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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三个人的动物园(2)

  七八年前,正是周然与路倩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忽冷忽热了很长一段时间,争执,冷战,信任缺失,疑似背叛,相看两厌,努力修补,再度破裂,终于分手。

  那时除了感情失意,周然其他一切都顺利无比,房价暴涨前刚交了房子首付,刚刚升职加薪,作为资历最浅的职员参与了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他早就明白,在工作中投入力气,见效快,回报高,远比在感情中投入合算得多。

  路倩的女友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下午,周然正与项目组的团队成员一起在集团总部所在的S市参加会议,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重要时刻。

  他在中场休息时回电。路倩的朋友在电话里劈头就骂:“周然你是不是人?路倩怀了孩子你却跟她分手,明天她就要去做手术了!”

  周然的头嗡地晕了一下。他不断地拨路倩的电话,终于被接起。路倩冷淡地问:“我们分开这么久,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你的?”

  周然用了他毕生最卑微的语气:“不要伤害你自己,等我回去。”

  路倩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再然后就关机了。

  十分钟后,周然在项目汇报会上表现出色,大老板对他的上司说:“这小伙子以前没见过,绝对有前途。”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讲话时他大脑空白,机械式的记忆与反应,掌心后背全是汗。从台上下来后,他给路倩发去一条又一条短信,希望她一开机就能看到:“等我。”“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一天,整个中国东部都遭遇了雷雨袭击。周然在会议结束后不停地打电话,给路倩,给机场,给火车站和汽车站。但是仿佛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路倩的电话就像风筝断了线,而大雷雨导致了飞机航班与长途汽车都取消,最快的一列火车则在五小时后出发,十几小时后到达。连出租车公司也无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陪他连夜飞奔一千公里。

  最后周然设法借到一辆车。与他同屋的朋友刚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坚决地阻拦:“这种天气,太危险了。”

  “这是与一个生命和我的未来有关的大事,我必须回去。”周然不得不简单地解释了整件事。

  同事沉思了几秒:“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来开车。”他边换衣服边说,“两个人比较安全。而且凭你那新手级别的驾驶技术,想在天亮前安全回家有点难。”

  在这个暴雨之夜,高速公路两边是黑压压的田野,闪电劈下,划裂长空。车灯的光柱下,雨水密集如白色幕帘,看不清前方的路。夜半时分他们看见一起车祸现场,避开时惊险无比。

  天亮之前,他们终于穿过雷雨带。东方天空微白,渐渐能够看清沿途大片的麦田。当目的地城市的指示路标终于出现,太阳从麦田尽头升起,光芒万丈,一片金色。

  只是这场亡命夜奔并没挽回任何事情,周然甚至没见到路倩,只与她通了话。

  路倩说:“你愿意为了孩子而回头?可我不喜欢作为附属品而存在。”

  路倩的朋友说:“你回来得太晚。她知道你要回来,所以她比你更快。”

  周然没再去找路倩。他罕见地大病一场,在单身宿舍里躺了足足三天,然后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并且开始学第三门外语。

  陪他雨夜赶路的同事兼哥们儿见他在极短时间内眼眶和脸颊都微陷,不由感慨:“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是男人之耻。想开些,不过是一个不要你的女人,以及一颗还没有形成思维的受精卵,都是没有意义的事物。”

  周然反驳:“换作你遇上这些事,未必比我更有出息。”

  不久后,周然出国参加短训。三个月后,他回国上班的第一天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喜帖。喜帖下有一行他熟悉的字迹:“请一定来。”

  周然满足了路倩的心愿,然后他在她的婚宴上遇见林晓维。那天他心情不好,情感脆弱,疏于防范。

  晓维怀孕他有些意外。她冷静又矜持,与他告辞时表现得那么坦然,他本以为她一定很有自我保护意识。

  再后来,当晓维在手术室门口等待,而他跑了几家小超市去找她指定口味的巧克力时,脑中回想起那个雨夜,他在千里之外的路上心急如焚归心似箭,而路倩连几小时都不肯等他。她剥夺他作为父亲的权利和义务,连知情权都不肯给他。

  鼻端随风传来馥郁的香气,路旁一家花店正把新鲜的玫瑰从车上搬进店里。周然心念一动,买下一大束。

  他本打算在晓维手术结束后送给她,两个人的错误,受苦的却只有她一人,他深感抱歉,那时他还没想过他要娶林晓维。当他走到她面前,她仰面微笑,表情平静柔和,眼神却惊惶不安,他心头一颤,大脑一热,鬼使神差便求了婚。

