?”

  殷夕语柳眉微蹙,将手一抬止住他们,“正是因实力相当,我才不愿和他们撕破脸面。我们跃马帮以商贸为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极少与人结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极,却也恨极,“这一次夕青年少气盛,和劫余门结下梁子,自己惹祸上身不说,还使得我们两处分舵遭受重创,当地的商脉几乎被破坏殆尽,损失极为惨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劫余门这个仇家我们是结定了,但冥衣楼毕竟不同。我们两帮虽有冲突,却并无解不开的恩怨,倘若贸然与他们为敌,对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暂且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倘若劫余门乘虚而入,和冥衣楼联手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可有想过后果?”

  一席话让舱中静了下来,几个原本要劝的部属也缄口沉思。殷夕语再道:“还有,这段时间我们忙于应付劫余门,对其他事情实在太过大意了。沣水渡冥衣楼相助夜玄殇,紧接着赫连齐死于归离剑下,少原君突然回护敌国质子,太子御遇刺,赫连侯府连遭重挫,你们不觉得这些太过巧合了吗?若我所料不差,楚穆两国恐怕不久便会有大事发生。”她转头望向舱外长江劲流,风波碧浪,“天势滔滔,顺昌逆亡不过一息之间,我跃马帮一举一动对楚穆诸国之影响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要防患于未然才行。”

  在场的几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凛,“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冥衣楼和少原君府联手了?”

  殷夕语道:“冥衣楼向来行事诡秘,当年他们能插手宣国五王之乱,如今为何就不能介入楚穆内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双道:“若果真如此,帮主就更不能赴约。我帮根基在于楚穆,与太子御、赫连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楼不是设下圈套,欲对我帮不利?”

  解还天亦道:“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独揽大权,便必须彻底打破受赫连侯府控制的水军与烈风骑的平衡,我们手中的战船乃是他最大的顾忌。皇非此人手段凌厉,一旦动手就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冥衣楼分明是蓄意挑衅,难保不是别有用心!”

  殷夕语站起身来,“正如你们所言,眼前之事已不仅仅是夕青一个人的性命,很可能直接关系到我帮存亡,所以今日之约我不能不赴。”

  “帮主!”

  “帮主还请三思!”

  一众部属纷纷劝阻,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殷帮主,既然这么多人都不赞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约呀!”紧接着便听负责守卫的跃马帮弟子扬声怒喝:“什么人!”

  殷夕语眉头一皱,命两人留下护卫伤者,带人出了船舱,抬头便见正中高大的船桅之上俏生生立着个碧衫女子,江风中衣袂飞扬,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随着江风飘飘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却笑吟吟地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有人潜入船上,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了桅杆,不禁大为恼火,“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快些下来?”

  碧衫女子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劝道:“殷帮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刚才那几位先生的话其实都很有道理,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才是。”

  殷夕语见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轻功造诣,不由多了几分警惕,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来自冥衣楼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帮主不必这么客气,我叫离司,我家主人让我来替你带路,顺便先看看你们少帮主的伤势,可不可以?”

  宋双低声道:“帮主,小心有诈。”

  旁边齐远建议道:“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怕什么?不妨先诓她下来,看她玩什么花样。”

  殷夕语沉吟不语,离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答应,秀眉微拧,“我家主人不喜欢浪费时间,总不能一直等着你们,我先进去诊脉了,你们慢慢商量。”话音一落,人已轻飘飘自桅杆上落下,似是借着风力一个折身,还没等人看清,便从一众高手面前掠到了舱门之旁。

  宋双隔着舱门最近,见状大喝一声:“站住!”不由分说,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没听说过看病不让大夫进门的!”离司笑着向侧一让,滴溜溜沿着他的掌风旋身而过,淡碧色的衫子轻盈若舞,一闪便进了船舱。里面两个跃马帮弟子双剑齐出,挡她去路,谁知对方身法奇快无比,轻烟般微微一晃,眨眼间已扣住榻上病人的脉门。

  “住手!”

