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误妾期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江南曲》·李益

　　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太后穆青丝挥手退去立在两旁谨慎保护着她的禁卫军们，带着贴身侍婢云丽静静地伫立在陀云国的皇城城楼上。

　　此刻已是夕阳漫天。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薄薄的晚霞，宛如宫人刚刚织出的鲜艳彩绸，装点着碧蓝的天空。

　　一阵风吹过，吹动老太后披在身上的纹龙披风，撩起她耳际低垂的缕缕银色白发。只可惜她老了，已无心欣赏这黄昏的美景，她耳目迷蒙，竟连此刻温暖轻柔的光线都觉得分外刺眼。她举起早已形如枯槁的手，挡在自己的眼前。

　　“云丽，皇上要咱们什么时候迁出皇宫？”穆青丝缓缓问道。

　　“太后，皇上定下的期限是明日……”云丽回答。

　　她十分担心年迈的太后接到由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要她择日迁离皇宫的消息以后会太过激动，伤了凤体。说得浅白些，“迁离皇宫”便是“赶出皇宫”，毕竟皇帝要将老太后从皇宫里头赶出去，是开朝以来史无前例的事情……

　　“云丽，终于能离开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只可惜我老了，再不是当年的穆青丝了……”许久，太后终于开口说道。

　　“假若人的一生可以任凭自己选择，假若他可以不那么早死去，那么今天皇上把我赶出宫去，我该是多么欢喜呦！可是，他死了，死了，他们一个一个都死了，全是死在自己的孽障上！”穆青丝眯起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睛，喃喃地说着。不知不觉酸痛袭来，眼泪滴落。她习惯地用手拧着眉心，一双无光的凤眼无可奈何地闭上了……

　　往事忽然之间如同铺天盖地的波涛喷涌，一霎间涌进太后穆青丝苍老的心房，断断续续的片段接踵而来，残缺但却刻骨铭心……

　　都说陀云国穆魏钊将军的女儿年方十二，出落得如一朵傲放的牡丹，一顾倾人城。

　　阳春三月，满眼尽是桃红李白，碧绿生青。皇城郊外，绿波渡口的青草地上，穆青丝手中拽着一条细长的红线，兴高采烈地对身旁的婢女玉鸾嚷道。红线的另一头绑着一只画工精致的蝴蝶纸鸢，正腾在半空之中随着春风遥遥飘荡。

　　“玉鸾，你快点儿，让风筝飞上去呀！再高点、再高点！”

　　“知道啦，知道啦，小姐，看你急的，快快把红线收紧才好啊！”婢女玉鸾也跟着小姐一起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春色正好，春意正浓，景物如绣，这放着纸鸢的一主一仆的出现，无疑平添了此刻别样美丽的景致，引得踏青的公子哥儿纷纷驻足观望。

　　“小姐，不如我们回去吧，这儿实在有些人多嘴杂，若是被人认出来，那就不好了。”

　　倒是玉鸾心细，瞥见此刻的场景，停了下来，伸手拉了拉穆青丝的衣袖，细声地说道。

　　“玉鸾，我告诉你，今儿个断不许再跟我提回去的事情了，你看你看，风筝都快飞走了，你还不快点儿帮我取回来！”

　　玉鸾抬头一望，原来是刚才一不留神，风筝被风儿刮断了长线，悠悠荡荡地朝着草地的另一头飞去。

　　“哎呀，真要飞走了。小姐你在这儿等我，玉鸾这就去帮你把风筝拾回来！”玉鸾连忙说道。

　　可谁知穆青丝兴致正浓，哪肯停下来，只听她连声说道：“我们一同去把它拾回来，今儿只有这只风筝了，可不能再丢了！”

　　主意已定，只见这一主一仆倩笑嫣然地随着风筝飘落的地方追寻而去。

　　眼见就要追上的时候，风筝却突然在半空打了个转，急急地坠落，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前方一位白裳男子的头上！

　　男子被这从天而降的风筝所扰，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见前方急急匆匆追寻而来的穆青丝和玉鸾。

　　“哎呀，小姐，这……”

　　玉鸾眼尖，远远看见风筝打在白裳男子的头上，立刻便惊叫起来，心知确实是有违礼数的事，于是赶紧停下脚步，轻声地询问着穆青丝。

　　眼见自己闹出了岔子，青丝也自觉不妥。只是这只蝴蝶纸鸢实在是心头所好，难以舍弃，不得已间，只得咬了咬银牙、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着白裳男子盈盈施了一礼轻声说道：“实在是奴家的过失，才让这纸鸢不慎打落在公子的头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受奴家一礼，千万不要介怀才好。”

