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依靠

　　今天要商讨的政务并不太多，靖轩从养心殿走出来的时候，心情很是轻松。初秋的阳光清澈慵懒，照在紫禁城黄灿灿的琉璃瓦上，形成一小片稀疏的光雾，衬得蓝天如洗越发高远，让人觉得清爽愉快。

　　“靖轩！”承毅脚步匆匆地从殿里出来，叫住他。

　　靖轩有些意外地转身，皇上刚才留承毅说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有事？”他皱眉，猜测道。

　　承毅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动了动嘴唇没有立刻出声。

　　靖轩眯了眯眼，承毅很少吞吞吐吐，今天这个样子……靖轩心里有了些眉目，好整以暇地挑眉看他，有了些挑衅的意味。

　　“今天出宫早，和我一起去趟谦王府。”承毅一旦开了口，又说得斩钉截铁。

　　靖轩表情不改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走吧。”承毅先行，扬了扬下巴示意靖轩跟上。

　　“你似乎替我拿定了主意。”靖轩嘲讽地冷笑出声。

　　承毅停步，转回身来看他，和靖轩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脾气？除非是他自己愿意，不然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刚才犹豫，就是知道一开口要他去看美璃，准适得其反。

　　承毅有点儿体会到美璃的无奈了，不说吧，靖轩永远也不会想起去看看她，说吧，又惹他生厌。

　　“她阿玛死了，她孤苦无依了，找你哭哭啼啼，你就来给我做媒了？”靖轩的口气越发不善，美璃这个丫头，很会见缝插针地用苦肉计。

　　以前承毅从来没有明确地过问他和美璃的事，明白着是她在背后唆摆！

　　“只是去看望一下，你干嘛这么小题大做。”承毅淡淡地说，此刻与他争辩更会加深他的怒意。

　　“看望？老祖宗还总让你去看望梓晴，你怎么不去？皇上那次开玩笑似的试探你，想把梓晴指给你，你怎么一脸下油锅的样子义愤填膺地拒绝？你不小题大做么？”

　　“那不一样。”承毅终于被他说得有了几分火气，“美璃是个好姑娘……”

　　“哈。”靖轩冷笑着打断，“在皇上眼里，梓晴还是好姑娘呢！你不想让别人塞个不喜欢的女人当福晋，却来强迫我？”

　　“你扯远了！”承毅沉下脸，“我不过想让你去看看美璃，安慰她一下！你我都是父母早亡的人，对她现在的心情了如指掌。她对你的心意，你就算不接受，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去说两句好话就那么为难？”

　　靖轩一下子噎住，没再说话。

　　“爱去不去！”承毅皱眉，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院门转弯时，承毅余光看见靖轩站在台阶上没动，心里有了底，从小把他当弟弟看，他的脾气还是摸得准的。靖轩少年得意，性情未免张扬跋扈，骨子里还是很重情意。承毅不由暗自苦笑，竟然要这样软硬兼施地逼迫靖轩。

　　细想靖轩说的也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也不想被迫娶梓晴，这样硬撮合靖轩和美璃，虽全了兄妹之情却罔顾了兄弟情义，左右为难……还是听天由命吧。

　　靖轩骑马信步往谦王府去，心里虽不情愿，却被承毅的一句话说动——同病相怜。就当她是承毅的表妹，去看一眼也是应该的。

　　到了谦王府正门的台阶下，他并没下马，冷着眼打量着空空荡荡的门口。

　　仅剩的一个下人殷勤地跑下台阶来给他牵马，有些为难地说：“贝勒爷稍候，小的这就进去通报。”现在知客和通传都是他，实在忙不过来。

　　靖轩嗯了一声，看那下人飞跑着进了府。

　　靖轩的侍卫们忍不住小声议论，“谦王府怎么变成这样了？门口只用一个奴才，去通报的时候就这么晾着客人？好歹是郡王家，这点儿体面也顾不得了吗？”

　　靖轩听了，并没阻止侍卫们的议论，只是对他们做了个留在原地等的手势，自己下马走进了王府大门。他没耐心等下人回来引路，这谦王府他虽不愿意来，却早已熟门熟路。之前被美璃的各种小把戏骗得不得不来，导致现在一看这王府就心烦。

　　他缓步往前厅走，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靖轩不由冷笑出声，自从他认识了美璃的舅舅舅妈，就对谦王府今天会有这样的局面有了预测。

