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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算什么东西!

  此时旁边剑光枪影漫空大盛,噼啪劲气激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骁陆沉飞坠甲板,噌噌噌连续后退,直到撞上船舷方才止步,脸色发白,显然交手中吃了大亏。夜玄殇潇洒落在对面,剑气遥遥笼罩前方,生出莫可逆挡的强大气势。

  召玉在方飞白等人护持下终于脱出子娆追击,踏足船上,俏面失色,胸口起伏不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盯着飘入帆桅暗影中的幽艳女子,巫族诡魅莫测的武功果真百闻不如一见,此时才来得及心惊后怕。

  君府众将纷纷落上甲板,邝天鞭影一振,亦逼退自在堂四使,脱离战圈。善歧低声说了句什么,方飞白眼中闪过惊诧,看向前方,随即收起兵器抱拳道:“飞白等见过九公主!适才不知是公主凤驾,鲁莽之处,还望公主恕罪!”众将先后随礼,皆是面色异样。

  “善歧,你既知道是我,还敢出剑阻挡,你主子便是这般教下的吗?”一把慵柔清冶的声音,泠泠滟滟响起在众人耳边。火光一亮,暗影中炫开点点金芒,映出一只纤美修长的手,指尖墨蝶流光飞颤,幽幽烁烁照亮女子绝色的容颜,那诡异明美的景象令人过目难忘。

  飞蝶绕身,清辉纷流,子娆徐徐举步前行,湖风吹起她衣袂间飘扬的飞凤浮纹,长发盈墨轻舞,盛开华魅的风姿。夜色敛去风华,月光低下妩媚。玄裳在光与暗交错的边缘飞拂展扬,方飞白等终于见到这艳冠众生的王族公主,传说中如妖似仙的女子。所有人都在那飞挑的凤眸之下为此一瞬惊艳的冷魅屏气静声。

  善歧听得她语气不善,曾有前车之鉴,面对这未来少原君府的女主人如何敢放肆,上前跪下,“末将知罪,君上绝无此意,皆是我等擅自冒犯,公主切莫误会。”

  子娆仅以眼尾带他一瞥,也不说恼,也不说笑,任这统领都骑禁卫的楚国大将径自跪着,目光移向召玉,水眸柔柔一漾,朱唇微启,“九转灵石中的冰蓝晶可是在你手中?”

  她袖畔清华隐隐,盈水流光,轻柔若笑的声音在人耳边萦绕缥缈,字字清灵娇悦,无比动听。

  召玉感觉心口似有温润的水波荡漾,虚空里泛开涟漪,如这声音般澄澈明美,令人听不厌,舍不下,便是微笑点头,一腔敌意尽消无存。

  身旁众人无不感觉如沐春风,夜色下款款前行的女子亦温柔多情,如那三春烟云里旖旎的梦境。

  倘若仲晏子或歧师在此,定能一眼看出子娆正暗施莲华心法,以高明的摄魂术压慑众人心神,与当初子昊在洗马谷震服整个九夷族的九幽剑境如出一辙。

  碧玺灵石光泽频现,夜玄殇微微蹙眉。

  子娆幽美的眸光锁定召玉,柔声道:“既然冰蓝晶在你处,给我看看可好?”

  召玉不由自主抬手,向前迈出一步。方飞白等人隐约觉得不妥,但却偏偏生不出丝毫阻拦之心,在这异常柔美的声音环绕中,只觉这样很好,便该按她的话去做。

  骁陆沉方才被夜玄殇剑气震伤肺腑,此时只觉气血逆涌,全身经脉贲张欲裂,难受到极点,身子猛地一颤,口中鲜血哇地喷溅满襟,人便向前跪去。

  方飞白霍然惊觉,大喝道:“小心!”

  召玉似被当头棒喝,一震停住脚步。子娆闷声冷哼,似是微带恼意,随即飘袖后退,玄衣没入桅影深处,一片焰蝶却挟飞光急旋而出,撞向骁陆沉胸口。

  蝶影快得令人不及反应,在接近骁陆沉的瞬间绽开金银碎芒,数缕真气沿他胸前要穴袭入经脉。方飞白一掌拍上他背心,立刻就地盘膝,助他行功疗伤。

  召玉呆了一呆,方知刚才险些心神被制,将冰蓝晶交与对方,不由怒道:“你……何以用妖术惑人!”