  不等赶进舱中的殷夕语喝止,离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脉上划过,蹙眉道:“果然是天残灭度掌,耽搁得太久,毒气已经侵伤经脉,麻烦得紧。”又仔细想了想,抬头道,“殷帮主,就算服了烛九阴蛇胆解去掌毒,令弟以后恐怕也难以恢复如常,差不多成了废人一个,去不去见我家主人都一样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一边说着,手下数枚银针射出,银光起落,准确无比地刺入殷夕青身上几处重穴。

  跃马帮众人纷纷惊喝,却不料软榻上突然传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竟然有了一丝反应。殷夕语抬手制止部属,强压心中惊诧,“不想姑娘轻功造诣不凡,竟还精通医术,冥衣楼果然藏龙卧虎。”

  离司微微侧首,对她笑道:“帮主过奖,精通医术虽不敢当,但我对各种奇毒却的确颇有研究。不如这样,我可以让你弟弟醒过来,也可以每天来替他诊治调理,或许也能有所转机,你们就不必特地去见主人了。”

  离司这话倒并非夸口,她虽然解不了东帝身上的剧毒,但多少年来倾心研究各类毒物,说起来已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语深深将她打量,忽然问道:“敢问姑娘,贵主既然出言相约,你却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司顿时吓了一跳,她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带殷夕语姐弟回去,却也绝不敢违背主人命令,急忙分辩道:“我可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是告诉你实话而已,你如果要赴约的话我自然会带路,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

  夕阳满园,衍香坊今日闭门谢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嚣,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身处其中,隐约可以听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声,在一片黄昏暮色之中逐渐沉寂、远去。

  殷夕语随离司穿过花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栋独立的小楼,两个冥衣楼部属将抬着病人的软椅放下,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暮色近晚,天边残阳自面江而开的长窗斜洒入室,透过几幅深垂的幕纱遍染座席几案,浓重如同殷红的鲜血。低案上早已燃起两支烛火,些许微亮陷入这样沉肃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

  离司上前轻声禀道:“主人,殷帮主来了。”

  隔了清静的幕帘,独立窗边的人正负手遥对着远处长江夕照,修长身影沐浴在一片残阳光影下,安宁如画,穆如远山。听得殷夕语等人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道:“殷帮主,以跃马帮现在的实力,要助穆国完善一支能与楚国抗衡的水军,应该不会太难吧?”

  和当时船中同样温润的声音,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殷夕语周身一凛,跃马帮拥有目前装备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战船,一向为楚国水军提供所需,这些年楚国在兵力上始终压制穆国一筹,稳坐霸主之位,与跃马帮此举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赫连羿人之所以能与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着战船、战马以及楚军造兵场这三样至关重要的利器,才能够一直牵制皇非,从而形成楚国政局完美的平衡。

  倘若跃马帮转投穆国,那不仅仅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更是要摧毁目前楚国已有的军队,严重消减这九域第一强国的战斗力,如此一消一长将造成怎样的局面,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子昊显然并不期待别人会对他的问题做出反应,转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风吹动的幕帘之后缓步而出,走到软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试他脉搏。离司在旁将她诊断过的情况细细禀报,末了鼓了鼓勇气,低声轻道:“主人,他全身经络都被天残灭度掌毒气侵蚀,已伤入血脉,这种情况,即便用蛇胆救醒了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在子昊面前却不像面对跃马帮之人,终不敢多说,只忍不住往身边几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着个水晶琉璃壶,琥珀色的药酒里浸着赤红的蛇胆,鲜艳夺目。子昊似乎没听见离司的话,转身对殷夕语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可是那劫余门门主袁虏亲自动的手?”

