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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女同上手术台

  中午,我刚放下筷子,田园的短信来了:“中午尽量休息一会儿,保证下午有好的精神状态,愿观音保佑你,我等候你和伯母的胜利消息。”

  这几天我上的是白班,但没事儿也不便于多去看他,免得惹出闲言碎语来。每天早上查房,都是一大帮人一起进去,我给他的只有两秒钟的纯职业性微笑,还有一分钟的纯职业性询问,然后就跟着主任转身出来了。我几乎是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只是每天晚上待在我妈的病房时,我们都有几次短信联系。这期间我妈倒是让我爸给田园捎过几次饭菜,但都是由我爸送进去的。同时,田园每天都会到我妈的病房里闲坐一会儿,道声谢谢,聊聊家常。

  我问我妈:“你俩都说些什么?”

  我妈说,不过聊一些山西、北京与这里不同的风土人情等。田园还说些自己父母的趣事,也问到你的业余爱好饮食习惯等等,还问你上学时淘不淘,在家里闹不闹,跟小伙伴儿玩耍爱哭不爱哭……

  我心想,妈哎,这田园探测他人核心资料的本领不比你差哎。你三两下就把我的核心机密都泄露了。人家现在肯定知道本姑娘共有多少枚核弹和多少颗泪弹,发射架隐藏在哪里,引发因素是什么,什么情况下会使用核弹攻击别人,什么情况下会使用泪弹掩护自己……

  两点四十分,我妈在护士的陪同下,比那江姐更英勇更无畏,自己走向那深深的通往第一手术室的走廊。我爸站在手术室走廊的门口,目送我妈远去的背影……据说我妈走到走廊中间时,突然立定转过身来,将右手举起在头顶,朝我爸爸挥动了十秒钟,并对我爸爸喊着说:“老伴儿,如有不测,你和星星带着两个老人好好活下去……”

  我妈进来时,我已经举着一双戴好了手套的手,在手术床边恭候她老人家五分钟了。我身边站着随时准备现场指导的张大江和那个甘心做我徒弟的李钧。只见李钧也带着消毒手套,似乎随时要做谁的替补,当然他也还暂时没有这种资格。

  取胆囊时,我仔细观察了它周围的肝组织。软软的,红红的,没有过量的脂肪,也没有其他任何异常。正当我放心地准备放过它时,却偶尔发现胆囊旁边有一处0.5厘米左右的肝组织,似乎与周围组织略有不同。虽然被少量的血液蒙盖着,我轻轻地触碰它,还是感觉到它的质地与密度似乎有点异常。但比起典型的牛眼形肝癌病灶,这个部位不是典型的癌病灶发病区。不过我还是转身向张大江请示了一下,他果断地说:“尽量完整地拿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并适当扩大了切取的范围。一旁的李钧立即机灵地将它接过去,放进一个专门的小瓶子里,立即派人送去做活检了。我接着做胆总管的探查和疏通工作,还有与十二指肠的吻合工作。

  一切都很顺利,尤其吻合术让我自己感到很满意,张大江带着口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他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我知道他可能在欣赏地微笑,他那嘴角肯定是微微咧着的。

  这时,我的助手,那个预定担任切口缝合任务的从县级医院来我院进修的女大夫,却突然说自己恶心(事后知道她是怀孕反应)。显然不能让她继续做缝合工作了。

  我正准备换双手套自己缝合。却见李钧以巴望的眼神看着我。我懂了他的意思,就主动问他,能帮我缝合吗?他坚定地点点头。于是,护士帮他换了一双手套,他便俯身上前缝合起来。一针针,一层层,每一个步骤都很规范。缝到最外面的一层时,他细心地将皮肤切口对整齐,缝得更细致了。他采取的针距比一般人的略小一点,缝得也更细密一点。每缝一针,都看一看,将下针之处抚平。

  李钧一边缝合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我一边欣赏他那修长的手指,一边欣赏他手指下那轻巧而准确的动作,那双手天生是做外科医生的,比我外婆年轻时绣花的动作还要灵巧。

  除了T型引流口插着引流管之外,其他都缝好了,他让我审查。我一看,那每一针都整齐匀称,等距离的针距,用肉眼几乎看不出误差。整个切口也对合得非常紧密和平整。可以预见,将来愈合后,不会有任何鼓起的棱角或者疤瘌,除非病人本身是瘢痕体质。