  暗影里漫不经心一声轻笑,有些轻弱的滋味,少顷,子娆幽幽柔柔地道:“是吗?好,那我现在不出手了,你可肯把冰蓝晶交出来?”

  召玉柳眉飞剔,“笑话!冰蓝晶乃我后风国传承之宝,岂能任意交与他人?”

  “后风国?”子娆又是一笑,曼声道,“就算还有后风国,也不过是我王族下臣,传承之宝,算得什么东西?”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召玉顿觉语塞。邝天等人亦暗暗皱眉,心想今晚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以子娆的身份地位,莫说王族公主,五日后君府大婚,她便是这九域天下权势最重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怕也难抵分毫,倘若她寻上召玉强索灵石,却要如何收场?更何况,眼前还有个深浅莫测的夜三公子,谁也没想到这两人会一起出现在染香湖上,令场面完全失控。

  暗室中白姝儿看向彦翎,突然问道:“哎,三公子和上面那位究竟怎样?”

  彦翎愣了一愣,“什么怎样?”

  白姝儿瞪他一眼,“你别告诉我不知道三公子和她关系非比寻常。”

  彦翎笑看回去,“你别告诉我不知道九公主再过几日便是少原君夫人,不寻常又怎样?”

  白姝儿美目飘转,似在筹算什么事情,片刻后妖媚挑唇,反身继续看查上面情形。

  方飞白轻声低啸,收手起身。骁陆沉再喷出一口淤血,睁开眼睛,面上已恢复血色,单膝跪下,“陆沉多谢公主!”

  子娆方才以焰蝶注入他体内的玄阴真气,及时阻住他被莲华心法逆催的脉息,使他免去爆体而亡的厄运,再得方飞白相助,先前伤势已痊愈了大半。

  便听子娆淡淡道:“骁陆沉乃是皇非把臂论交的得力爱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哼,你若再逞强,下次可未必这么走运。”

  骁陆沉低头道:“公主教训得是,陆沉定当谨记于心。”他与方飞白随少原君出将入相,历经风浪万千,自有一种难言的默契,目光让处,方飞白趁机上前一步,折腰施礼,恭敬地道:“今晚怕是有些误会,以至我们冒犯了公主,九转灵石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公主允我们禀过君上,再做定夺,不知可否?”

  天际明月,湖上风波,月色的皎洁与幽沉的暗影若即若离,子娆微微侧首,船首清亮的微光勾勒出一道冷丽的眉梢,仿若飞刃轻烟挑破夜色,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便那么轻媚一笑,“算了,谅你们也做不了主,这丫头既然是君府的人,那我便找皇非去。”

  位于湖岸西南方的一处密林畔,十余名黑巾掩面的灰衣战士目送楚军有条不紊地撤退,一身儒服的叔孙亦目露深思之色,待楚军撤退,自在堂船只亦打出讯号,掉转方向,徐徐驶入烟波之中,回头命道:“速去禀报殿下,就说三公子已安全离开染香湖。”

  那战士领命离去。

  “少原君动手了,只怕此次夜玄殇再无先前那般好运。”叔孙亦身旁,竟是司空域、褚让等一众九夷族高手,说话的正是神箭褚让。

  叔孙亦叹道:“只怪那太子御跋扈无行,搞得穆国人心动荡,政局不稳,连此次楚宣大战趁火打劫之力都欠奉,根本不被皇非看在眼里,夜三公子也自然失去价值。”

  司空域接着道:“对皇非来说,不杀此人,反有可能生出变数。不过这位夜三公子也算了得,在少原君眼底亦能将自在堂收为己用,若要保命离开,应该也不是难事。”

  “怕只怕少原君亲自出手,此处毕竟是楚国。”叔孙亦翻身上马,“走吧,我们暗中护送他们一程,再回去向殿下复命。”