  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宁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道:“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前任跃马帮帮主一十二路纵云鞭独步江湖,令弟年纪虽轻,却是资质不凡,在江湖年轻一辈中亦算出众。”说着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花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殷夕语扭头看去,眼底震骇疾闪而过,神色隐生变化,许久,方肃然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这份“薄礼”的分量,殷夕语饮水自知。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举手之劳,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确说过。”

  “好,”子昊微微颔首,转身淡笑道,“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会让对方随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财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随即反问试探:“请问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说道:“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随左右的部属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殷夕语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中天,可见并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和赫连侯府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所言不过是邀朋赏月、访友品茗这般寻常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设局。却不料他将这一番兵阵直陈,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隽的男子,却意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只一派温润深远,沉默片刻,“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疾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玄殇,”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面上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便是我肯嫁,夜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多次追杀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她这反驳可谓一语中的——以夜玄殇之行事作风,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但却悠然道:“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殇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隐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这般倾手两国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真能够?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或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却如笑谈花前月下、金玉良缘——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殷夕语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侧颜,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闲,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着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殇,却也可以反助太子御铲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我还真不曾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将那盛着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于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

  殷夕语道:“跃马帮支持夜玄殇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有益无害,从何谈起?”

  子昊淡淡道:“赫连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亏,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将之职,皇非在安插烈风骑将领接收都骑禁卫之后,更借此机会控制了都城禁卫和城防水军。”

  殷夕语娇躯一震,城防水军虽名义上只是隶属楚都禁卫的一支护卫军,级别尚在都骑军之下,但实际却是楚国水军核心部分,无论战船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无可比拟。控制了都骑禁卫和城防水军,就等于控制了大半个楚都,少原君步步为营,计划周密,从他设局铲除赫连齐之时起,赫连侯府原先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便一一丢失,逐渐不复此前烈风骑在外,而赫连侯府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千钧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压之下,赫连侯府还能支撑多久?

  “赫连侯府一旦失势,以少原君之手段,跃马帮在楚国将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太子御又能给跃马帮什么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这金戈铁马,铮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能给的,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胆衬着苍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着幽邃的眸,“当然,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整片静暗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吓,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利如镜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荡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着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着整个跃马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山之棋,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殇,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享庙堂之尊。

  输尽所有或是赢回一切,她是否有这样的胆量倾此赌注?

  胜则成王败为寇,她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给跃马帮什么保证?”

  “帮主应该心中有数,少原君的条件绝不会比赫连侯府差。”

  “事关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楼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诺?”

  “倘若少原君在此,帮主难道以为他会执意要与跃马帮为敌,而不是结盟为友?”

  “夜玄殇处境艰险,即便他顺利归国,又凭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跃马帮又有多少诚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极快的交锋,犀利的对话。殷夕语最后秀眸一细,语声亦干脆锋利,“与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国抗衡楚国,脚踏两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毁人亡、人财两空的结果,公子究竟要跃马帮如何自处?”

  子昊笑意淡淡,从容说道:“世人常言‘奇货可居’,试问我们手中一件货物,是置之高台,让两家争相竞价更显其价值,还是要让一家捧于手心,而另一家却时刻想着毁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异,无非‘变通’二字。处各方之间而游刃有余,进退不失其道,纵乾坤变换,无损其分毫。以跃马帮如今之形势,可以变通求存,日后为何不能审时度势,成为平衡楚、穆两家的关键,从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请帮主登上的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摇橹,每个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帮主又怎知最终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楼,不是跃马帮?”

  殷夕语暗地里倒吸一口气,被这大胆的想法惊住。

  经商之利千万,经国之利无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会有心动的一刻,人性使然。但殷夕语能成为跃马帮帮主,能使跃马帮立足江湖,成为诸国必争的一大势力,终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辈,沉声道:“这便是冥衣楼的目的吗?我是否应该认为,跃马帮可能会成为冥衣楼的垫脚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挡剑的盾牌?”

  子昊修狭双眸微微一抬,与她眼中亮光交撞,扬声笑道:“难道帮主自认,楚穆第一大帮就这么容易沦为他人脚下石、手中剑,甚至身不由己送死的兵卒?”

  扬眉若剑,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剑,刹那锋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语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渊,大楚江流亦在这黑暗之中滔滔远去,汹涌不绝……

  终于,殷夕语自灼目的火光下抬头,一字一句开口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和你交换这颗价值倾国的蛇胆。”

  如此至关重要的承诺,子昊听了也只一笑,波澜不惊的眸心,却有一缕幽深的意味轻轻漫染开来。隐约有雨意,覆过了深夜的气息,他取了药瓶在手,微微凝视,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帮主的决定必将为跃马帮带来莫大的获益,只是……”他抬眸而笑,“这颗蛇胆,我却不能给你。”

  这变化太过出乎意料,殷夕语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应了别人,绝不将这蛇胆送给跃马帮。”

  弄清对方并非说笑,殷夕语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霍然起身,寒眸凛威,“公子今天原来是拿我殷夕语消遣来的!跃马帮虽不愿与冥衣楼结怨,却也并非怕了你们!”