　　“是啊，是啊，还请这位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且将纸鸢还与我家小姐才好。”见到自己的小姐向这男子施礼道歉，玉鸾也不敢半分怠慢，赶紧跟着也朝男子作了一揖，朗声说道。

　　但是，好一阵子过去了，这主仆二人却丝毫不见男子的一声回复，难不成他让纸鸢给打傻了？穆青丝禁不住缓缓抬头，朝前方的男子望了过去……

　　她那双妩媚的眼睛正好与白裳男子深邃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玉鸾见状也赶紧跟着小姐抬头望去，眼前的场景可是让她讶异极了，只见自家的小姐与那白裳的男子怔怔地对望着，男子望着小姐的眼神让玉鸾感觉有些奇怪。而且，男子英俊的脸庞也让玉鸾瞬间红了脸颊。

　　“这般英俊的男子，倒是少见……”玉鸾在心里头偷偷地想道。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小姐缓过神来才好，毕竟这大庭广众的，男女授受不亲，还要这样久久凝视着，让老爷知道了，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一想到这里，玉鸾再不敢有半分迟疑，赶紧拉拉穆青丝的衣袖朗声说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老爷又该着急了……”

　　话音未落，她便急急扶着穆青丝转身便欲离开。

　　“小姐请留步，这只纸鸢小姐还未带走呢！”

　　终于，男子定下神来叫住这俏丽的主仆二人，双手拿着纸鸢，彬彬有礼地说道。

　　听到男子的话语，玉鸾不敢有半分停留，赶紧匆忙地回过身来，伸手接过男子递回来的纸鸢，又重新扶着穆青丝提步而去。

　　尽管心头有些与往时不同的异样，但穆青丝也颇觉不该这样与陌生的男子多作言语，索性也任由玉鸾搀扶着，款款离去。

　　而就在此时，她的耳边，却忽然听得身后白裳男子朗朗地吟诵：“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漪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卢仝《有所思》的篇章缠绵旖旎，声声在耳，直到渐行渐远再听不见男子的声音，穆青丝却仍然在心底默默地接续着白裳男子所念的词句：“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似君。”

　　何曾想到，这一阕诗篇，竟成往昔……

　　“太后，往事不可追，已成惘然，终归是命中注定……”站在太后身后，年过四十却依旧娴静如水的云丽轻声地安慰。

　　命中注定……

　　然后顺着云丽的声音，穆青丝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那一个深夜，万物俱寂，但穆将军府中，依旧灯火通明。灯火通明，却丝毫没有温暖的感觉。

　　“父亲大人，女儿不要入宫！这一辈子，与其嫁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不如让女儿追随父亲去守边关、杀敌寇，一世戎马！”穆青丝拉着父亲穆魏钊的手，坚决地说。

　　穆魏钊回过身来，看着一脸坚定的女儿，心中不觉感慨万分。这个女儿，果然与她的娘亲一个脾气！

　　“青儿，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圣上已经在金銮殿上降旨，钦点你入宫嫁与平阳太子为妃，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又怎由得你不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厉声问道。想起那道黄澄澄绣着龙纹的圣旨，以威严不可冒犯的姿态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自己宣读的场景，穆魏钊思绪登时纷杂无比。

　　“请爹爹原谅，无论如何，青儿定然是不肯入宫去嫁与那个什么平阳皇太子的，我不管他是皇亲国戚也好，权臣贵胄也罢，总而言之这个男人，青儿不嫁！”穆青丝丝毫不给父亲说话的机会，半带娇嗔半带埋怨地说道，连头上的步摇也随着她激动的语气而来回晃动个不停。

　　“混账！越说越不像话了，爹爹我是怎么教导你的？都说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像你这样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终于，穆魏钊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一巴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力道之大，把茶几上的茶杯都震裂了。

　　“谁不知道一入侯门深似海？谁不知道自古伴君如伴虎？谁不知道皇上拟这么一道圣旨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我身为臣子，君命又怎可违抗？”只听他接着狠狠地说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穆魏钊的一声怒喝，打乱了青丝心头的涟漪。