  众人沿湖岸纵马而去,很快消失在灯火寥落的夜色深处。

  少原君府琅华殿。

  皇非刚刚送走且兰,轻衣白袍散玉带,正斜倚金榻听楚宫来的四名掌仪官报告迎娶九公主的仪程,其中光是礼单便满满堆了两案,由一个绯袍仪官恭立近旁依次禀读,一板一眼的声音中有清雅的琴韵悠扬送来,吹落花月满地灯火流辉,却是殿下八个眉清目秀的小童抚琴弄箫,极尽风雅美妙。

  礼单刚念了两卷,一名侍卫疾步入殿,匆忙一跪还未及说话,外面一把清冶柔肆的声音和着琮琤丝弦遥遥传至,“皇非,染香湖上今晚热闹得紧,你躲在君府干什么,不敢见人吗?”

  君府朱门重重洞开,直入中庭。几个掌仪官在朝多年,从未听过有人敢对少原君如此无礼,惊得面面相觑。皇非倏地张开眼睛,眸心闪过异亮,那侍卫奉方飞白之命抢先赶回报信,近前匆匆低语几句,随即退下。

  皇非笑着起身,随手酒瓶丢给呆立一旁的仪官,扬衣出殿。

  玄裳广袖的女子足踏月光登基而上,墨发幽舞,飘曳凌风,衬那殿前白衣夭矫飞扬,英雄王侯娇娆红颜,怎么看,都是一段千古风流。

  九公主身后,一众君府高手急步相随,方飞白跟着打了个手势,瞄向召玉。

  皇非恍若未见,只含笑看着子娆,神情极是愉悦,“我刚刚想着子娆,子娆便来了。”

  子娆挑眸问道:“哦?你想我何事?”

  皇非伸手揽上她腰肢,毫不介意众人在前,近她发间轻轻一嗅,笑道:“想子娆来亲自点验彩礼,看合不合心意,是否还缺些什么。”

  子娆神色柔魅,眼波却流星莹光般扫去,“只怕是心口不一呢,我想要什么,难不成你都舍得?”

  皇非漫不经心地笑,“只要子娆说得出,我便给得起。”

  “当真?若我要那九转灵石冰蓝晶,你给还是不给?”

  “子娆若是喜欢,这府中一人一物尽管拿取,以后,皆不必问我。”

  金灯银辉之下,如此轻言笑语,他皎洁的白衣若织月华,触到她如夜玄魅的衣裳时似有光华飘拂,流入丝丝迷人的微笑,满天月光满庭花香仿佛都在那双带笑的眼中荡漾,宠溺与温柔交替的光晕令人意醉心迷。

  子娆一时竟看走了神,刹那恍惚过后,竟有恣意的光彩自眸心闪烁。铁血江山溅美酒,且自张狂且风流,若与这样一个男子朝夕相处,无论如何都不会索然无味,而今后岁月如流水,朝朝暮暮,人间黄泉,执子之手,生死成契,想来,倒也有趣得紧。

  皇非笑看子娆眸光变幻,头也不回地道了句:“玉儿。”

  召玉袖畔微微一紧,沉默片刻,跪下阶畔。一串水光剔透的玲珑晶石托起在纤美的指间,低头处晶华散射,仿若冰莹的清泪,坠落在这被她视作神明的男子掌心。

  皇非抬手,转向子娆,略带调侃地道:“就是这个劳动公主凤驾,赏光亲临寒舍?”

  子娆媚睫一扬,方要说话,皇非指下突然一紧,锁住她手腕,“子娆你刚刚喝了酒。”

  子娆奇道:“君上日理万机,难道还管我喝不喝酒这种小事?”

  皇非手指压在她腕脉处,目光不离她面容,半晌后剑眉微蹙,“没错,从现在到大婚那日,不准你再沾半点酒。”

  子娆极是讶异,不由瞪向他,他是第一个用这般口气同她说话的男子,竟然如此自若,如此理所当然。月光一时闪闪烁烁,映入幽艳的晶瞳似有噬人的深色绽放,子娆便任他这样牵着自己,悠悠笑问:“凭什么?”