  子昊淡然静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胆,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帮主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殷夕语冷然不语。子昊道:“请问帮主现在是想要这一颗蛇胆、一个废人,还是想要一个生龙活虎的跃马帮少帮主?”

  殷夕语柳眉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一旦服用蛇胆解去掌毒,自身被毒性压制的真气便会突然四下流窜,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负担,必然再遭毁灭性的重创,永远没有复原的希望。”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先前,无形中却有种冰冷的意味,在殷夕语心中不断激起阵阵寒意,只因他正陈述着一个无可回避的残酷事实,“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气替他逼出掌毒,同时设法引导内力慢慢回归,那便有了缓冲的余地,伤害会减轻到经脉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后只需善加调养,恢复武功并非难事。”

  殷夕语眉睫一抬,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这世上内力臻于先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有这样的人在,谁又会用这种非但大耗自身真元,弄不好还会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疗伤?面对着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她始终不确定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顺着话意推测道:“你的意思是……愿替夕青逼毒疗伤?”

  子昊微笑道:“若帮主不反对,我可以试一试。”

  殷夕语着实吃惊不小,忍不住道:“天残灭度掌的剧毒非同小可,这样做等于是冒性命之险。”

  子昊淡淡点头,“我知道。”

  殷夕语沉默了一会儿,“跃马帮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楼的盟友,你为何肯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若还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行说明。”

  子昊含笑摇头,“最终能不能成为盟友,要看双方合作的诚意,帮主既已答应了我之前的条件,我岂会再行威逼利诱?此后同舟共济,跃马帮的事便是我冥衣楼的事,能做到的,我自会尽力而为。”

  这番话便是承认方才与殷夕语谈判不乏手段谋算,但却说得坦荡磊落,叫人明知落在了他的算计中,偏偏生不出什么反感来。如今的局面,答应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生命冒险;若不答应,殷夕青也一样必死无疑,跃马帮和冥衣楼则必结深仇。

  少原君府倾天之手,隐在暗处冷剑的锋芒……

  江山江湖,风雨风云,谁对谁的心机,谁引谁的前路,谁进谁退,谁的余地,谁的孤注一掷?

  无非一场完美的棋局,只看你愿做了棋子,还是那个弈棋之人。

  室门闭合,夜色降临前最后一丝光亮沉入重重帘影深处,廊前风至,天幕飘落零星雨丝,室中越发显得幽谧寂冷。

  身受重伤的少年始终陷在昏迷当中,眉目间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盘膝静坐,指间串珠轻轻转落清幽的光芒,待从深思中睁开眼睛,抬手自殷夕青膻中要穴渡入了一道真气。

  一股阴柔之力沛然如水,逐渐向他掌下奇经八脉散去。

  殷夕青泛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片异样的浮红。玄通真气仿若游龙,四下游走周身,盘踞着的毒气却似无数毒蛇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窜。接连的真气交撞,渐渐在那片浮红中激发出暗赤如血的颜色,而使殷夕青的身体于黑暗中呈现一种难言的诡幻。

  四周垂幔无风轻扬,子昊却只静静闭目,唯指间异芒潮涌,散发出紫魅的微光。透过淡薄绡纱,几乎可见他周身被隐隐幽暗的光芒笼罩,说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渐发挥到极致。

  赤色愈深,紫芒愈盛,真气毒气纠缠不休,由殷夕青手指少商穴始,沿劳宫、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而上,过肩井,下神堂,再经气海、三焦等处循环往回,此消则彼长,此退则彼进。子昊平静的眉间渐渐收拢,而昏迷中殷夕青身子亦不断轻颤,忽然间,嘴角溢出一丝浓稠的血迹。