  当时,他那对逻辑运算符号极度熟练的大脑迅速排出一列列公式,每一种运算结果都显示这女子适合他。他的计算过程只用了几秒钟。

  几年后,周然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陷入僵局。比起当初与路倩的水火难容,他与晓维如温水煮蛙,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他也渐渐习惯了,觉得其实没什么,好像生活本来就该这样。

  某日凌晨两点,周然调至震动状态的手机嗡嗡作响。他视为欺骗电话不理会,但那铃声不依不饶。他不得不看一眼号码,又看看睡在身边的晓维,起身披衣去阳台接。

  “猜我刚才与谁一起吃晚饭?”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一点醉意。

  “英女王?贝克汉姆?……莎士比亚?”

  “特没创意。我遇见了路倩。”骚扰者打了个呵欠,“他乡遇故知,不胜感慨。”

  “这位兄弟,”周然耐着性子说,“您那里是格林威治时间,而我这里是北京时间。感慨也得讲究天时人和,咱俩又没仇。你遇见路倩关我什么事?”

  “见到她,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朋友无视抗议,“周然,当年我冒着生命危险与你一夜私奔,你怎么好意思诅咒我?你的良心太坏了。”他幽幽地叹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早一点想起这往事呢。”

  “神经病诅咒过你。”周然挂了电话,重新躺回床上。醉汉说胡话,没办法计较。

  周然拉被子的轻微动作惊动了晓维,她睡得正迷糊:“天亮了?”

  “还早,才两点多。”

  “谁那么讨厌半夜三更打来电话,神经病。”

  “刚刚离婚又去了英国的那位伴郎同志,喝多了,心情不好。”

  “哦,他呀。”晓维翻身背朝着周然,扯了被子蒙住头,在被子里说,“活该。”

  时至今日,周然再回想起这些往事,也不胜感慨。为什么他也没早一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早一点记住自己的以及别人的那些教训。

  当周然的回忆随着夕阳一起沉入云层深处时,林晓维正与一位心理咨询师面对面。她通过报纸分类广告找到了这里。

  晓维坐进一只手掌形状的沙发里,沙发柔软,将她深陷其中,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把她捧在掌心。

  中年女医师与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姓童。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最近睡不好,每晚做很多梦。梦境很平常,多半是些以前的事,但醒来后很害怕。”晓维说。

  “最近你有什么不愉快或者让你紧张的事情吗?”

  “我正在与我丈夫办理离婚,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哦。”童医生沉吟了一下,“是你提出的离婚?”

  “是的。”

  “条件谈不妥?”

  “不是。我的条件很低,可是他不肯谈条件,完全置之不理。”

  “那就是他不肯放手。你们现在的状况是……”

  “我们已经算是分居了。也许我需要等上两年才能离成婚。我想就是这件事情让我焦虑了。”

  “离婚不需要那么久的。去法院起诉,拿出感情破裂的确切证据,或者拿出对方的过错。两年的等待是有点久了,长期处于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确实容易产生焦虑情绪。”

  “我不想和他闹得那么僵,不想让彼此难堪,让别人看笑话。我们虽然很久以来都相处得不太好,但是也从没真正地撕破脸。现在既然要分开了,我更不想这样。”

  “你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想离这个婚吧。”

  “不要这么说,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从我产生了离婚念头到下定决心,用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久很多。既然决定了,我就没打算要改变,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想改变。”

  “你的表情看起来却不像你的语气那么坚决。你的心里还有留恋吗?”

  晓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吧。最近总想起他的很多好处,每当这时候就不免想,我是不是可以原谅。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留下来,我对不起我自己;但是如果离开,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你在电话里对我讲,你疑心自己又得了抑郁症。你以前得过?”

  “是的。”

  “当时怎么治疗的?”

  “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样的精神状态是一种病,所以一直没治。我丈夫当时曾建议我去看医生,我为此与他冷战过。后来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请了保姆陪伴我,治病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们的关系和你的环境一直没改善,你也没进行过治疗,后来是怎么好的呢?”