  “凭你是我皇非的女人。”皇非笑意翩然,手臂向内微收,令得两人肌肤相亲,再无半丝阻隔,低声轻道,“子娆内伤未愈,若因此伤了身子,我会心疼。”

  一阵好闻的男子气息透过肌肤的温度,在花香月影中泛开奇异的涟漪,子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凤眸倏地一眯,“皇非,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

  皇非目蕴轻笑,“子娆吃醋了?”

  子娆不由冷哼一声,皇非哈哈大笑,笑得她欲恼无从。他突然拖了她的手走到召玉面前,另一手挽了召玉起身,“子娆吃别人的醋不打紧,但莫要寻召玉的不是,可好?”看了召玉一眼,抬手拂开她衣袖,柔声叹道,“我几年前在逍遥坊见到召玉……”

  召玉下意识地向后瑟缩,软软柔荑在他掌心挣扎了一下,却如微弱无力的鸟儿想要挣脱天罗地网,徒劳无功。

  绮艳罗纱徐徐卷起。白玉般的手臂上展现开一道道狰狞的疤痕,纵然伤口早已痊愈,那些密集的痕迹依旧勾画出曾经血肉模糊的场面。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残忍,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周围众人无不震惊,谁也不想这美丽自信的后风国王女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经历。

  “我将她带到府中时,她除了手脸之外,几乎体无完肤,治好了外伤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人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怕得发抖。后来我慢慢和她接触,设法帮她恢复内力、改变容貌,又教她兵法武功。”皇非随手轻抚召玉的秀发,“唉,召玉其实算得我半个弟子,所以我遣尽府中所有女子,却独留了她在身边,子娆会怪我吗?”

  召玉眼中早有清光隐泛,屈膝一跪,泪水落下,“召玉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愿替公子为奴为婢,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若公主……”

  话未说完,子娆淡淡蹙眉,似是怜悯,又似无情,“是什么人做的?”

  召玉红唇轻颤,许久,一字字道:“赫连齐,不过他已经死了,公子答应过会替我报仇,他终究死了。”

  子娆眸光意外一闪,前行几步,替她挡住别人的视线,整理弄乱的衣袖,幽声叹道:“人死了便罢了,多想无益。”俯身一刻忽在她耳边柔柔轻道,“只是你莫要忘了,亲手替你杀死赫连齐的,可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召玉眸光一震,她已撤袖而去,只留下惊电般的一瞥,余香如刃。

  九公主走后,召玉一人站在偏殿,遥望东方天际。一颗明星高悬月宇,清灵湛亮,那是曾经后风故国的方向。

  三界繁华地,东海十三城。

  八百年前召皇朱襄以十局通幽棋负于白帝的这方人间仙境,玉髓之泉甘美流香,碧海美玉相映生辉,皓山冶剑术,晶宫夜明珠,奇珍异宝遍地皆是,海秀山灵美不胜收。

  每一样珍宝,每一寸土地,都时时刻刻吸引着世人贪婪的目光。

  召玉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楚宣铁骑踏破山海的声音,厮杀与鲜血,哀号与狂笑,权力与罪孽,在烈火人间造就了灭亡的乐章。衣衫下手足冰冷,每一条鞭痕都似毒蛇般钻心噬骨,不敢再想,忽然有人来到身后。

  召玉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玉儿可是在怪我不近人情?”

  惊然回身,皇非负手笑立身后,微风拂来他身上华贵的气息,月华琼光照玉庭。

  她略有些心慌,“公子何出此言,玉儿怎敢怪公子?九转灵石虽是旧国遗物,但若对公子有益,莫说一串小小的晶石,便要玉儿粉身碎骨也无怨言。”她声音低下来,仿若月光下飘落的尘埃,“只要公子不舍下玉儿,玉儿做什么都情愿。”

  皇非低头,目中有着张扬而明亮的温柔,一如三年前她第一日入府,第一次抬眸。艳阳飞落他的剑锋,花零若舞,那样骄傲耀目的男子,多情的注视,是她在炼狱中仰望的光明。

  君府前殿,方飞白等仍未离开,侥幸逃回的暗色站在别鹤身旁,脸色苍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神情亦十分阴沉。

  “公主!”一见到召玉和皇非,暗色立刻抢先几步,低声说些什么,召玉神色一变,目光扫向别鹤等人,微有冷意。

  别鹤见状喝道:“暗色你莫要在公主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等与白姝儿暗通消息,先拿出证据来!”