  张大江也探身看了看,口罩外露着的眼睛又眯了一下,可以知道,那口罩内的嘴角肯定又咧了一下。这时,我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因为我说不准,那团被我高度怀疑而取下来的肝组织,到底有没有异常。

  看我有空了,刚才将取下来的胆囊拿出去,让等候在走廊口的患者家属——我的老爸看了的那位护士说:“刘大夫,你爸爸看到那数以百计的结石,埋头哭了。”我一怔,真没想到我爸还能有这份感受?看来他还是很在乎我妈的……

  化验室的特快检测报告终于通过电话传了过来,说经过检测,我取下来的那团异常组织只有0.4大,有完整的包膜,它正是一种刚刚变异的癌细胞,所幸分化程度比较高,也就是说,它转移的可能性要大大小于低分化的那种癌细胞……

  我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泪流满面,感到庆幸,也感到后怕。很少感情外露的张大江也发出了感慨:“0.4啊,螺旋CT都很难捕捉到它。幸而今天你偶然逮住了它……”

  其他人都安慰我,说早发现是好事,应该庆幸。我愧疚地说:“只因今天躺在手术床上的是我妈,我就有意识地多注意了两眼,结果就凑巧发现了这个东西……如果是一般病人,这样小的病灶,我完全可能给人家忽略过去……”

  张大江说:“刘星说的这一点,大家都应该深思。我们做医生的,应该把所有的病人都当成自己的家人对待,那将会使我们少出差错,多出成绩。”

  在场的人听了纷纷点头。这时,还处在麻醉中没有苏醒的我妈,已经被推走了。

  到病房不久,我妈就苏醒了。看我妈很镇定,我就坐到她的跟前,轻声细语地告诉她,有一个定时炸弹被我清除了。我妈听我简要说了经过,竟没有我预想中的震惊。她说:“我担心过自己的肝脏,人都说肝癌跟心情郁闷有密切关系,我郁闷了多年了,我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种病的……女儿,谢谢你替妈妈清除了它。”说着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我吓呆了。

  而我爸听了以后却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田园送过来的那两篮已经半枯萎的花。我从身后看见他的肩膀似乎抖动着。我喊他,他也不应,我过去一看,我爸爸竟然满脸是泪。

  过了一会儿,我爸坐到我妈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当着我的面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独自郁闷,想骂我你就骂,想打我你就打,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你如果真的走在我前边,我老了跟谁一起去散步,一起去回忆那往日的苦和甜……”

  我妈带着柔弱的笑容,凝神看着我爸……

  我来到田园的病房,告诉他,明天早上该给他拆线了,后天该让他出院了。田园点点头,立即问我妈的状况,我简要告诉他,手术很顺利。他听了很高兴,问我当时紧张吗,我告诉他有一点紧张,但我克服了。他感叹地说:“很不容易啊……”

  我说:“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因为在我妈的肝脏上发现了癌病灶。”

  田园立刻震惊了,紧张地问:“除掉了没?”。

  我忙说:“你别紧张,已经取出来了。”

  田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马上又问:“会有后患吗?”

  “可能不会,还在早期,我尽可能彻底地清除了。”

  “那太好了,伯母很幸运,你也太了不起了!你妈妈给了你生命,你又挽救了她的生命。”

  那种自然而真诚的关切,让我心里热浪奔涌。这热浪涌出我的心,流经我的身,并最终在我的眼睛里找到了出口。

  田园忙安慰我,别哭别哭,该高兴。他还说这真是观音菩萨在保佑,你要一辈子带着它,即便将来有了钻石项链,也别替换它,它会保你一生平安一生幸福。

  我擦擦眼睛,笑着问他:“我承认赌输了,什么时候将我的车子交给你?”田园笑着说:“我决定采用变通的办法。你已经管了我几天伙食了,我出院后你再管我几天伙食,就可以顶替你输给我的车子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爸叫我过去。

  原来是李钧又来看我妈。我进去后,他除了安慰我妈,又向我请教疏通胆总管的有些关键程序,主要方法,注意事项,还问与十二指肠吻合术中的关键步骤和注意事项等等,我尽自己所知告诉了他,他说回去会进一步看书的。

  我趁机告诉我妈,切口是李大夫缝的,缝合得非常完美。李钧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在向刘大夫学习,以后还请刘大夫多指导……尤其是,我觉得刘大夫内心非常强大。我如果能这样就好了……我这人,归根结底是内心不够强大,所以有时欠缺理性……”