  子昊眉心略紧,虽然真气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但殷夕青重伤之余,仅些许余震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及细想,掌下真气流转,代表着习武之人生命精气的宝贵内力,在他控制之下强行压向那股阴邪的掌力。

  赤色中游龙旋啸,万蛇噬化。一层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过长垂无声的纱幕恍然异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继而收敛宁静,却始终充盈着幕后静谧狭小的空间。子昊额前渐有冷汗渗出,隐约间唇色轻染了涂朱般的鲜红,衬得那清俊轮廓在这幽光之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

  先天真气如水浸纱,一点点蚕食深入。所过之处,仿佛有赤丝不安地绽出经脉,流窜挣扎,却瞬间被紫芒抽离,消弭于九幽玄通邪异的真气之下。

  子昊指间异芒愈亮,脸色便更苍白一分,入侵的毒气一点点减弱,殷夕青周身经络逐渐空荡,丹田内力自然向各处流注,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真力便恢复越多,不断冲击九幽玄通的保护。如此一来,子昊不吝于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强行应付两面强大的夹击,僵持片刻,终于身子一颤,一口鲜血溅染衣襟。

  窗外浓云沉重,天地已完全沦入黑暗,唯有密密细雨不断闪出冰冷的微光。

  仅有的一盏青灯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袭,忽明忽暗,将熄未熄,那幕后的紫芒似也不稳,微如萤火,幽幽若灭。

  忽然之间,殷夕青全身肌肤如被光潮,呈现出一种莹透的色泽,在这冥冥幽静深处,仿佛能见细密如丝的玄阴真气正将毒气聚敛殆尽。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子昊心脉间忽觉数刃急痛,手底真气不由一窒,本被阻挡在殷夕青丹田之中的内力觑得这个机会,如同汹涌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他四周经脉冲去。

  以殷夕青此时的身体状况,若受到这般冲撞必定经络寸断,再无挽救的余地。子昊胸口气血翻涌,却已无暇自顾,断然撤去逼住毒气的玄通真气,倾尽全力拦向这股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毕竟不敌九幽玄通,被及时阻挡下来,同时紫宫穴中仅余的一缕真气却在子昊的刻意引导下掉头外冲。

  如此一来,便等于将所有毒气在失去禁制的瞬间强行引入自己体内,子昊脸色蓦地一白,鲜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喷出来,全身经脉顿如万刃齐搅。他一边强抗着殷夕青内力的冲撞,一边将毒气急速引出,紧抿的薄唇间不断渗出鲜血,在惨白如雪的肤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血色溅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烁然一亮,点点冰冷的玄光转舞飞逸,与那将散未散的紫芒融为一体,陡然向外散开,将道道鲜血的赤红照出无比妖冶的异魅,亦将子昊和殷夕青的身子笼入其中。

  此刻上郢城外,正赶往灵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突然停步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仿佛竟有明异的天星,自那风雨影里、乌云深处疾闪而逝。

  身边蓝衫男子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什么事?”

  深湛的眼中纤影迷蒙,女子的发丝被风吹得飞扬凌乱,掠过雪砌般的容颜,袅曼身影亦似在风雨中飘摇,似幻似真。

  她抬手抚上心口,腕上一道灵石幽光潋潋,至深之处,晶莹如雨纷流。“没什么,走吧。”低声答了一句,玄袂如云拂过长发,夜色雨光流逸飘落,一瞬轻颦的眉间随之恢复了慵然的平静。

  转身而去,两人的身影双双没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色深处。

  玄光澄明如镜,始终幽幽笼罩着幕帘内整片空间,清静莫名,却又诡异到极点。随着子昊唇角鲜血滴落,那光华愈发剔透,而显得愈发空灵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渐趋平稳,在子昊掌下带出些温润的色泽,最终徐徐涌向殷夕青周身。殷夕青头顶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不散,衣下汗出如浆,脸上却逐渐透出正常的血色。与此相比,子昊的脸色却越来越见苍白,越来越见疲惫。待终于功行圆满,他已顾不得查看殷夕青的情况,任他自己向后靠在墙上,就那么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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