  暗色冷笑,“那白姝儿亲口所言,岂会有假?休云是知道我身份的,剩下到底是你别鹤还是闲情,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闲情怒道:“一派胡言!我二人乃是后风国遗臣,对公主忠心可鉴,何来背叛一说!”

  暗色反唇相讥,“后风国遗臣又如何?那赫连羿人昔年还是曾国王亲,不也一样卖主求荣,何况是你们?”

  “你血口喷人!”别鹤、闲情同时大怒,忽听召玉一声清叱,“说够了吗?”

  三人蓦地收声,心头皆是一凛,齐齐跪下,不敢再言。

  皇非冷眼看他们争吵,一直未曾说话,这时突然笑了一笑,“暗色,你将当时的情形说与我听,记着,莫要有半句谎言。”微笑中目光如电,一闪扫向暗色,就连旁边闲情与别鹤都被那一眼迫人的锐气所慑,那是千军万马中淬砺的杀气。

  皇非从不直接插手自在堂事务,突然发话,众人皆知是因召玉的关系,便听暗色将船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皇非眯了眼睛饮酒,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待暗色说完有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自问武功比白姝儿如何?”

  暗色一愣,道:“或者不如。”

  皇非眼角轻挑,点头道:“或者不如,很好。”忽然扬手击出,一道犀利的掌风,直取暗色胸前。

  暗色猛然色变,侧后疾退,身形已然够快,却仍无济于事,被皇非快逾电掣的掌风击中膻中大穴,身子急遽一颤。

  皇非手指在袖中微微变化,数道指风紧接着点向他胸腹头颅各处要穴,但听哧哧轻响不断,暗色周身频频震颤,全无抵抗之力,脸色燥红如染,情形极是骇人。

  如此二十余指后,皇非一掌凌空虚按,暗色背后噗地爆出两点血花,似有一对细小的精光破体而出,不分先后嵌入殿柱之中。

  暗色身子抛飞,同时跌至地上,却一跃而起,屈膝跪下,“多谢君上救命之恩!”

  皇非早已收手回头,正好接过召玉递来的酒杯,冷冷道:“就这点微末功夫,连体内被人动了手脚都浑然不觉,还敢说‘或者不如’,你若能在白姝儿手中走下十招仍保得性命,本君便拜你为师!”

  暗色背心冷汗涔下,知他所言不假,白姝儿若确有杀人之心,岂会容他从容逃离,并且带回内奸的消息?这两颗“破玉子”乃是自在堂的独门刑器,一旦入体,无影无形,却可随血液缓缓流至心脏,一击毙命,不过那已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闲情、别鹤扭头对视,皆自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惊险。白姝儿仅是略施手段,便险些挑起自在堂内讧,召玉微微咬牙,遣退几人,反身跪下,“今晚玉儿未能达成目的,走脱了夜玄殇和白姝儿,请公子降罪。”

  皇非笑道:“玉儿不必沮丧,夜玄殇仍在楚国,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不成?”言罢起身,“飞白听令,本君给你一千战士,你与陆沉两人会同青青、展刑所率南楚部众把守衡元殿,五日后夜玄殇必然至此,届时若还不能将其击杀,不必再回来见我!”

  方飞白上前一步,朗声应道:“飞白遵命!”

  易青青好奇问道:“夜玄殇明知君上要杀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冒险入宫?我们不是应该在质子府或者通往穆国必经之路上布防才对吗?”

  “青青不知此人胆大包天。”皇非唇锋锐挑,“不久前曾有人潜入衡元殿盗宝,若我所料不差,十有八九便是这夜三公子,他的目标应是那原属穆国的紫晶石。若要盗宝归国,最佳时机莫过大婚之夜,我赌他定然会来。但飞白行事当要隐秘,我还要借此确定一个人的心思。”

  他轻举酒杯,琼浆玉色倒映眼底,闪过异样的光影,仿似淡淡丝锦飘落剑锋,那温柔与锐利的轻芒,于此一瞬扣人心弦。

  众人皆是不解,不知是何人令得少原君动容,唯有召玉低下头去,心中隐隐猜出端倪。易青青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人这么大胆,竟敢出卖君上?”