　　厅里正吵得不可开交，靖轩停住脚步，冷笑着瞧热闹。

　　美璃的舅舅舅妈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只有谦王爷这样的老好人才容得下这种泼皮无赖留在自己府中。他们正同谦王府的老管家因为琐事吵闹，无耻的嘴脸看得靖轩心生厌恶。

　　他平时眼里不容沙子，但谦王府的事却真不想管。眼下的情况，连承毅都偏帮了美璃，难免以后太皇太后也有这样的想法，他躲都来不及还往前凑什么？之前美璃已经给他惹来不少闲言碎语，他再插手谦王府的家务事，更说不清了。

　　“靖轩哥哥，你来了？”美璃一脸惊喜地从后院跑过来，笑容里掺杂了一丝尴尬。她听说靖轩来了，急着赶来想把他直接带去灵堂，看来……晚了。

　　“嗯。”靖轩冷冷应了她一声，平常被她缠得烦透，对她说话用习惯了敷衍的语气，出了声才想到今天不同，至少不该这样淡漠。

　　“你还好么？”他皱了会儿眉头才说了这么句。

　　美璃却已非常满足，用力地点头。

　　她还穿着孝，头发简单地绑了个麻花辫，鬓边戴了朵白花，不知道是不是孝服衬的，整张脸都灰扑扑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失去往日娇嫩颜色。

　　靖轩看着她的故作轻松的微笑，心终究软了下来。

　　厅里的争吵还在继续，欣芳刻薄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把谦王府的各种窘迫添油加醋地说了个淋漓尽致。

　　美璃觉得实在不能再让舅妈这样肆无忌惮地骂个不停了，抱歉地向靖轩笑了笑，“靖轩哥哥，稍微等我一下。”

　　背对靖轩的时候她都要哭出来，这样的处境，这样的家……都是她最最不想让他看见的。她甚至怕自己一转身，他就不耐烦地拂袖而去。她又回头看了看，靖轩脸色虽然不好看，却没离开的意思。

　　美璃这才稍微放心地跑进厅里，小声央求欣芳，“舅妈，靖轩哥哥来了，你们先不要吵了……”

　　欣芳置若罔闻，劲头十足地指着海叔破口大骂：“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现在谦王府乱世为王了，你就想趁机捞一笔，快，交出账房的钥匙！谁知道你会不会卷了银子一跑了之！”

　　“舅妈……”美璃急得拉着她的胳膊，只求她别再说了。

　　厅里突然一下子静下来，美璃反倒被吓了一跳，舅舅舅妈露出怯意地看着门口，美璃回头，看见靖轩正冷着脸慢步走进厅里。

　　下午的阳光照在他锦绣袍服上，繁复的花纹，精美的衣料上仿佛有种让人无法逼视的光彩，仅是不悦的神情就镇住了欣芳的放肆。他走到上首，刷地一甩袍摆坐下。

　　伯龄和欣芳这才反应过来，讨好地上前问安，一迭连声地催促丫鬟上茶。

　　海叔刚才被气得脸色发青，这会儿缓过来些，闷闷地喊了声贝勒爷，靖轩懒懒地摆了一下手，海叔便识趣地住了口。

　　明明是谦王府的厅堂，靖轩这番喧宾夺主的举动却那么顺理成章，就连刚才口口声声自己才是谦王府主子的伯龄夫妇都点头哈腰地没话找话出来寒暄。

　　“贝勒爷是来看我们美璃的吗？哎呦呦，看我们多糊涂，只顾教训刁奴，都没看见您已经来了。”欣芳一边抢过丫鬟刚端来的茶亲自递给靖轩，一边笑嘻嘻地说。

　　这位靖轩贝勒在朝中的地位和承毅差不多，都是亲王世子，也是等着合适的时机承袭爵位。相比承毅，伯龄和欣芳对这位贝勒爷可是怕到骨子里。承毅到底比靖轩长了两三岁，更稳重内敛些，对他们也多少顾念点儿亲戚情面，这位爷可不一样，年少气盛，眼睛一瞪天王老子也照样收拾。

　　海叔在听他们说“刁奴”的时候又气得想说话，看见美璃哀求的眼神，只得忿忿忍住。

　　靖轩玩着桌上的茶杯盖，“我来看美璃，有话同她说，你们都退下吧。”

　　欣芳还想说几句讨好的话，被伯龄一扯袖子，两人一脸谄媚地退了出去。海叔不想再当着靖轩同他们吵闹，故意迟了几步，也退出厅堂。

　　美璃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看着上首悠然坐着的靖轩。

　　因为总缠着他，她没少被静娴她们几个笑话，说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喜欢男人，长大了一定是个花痴。什么是喜欢，其实她并不太明白，可这一刻，她似乎懂了一些。喜欢……是一种羡慕，羡慕人人对他的恭敬，羡慕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她怎么也做不到的事。