  “让我想想……大概三年前的冬天吧,我和他去乡下度了几天假,遇上暴雪,我们被困在屋里三天,停水停电,连食品都快吃完。那几天过得很悲惨,但是回家后,我的病症却慢慢好了。”

  “那几天你俩相处得很好?”

  晓维点点头:“但是回家后,一切都恢复原状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罗依一边驾着车,一边戴着耳机通话:“周然,你要的分析报告我已发到你邮箱。”

  “谢谢。”

  “我出去度几天假,手机可能会接不通,有事给我网上留言。”

  罗依挂掉电话,打开车内音响,丁乙乙的声音跳了出来。

  “大家晚上好,我是丁乙乙。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正在开车的听众朋友们,你们是否有了一点困意?我放一首老歌给你们提提神,《一无所有》。千万别开着车睡着了,否则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离乙乙今晚的节目开播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音响里播出的是昨夜录下来的音频。正是塞车时段,车子走走停停。罗依锁上车窗玻璃将喧嚣隔绝,乙乙的嬉笑怒骂充满狭小的空间。

  “收音机前有刚参加完高考的同学吗?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补充一下,虽然我现在也很年轻,高考结束公布成绩之前的那段日子,我玩得晨昏颠倒神经紊乱,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了。所以你们一定要珍惜,千万要好好地浪费这段日子。”

  尽管昨夜就听过,但罗依再度被这逻辑混乱的话逗笑了。他当然记得丁乙乙当时昼夜不分的堕落状。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送给高考完毕的同学们。一位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外地学生去报道,背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遇见一位老先生。这孩子问:‘老人家,请问怎么去清华?’老先生抚着胡子,语重心长地说:‘努力,孩子,只有不懈地努力,你才能去清华。’”

  罗依又笑。这个笑话丁乙乙十年前就讲过了,现在还拿出来凑数。

  “哦,还有七分钟就到节目结束时间了。开车的朋友们,请放慢车速,注意安全。前两天,我的一位朋友因为别人的违章,遭遇了一场车祸,幸运的是没受什么大伤。我们不能令别人不违章,但我们可以自己不违反交通规则和驾车道德。只要控制好我们自己,就起码保证了一半以上的安全概率。如果有喝了酒正开着车的听众朋友正在听我的这段广播的话,请务必按我说的去做:将车在路边停下,熄火,给110打电话,请他们来拯救你。祝你好运。在本期节目结束的时候,我把我的偶像张雨生的这首歌送给高考结束的各位同学们,祝你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这首歌的名字是《我的未来不是梦》,明天见。”

  已经离开人间若干年的声音飘荡在罗依的车厢内,他的思绪也恍恍惚惚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年,丁乙乙为她因车祸而丧生的偶像哭得眼睛红肿。她拉着罗依的袖子:“罗依,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死也要死在一起。”

  音乐播放完了,车内寂静,而前方塞车不见好转,一步一挪。

  罗依又找出手机,翻看着每一条短信,把一些信息存起来,把一些垃圾短信删掉。翻到其中一条短信,他拨通那个号码。罗依对着电话轻松地说:“嗨,沈沉,我回国有半个月了,接了几份工作,一直忙着。……碰个面?没问题。周末不成,我得到南方一趟,等我回来。这回该我请你了。你结婚了?恭喜恭喜。那更得我请了。把尊夫人也请上吧,你品位那么奇怪,我很想看看什么女子能入了你的眼。好,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周然同时收到了两份礼物。一份是老太太亲手做的工艺品,是周然以前曾在民俗博物馆里见到过某种民间祈福物,花花绿绿的布,针脚细细密密,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字迹生硬稚拙:“好人有好报。”

  周然仔细地收了起来。虽然他不感兴趣,但老人家这份心意他不轻易亵渎。

  “她孙子出来了?”

  “还没有,但是路总撤诉了。还有,我们刚刚拿到孙耀的授权书,他还让我带回这个,说是一位朋友托他转送给您的。”孙耀就是在路倩的授意下扯他们后腿的那人。

  另一件礼物是个长方形盒子,可以做纸镇或者做笔盒,用整块质量上乘的天然水晶雕成,一头高一头底,像一副微形棺材,里面也附了一张条子,字迹娟秀:“见义勇为光荣,舍己为人可敬。”这自然是路倩的手笔了。

  周然往包装盒里一丢:“这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吗?”

  方助理解释:“棺材官财,升官发财。这是最近流行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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