  皇非面若止水,眸心射出冰冷的柔情,“但愿我所料有误。”

  他既不愿明说,却有谁敢追问,易青青娇笑转移话题,“君上算无遗策,今次无论何人要动衡元殿的主意,定叫他有去无回。”

  此话并非虚言,方飞白、骁陆沉所率一千烈风骑再加上一众南楚高手,五日后衡元殿将化作天罗地网,任人插翅难飞。邝天抚须笑道:“君上启尽麾下精英,却单单漏了老朽,莫非是嫌老头子不中用了?”

  “老将军差矣!”皇非转身哈哈一笑,“姜老弥辣,本君另有重任相托。大婚之夜赫连羿人将会发动宫变,刺杀楚王,老将军可率三千精兵于日行、恭华两门布置,出兵勤王,围剿逆党。”

  聊聊笑语,纵以邝天老练沉稳,亦是面现惊容,随后双眉一竖,退步领命,“老将定不负重托!”

  皇非微笑点头,“老将军记得以英煌宫起火为号,千万莫要妨碍了赫连羿人的计划才好。”

  邝天沉声道:“君上放心,老将知晓利害!”

  皇非眸中异芒闪现,“二公子含回已失踪月余,据情报推断,此事定与冥衣楼有关,不可不防。丰云,你领两千侍卫由东城至乐瑶宫沿途布防,但只准暗中行事,没我号令,不得妄动分毫。善歧,你领五千都骑禁卫,打出赫连侯府旗号,布守八面城门,当夜朝中百官凡有异动者,本君予你专断之权,放手处置,事后概不追究!”

  一系列军令布下,众将无不血脉贲张,知道楚国大变在即,这短短五日已是上郢城最后的平静。

  召玉垂首不语,不知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皇非掷下酒杯,站出殿外,抬头望向旭光将至的天际,扬眉淡道:“召玉,王后与含夕是我们一切计划的关键,我便将上阳宫交给你了。”

  东帝七年六月己巳,清晨。

  乐瑶宫,凤寰殿。万盏金灯在黎明降临之前将风平浪静的极云湖耀得泛若金海,云台华殿接天阙,仿若远离尘间的神祇,俯视着楚都上郢彻夜的辉煌。

  金灯烨烨,光玉烁目,一张夔凤错金祥云榻映了灯火熠熠生辉,柔软的银狐白毯云彩般延开四周,越发衬得榻上琼光华美,那素衣清容的女子恍惚不似真人。

  九公主子娆只着一件流云丝衣,斜靠紫貂柔锦,淡睨着眼前铺展开来的大婚典服。

  深黑近墨的广袖玄裳,以产自崑国天岭的艳锦玄丝织就,端丽铺陈,恍若九重天上飞流的夜色,每一缕光泽都有着星的灿烂,月的沉魅。衣襈硃缘饰以鸾纹,翡玉双佩相和,真红大带如云,章绣丹金凌霄千丝凰鸟,自双襟两侧展翼而起,交入华佩霞绫,若有云焰之光飞缀逶迤,入目生色,华势无匹。

  一袭尊荣夺众目,衬此王女帝姬,映此神容天色,真真相得益彰。

  依雍朝典制,龙凤玄服唯有帝后事逢大典方可穿戴,纵贵为公主亦不得擅越,然而此时众人却无任何异议。子娆单手撑了额头,凤眸淡映华光,似笑似叹,直到殿下司仪命妇再次叩首请公主服裳,她才抬手环目,一幅云袖慵然飘下,玉手指向近旁。

  侍女们不知其所,茫然相顾,子娆指尖再点了点,一个命妇沿她手指看向旁边以金盘玉匣装饰的几样彩聘,迟疑问道:“公主可是……要这玉髓酒?”