  看我眼神疑惑,他又说:“能镇定自如地给自己的妈妈做手术,世界上能有几人?你就是其中了不起的一个……从你身上,我又一次看到,女性普遍比男性坚韧,比男性了不起。我妈妈生我时,是难产,当时如果早点采用碎胎术,可以保全我妈。如果非要将我活着接出来,有可能会耽误她的生命,但我妈却冒着生命危险,坚决不肯放弃我。好在我终于平安降生了,我妈也保全了生命……长大后,我就想,我应该立志替女性解除病痛……结果……”说到这里,李钧的眼睛红了。

  我没有多说话,只是理解地点点头。

  李钧走后,我告诉爸妈,他就是那位陈主任的儿子,硕士毕业比我早三年。我妈奇怪他怎么会给我当助手,我说他是我们医院内部调整改行的,暂时还不熟悉我们这块。我妈说:“怪不得他一个劲儿问你怎么会进步这么快。”

  我没好气地说:“于是你就告诉人家,我曾经把大卸八块的鸡又缝合起来了。”

  “对,我是告诉他这个了,这有什么不好吗?他还说要向你学习呢!”于是我妈不顾自己的病体,一边皱着眉头忍着痛,一边夸奖李钧的懂礼貌,谦虚,真诚,好学,有出息等等。我想,再说下去,她老人家会忘了自己的疼痛,又要打听人家是否有女朋友了。于是赶快回办公室补写我的病案去了。

  到办公室一看,哇,一份完整的病案登记表已经放在那里了。那一行行一段段的水笔字显得洒脱而有力。这是李钧写的。但他告诉我,这不作数,只是想让我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我看过一遍后觉得很满意。反正溢美之词不是我卡上的人民币,不会越用越少,我就毫不吝啬地多赏了他几个。什么又简练又准确啦,什么很规范很完整啦,什么详略得当有创见啦,可以做摹本来指导实习生啦等等。夸得李钧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他说,回家后会将这些都填写到电脑里,作为以后的资料;还说他这几年的工作资料都已经储存到电脑里了。

  无独有偶,我也是这样做的,几年来所有我参与过的手术,我都留有资料。当下我还对他表示,可以将我所亲历的手术资料都给他发送过去,供他参考。他高兴得连连对我作揖,还面红耳赤地说想跟我长期合作。于是我们马上交换了邮箱地址。他再次表示要请我吃饭,并说最好在后天晚上。

  我想起后天是田园出院的日子,我在等待他的邀请,如果他不请我,我就想请他,公开的理由是抵消我所输给他的电动车,私下的目的是想单独跟他在一起……于是我对李钧说,周末我有别的约会,咱们可以换个时间一起吃饭……

  李钧脸上笼上了一片明显的失望。他站起来默默地点点头走了。

  下班时我去车棚推车,却见他朝着一辆汽车走去,很快便开了车门上去了。我心里感叹了一声,哇,平时居然没注意,原来他也是有车族了。

  我将电动车推到门口,他的汽车却停在门外了。见我过去,他下车问我:“我送你吧?”

  我一看就笑了,问他在城里上班,干吗买辆切诺基。他说:“我爱去山里野营,也爱到郊外钓鱼,所以买这种越野车,既可以上班代步,又可以翻山越岭。”

  我说:“还可以带着女朋友去野外玩。”他微微一笑,坦然承认说:“那当然更重要了,现在,哪个女生愿意坐你的自行车后架上啊……”

  我一笑,他又说:“师傅大人,你要有兴趣,我非常乐意服务,要不咱下周去玩?”我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笑着朝他挥挥手说:“免了吧,这季节去郊外找罪受啊。”

  晚上我打电话给我的死党黄莺,问她可曾对李钧提过介绍我们做朋友的话。她说没有,又问我怎么了。我说李钧对我似乎很巴结,又要请吃饭,又要请去玩。所以我想问清楚,是否是你怂恿他来靠拢我?我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便于应对。

  黄莺发誓赌咒地说,李钧的所有行为都跟她无关。因为她还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也就没有对他提说,接着,他就出事了。以后不管他是靠拢你还是追求你,那是他自己的事,可不是姐姐我硬要把一个受过处分的人强塞给你,更不会掂不准轻重地怂恿他来追求你。

  我笑了,告诉黄莺别紧张,我没有责怪你。又说,万不可小看李钧,我对此人很看好,他有很高的悟性,做事很执著,又能屈能伸,将来必有成就。但仅此而已,与爱情无关。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吱声,我的死党可能弄不懂我传给她的这话里包含了什么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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