　　美璃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她长大了也不会变成花痴的，因为她已经决定永远只喜欢靖轩一个！

　　“有话要说？”靖轩看了她一眼，误会她的表情是欲言又止。

　　美璃摇了摇头，她总是这样，感觉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真的面对面了，却找不出一句能让他感兴趣的话。他见得世面太多了，她能说的话却那么幼稚可笑，与其说些让他暗自讥笑她的话，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靖轩皱眉，垂下眼，端起茶来喝了一小口，有些厌弃地放下。

　　其实他很想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每当她露出这样讨好的表情又什么都不说，令他十分烦躁，想善待她的心也瞬间消散。虽然她每次向他撒娇的手段都很拙劣，也比这样有话不说的样子强！

　　美璃含笑看着他，就算没话可谈，他能来看她都令她很知足了。阿玛生前曾对她说，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好丈夫托付终身，保护她，照顾她，他就了无牵挂了。好丈夫……在她心里，靖轩就是她想找的人。他似乎没有弱势的时候，就连病痛都不敢找他，她根本不必担心他像额娘和阿玛一样，病恹恹的，然后永远地离她而去，靖轩就是能陪她一辈子的人。

　　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觉得很安全，很放心，什么烦恼都像他三言两句止住舅妈的叫骂一样，轻而易举地被击败。

　　“靖轩哥哥……”她喃喃地叫他，眼睛里满是恋慕。

　　靖轩眉头皱得更紧，想随便说两句安慰的场面话就赶紧离开，不然再被她这么肉麻地喊几声，他可能连说好听话的耐心都没了。

　　承毅这时候快步走了进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美璃，有个好消息。”承毅嘴角上扬地握住美璃的胳膊。

　　美璃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这样愉快的神情，探询地看着他。

　　“老祖宗要接你进宫，以后你就陪在她老人家身边。”

　　靖轩的眼角微跳了跳，这对他可不算好消息。美璃如果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求太皇太后赐婚更是近水楼台了。

　　“住在宫里？”美璃并没露出喜色，反而担忧地低下头。她当然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宠，承毅哥哥说得对，老祖宗没有不管她，可是进宫……她毕竟不是皇室近支，就算太皇太后垂怜，也算不得名正言顺。

　　承毅看透她的心思，责怪地弹了下她的额头，“别自寻烦恼！后宫的主子是太皇太后，她说你够资格，你就够资格。而且……”承毅犹豫了一下，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告诉美璃，又怕她入宫产生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说了，“我听老祖宗和皇上闲谈，说起将来要给你讨个和硕或者固伦格格的封号。美璃，只要老祖宗疼你，谁都不敢欺负你。”

　　靖轩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他的担心越来越被印证了，老祖宗急着向皇上给美璃讨封号，不仅是怕她在宫里住的不自在，更是为了抬高她的身份。和硕？固伦？这么高的等级，只怕未必用美璃苦求，太皇太后已经存了要把她指给他的意思。

　　美璃听见靖轩的冷哼，脸色更加惨白，他是看不起她这样攀附太皇太后吗？

　　承毅瞪了靖轩一眼，靖轩明白他的意思，不怎么情愿地开口，胡乱找个理由遮掩自己的不屑。

　　“我只是觉得把王府留个那对无赖太便宜他们了。”

　　美璃的心一松，表情也不再那么局促。

　　承毅向他点了点头，算是谢他肯解释。“老祖宗吩咐过，不可争一日之长短。美璃进了宫，王府交给下人毕竟不妥，伯龄夫妇虽然不堪，到底是美璃的舅父舅母，打理谦王府也算名正言顺，这几年就随便他们吧。”承毅正好也说给美璃听，老祖宗顾虑得很是周全。

　　靖轩冷笑着点了点头，也对，就当养两条看门狗罢了，过几年美璃大了，赶不赶他们走都好办。再说，谦王府这点儿家底也不值得精打细算，就当赏伯龄夫妻的一点儿甜头。

　　“明天懿旨就到了，美璃，去收拾收拾吧。”承毅摸了摸美璃的头，老祖宗很明白美璃的处境，虽然谦王爷的丧事还不算彻底做完，也急着接她入宫了。

　　靖轩暗自烦恼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