  “是了。”子娆欣然展颜。

  彩衣侍女上前捧了金盘,将酒取出,子娆步下凤榻,赤足迈过那厚软的银毯,柔丝长衣曳地生烟。

  众目睽睽下,她伸手取了酒壶,一线美酒倾入红唇,幽冽芬芳,颊染胭脂落梅香,胜似红妆。

  一壶酒尽,眼见九公主慵媚抬手,丝衣如水滑落腰畔,一肩柔光潋澈的青丝随之倾下,勾勒出曼妙玲珑的身段,满殿灿华金光都似暗了下去,暗到无声,唯余一抹幽艳背影,摄去人声息神魂。

  “少原君府有此美酒,皇非若不风流,才是暴殄天物。”子娆流眸轻笑,魅然喟叹。

  轻轻伸手,一众命妇侍女方才惊醒,急忙趋前,或站或跪,替九公主奉衣服裳。子娆任她们忙碌,丹唇含笑。待到妆成,侧眸回顾,落地大镜粲然生辉,映出女子绰约的姿容。每个人心中都生出感慨,便是这般倾国绝色,方配得起少原君天纵英姿,便是这般仙容玉貌,方称得上帝女风华,睥睨无双。

  广殿无风,深若永夜,唯一片灯焰焚金燃玉,隔着帷幔千幅,影影绰绰照亮空旷寂静的极云殿。

  “主人,可以了。”离司低头后退,换作玄龙常服的子昊淡淡转身,玉案上放着云纹销金行墨龙王旨平铺开来,浅玉色织成的底子空白一片。

  子昊独立案前,面容在那光亮深处显得十分静暗,看不透往昔深澈的眸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神情,片刻之后,徐徐提笔濡墨。纯艳的流金朱砂,在雪白的云毫笔尖上浸开一缕丹红色泽,执笔之手削瘦而苍白。

  离司见惯这只手翻覆风云的力量,看似修弱的指下,只要轻轻一拂,便是一城贵庶、一族生灵、一国诸侯乃至四海天下的悲喜。

  一怒万骨枯,一笑天地清。

  然而此时,离司却从那清绝的侧影中感到一丝迟疑。这是近十年来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哪怕是昔日下令墨烆赶赴宣国,病榻上的少年留给人的亦只是淡漠的平静,犹疑这种情绪,离司曾以为永远不会在主人身上出现。

  但这一切也不过刹那,笔锋触落金绢,依然是峻峭飘逸,傲骨天成,那清劲拔锐之气仿若多年前他在雪地临帖的笔致,浑然有别于登基以来锋芒尽敛的深沉。子昊放了笔,轻轻将袖一扬,将这王旨交于离司,淡淡道:“用印吧。”转身向外走去。

  离司跪地接在手中,看向那旨意时,目光不由一震。

  重叠灯火,投落幕帷深影,幽幽跳动不休,仿若在下一刻便要炙烈燃烧起来,在那鲜红与灿金的交错之中,因那转折提笔透出的决然。

  短短两行御笔亲书,册立公主子娆为王族之主,于东帝大行之后继承帝位。

  天边响起遥遥钟鼓,传彻楚都四方。

  八百年雍朝江山传承,封印在如血的朱砂之后,染作九天凤鸣展翼的煌烈。

  没有金徽玉饰,没有华缎艳锦,没有仪从万乘筑鸾宫,没有千里王川册天娇。四十三字朱红丹书,一道肃穆的王旨,便是襄帝王女九公主下嫁少原君,全部的妆奁。

  子娆轻轻一笑,展袖移步。

  命妇跪请九公主落座,呈凤冠、博鬓、步摇、十二鸾钿,并各色钗翠金坠,为梳望凤云髻。九公主只是淡淡一瞥,不置可否,两侧侍女不敢擅作主张,敛襟静候示下。

  通明华灯层层璀璨,一路照亮宫门九重,深殿恢弘。阶下宫人忽然不约而同俯身行礼,绛衣朱裙深深浅浅盛放满殿,恍如渐芳台上桃红春色,美胜瑶华。

  镜中灯辉云生,一人自那芳菲万丈的红尘徐徐而来,玄衣上的龙纹仿似天阙浮岚,映她笑眸如烟,柔颜若水。

  他的身影在她妩媚的凝视中渐渐清晰,袖畔药香微苦的气息浮盈飘杳,如在云端。子娆微微地笑,听他轻轻挥袖,淡声吩咐,“你们暂且退下。”

  四周裙裾曳地之声窸窣,低眉敛首的女子退至殿外,躬身等候,不敢抬头,皆因那清雅绝尘的声音怦然心跳。

  子昊迎上镜里幽柔的目光,轻声叹息,“原来子娆是这么美,二十余年,朕竟从来不知。”

  子娆叠指端坐如仪,乌发凤衣重重铺展,霞染星眸,“后悔了吗?”

  子昊无声一笑,修削的身形在银龙玄服映衬之下显得雍容而冷然,这一刻温柔平静的东帝,仿若渊夜深海千里无波,再艳丽的光与色折入深邃的海面,也都沉淀得一丝无余。

  镜中淡影成双,秋水神骨,风雪清华,朦胧里相交相映,恍似重叠。眼底里明净的凝注,眉梢上清醒的缠绵。

  “朕记得还欠你一样东西。”

  他伸手抚上她散覆肩头的发,妖娆青丝,越发衬得那双幽澈凤眸深若寒潭。子娆柔柔道:“欠得太久,连本加利一并算下,可就还不起了。”

  子昊淡笑道:“只要不再欠,朕总是还得起的。”

  子娆微微抬睫,一缕笑意悠悠洇开唇畔,“今晚离司和十娘将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随我进入君府,烈风骑要同时控制楚宫、赫连侯府和质子府,造兵场中密牢必有松懈,若能趁机将宿英救出,我们便等于得到了一本活的《冶子秘录》,离司应该已将计划详细禀你知道。”

  灯下子昊面若止水,“子娆已是王族之主,今后任何事情皆可直接下令,不必再让他们特地请示朕。”

  子娆手指向内一收,丹艳的指尖陷入重衣深处。隔着那一方明镜虚幻乾坤,她静静看着伫立背后一身清漠的人影,良久挑开笑颜,一字字说道:“王兄,你欠我一场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以后,可别忘了还我。”

  子昊有瞬间的沉默,而后依稀一叹,轻轻挽起她的发丝,“好,朕记得。”

  发间清滟的幽香潋潋悱恻,千丝万缕,是她美好如玉的流年,花落芬芳姣艳的情怀。

  柔长云丝滑过玉梳,落在朱凰华服玄魅的底色之上,温凉与缱绻留恋于他的指尖,一支血玉发簪雕琢精美,凤翔云鬓,绾作万千风华。

  翡玉冰澈,晶莹似血,一雕一琢,莫非前缘。

  朝阳升起,将整座大殿笼罩在煌煌金辉之中。九公主銮舆升驾,逆光下子娆缓步而去,踏过琼阶玉道,凤衣云裳飘展的裙摆随着霞带轻烟缭绕飞散,似被光华晕染,步入天光之际,祥云之端,那一幅极美的画面,无尽,而多情。

  是夜,上郢城金灿满天,灯火成林。

  少原君与九公主登上呈曜门时,焰火正盛。

  子娆站在这楚都最高之处看着身旁已经成为她夫君的男子,他绛红色飞绣赤云金羽神鸟的华服在星月与火焰的照耀下异常夺目,宽大的袖袍张扬放肆,令人想起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他的光芒与骄傲。

  城外是追随他的精兵猛将,城内是拥护他的大楚子民。

  八方城门、深街永巷、禁宫重殿,望台高阙……一股股暗流汹涌,在这漫天华焰之下,无声无息澎湃。

  今夜之后,楚国将不再是如今的楚国,天下将不再是如今的天下,曾经的九公主亦将不复存在,冠以少原君夫人的名号,人世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她与他,必定在这乱世风云中携手与共,面对属于他们的战火烽烟、盛世繁华。

  子娆唇边掠开一丝笑痕,平静若深夜涟漪,刹那生姿。皇非便在此时转头,看向她,“子娆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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