　　桌案上的圣旨，显得格外刺目，圣旨之上的那一句话，犹之更甚：“大将军穆魏钊之女穆青丝着封平阳太子妃，择日进宫。钦此。”

　　“我不管这什么圣旨不圣旨！反正要我嫁给那个什么平阳太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青丝看着圣旨上的一笔一画，越想越来气，顺手抓起圣旨，一把狠狠地扔在地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小小女儿家，竟然对皇上如此不敬！”

　　显然，穆青丝的举动让穆魏钊大为吃惊，他又气又急，竟然一巴掌打在了青丝脸颊之上，又赶紧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圣旨，环顾四周无人，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幸亏夜深人静，无人见到，不然你我父女两人的人头铁定不保！”

　　穆魏钊只顾着收好圣旨，却不料身旁的青丝正伸手捂着自己热热的脸颊冷冷地盯着他：“爹爹，你打我！女儿长这么大，爹爹从来都舍不得对女儿说一句重语，今天你竟然打我！”

　　伴随着满腹委屈，热热的泪水瞬时淌落，穆青丝眼中闪过一丝怨念：“难怪寒姨总说，当年便是你所谓的耿耿忠心让娘亲伤透了心扉，害得她早产生下孩儿便香消玉殒。如今，你又要用你的耿耿忠心将女儿送进宫去！女儿好恨！好恨你！”

　　天空突然一声霹雳打断了青丝话语，闪电过后，便无端下起了倾盆大雨，雨点从空中纷乱洒落，天地之间一片阴霾。

　　穆魏钊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穆青丝便径自悲伤地转身往门外飞奔而去，如一只轻盈的燕子，瞬间消失在迷蒙的夜雨之中。

　　“青儿，你回来……”穆魏钊想要开口阻止自己的女儿，话未出口，却觉喉中哽咽，想不到自己一生戎马、沙场杀敌没有半分的退缩，却在此刻心力交瘁，悲由心生。

　　“老爷莫急，小姐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正在气头上，您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老爷宽心，还是让奴婢去把小姐找回来吧。”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出声的玉鸾说道。

　　一瞬间，穆魏钊发现自己苍老了许多，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不是往日里驰骋沙场、统率三军，威名远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穆魏钊、穆大将军了。

　　“穆虎，你出来。”望着玉鸾远去的背影，穆魏钊无奈地朝夜色阴暗处打了一声招呼，一个彪形大汉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将军，末将在此听候差遣。”穆虎伏在地上，说道。

　　“穆虎，去，按本将军的计划行事吧！”又是一声叹息，穆魏钊无奈地说道。

　　“是，末将得令。”穆虎领了命令，站起身来，扬了扬身后的披风，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骑快马载着穆青丝，踏破了春夜的安静，碾碎红尘，飞快地朝着城南边上的荒郊奔腾而去。

　　马背上的青丝一袭夜行锦衣，蒙着一层面纱，试图遮挡自己的容颜，但是马蹄狂奔、风儿猎猎，还是照样不停地把她的面纱撩起，露出她绝色的容颜。

　　“马儿你可要跑得再快点，快点把我送到绿波渡口去，只要过了绿波渡，出了城门，我便不用嫁做平阳太子妃，我便可以隐姓埋名，过我自由自在的生活！”马蹄一路飞驰不停，可是穆青丝的心却丝毫都没有放松过。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定然不能得到父亲的原谅。但要她安下心来，接受圣旨，嫁与平阳太子为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毕竟爹爹与自己十指连心，等过些时日，爹爹的心渐渐放宽下来，他定然能够原谅她的。

　　眼见着离城南边越来越近了，青丝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雀跃起来。马儿已经飞奔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绕过城墙宅院，只要再穿过前方的一片树林，便能到达城墙门口了。

　　但就在这时，林子里头突然蹿出一队彪形大汉，一见到穆青丝的马匹，他们立即“刷”地一下跪了下来。

　　“穆将军请小姐速回将军府！”穆青丝勒住快马，定睛一看，为首说话的汉子，正是穆虎！

　　“穆虎！你们这是作甚，竟敢挡本小姐的道？还不快点儿给我让开！”青丝愤怒，手中马鞭狠狠一甩，“啪”的一声，差点儿就抽在了穆虎的脸上。

　　“穆将军请小姐速回将军府！”面对穆青丝挥出的马鞭，穆虎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纹丝不动，再次说道。

　　“穆虎！你回去告诉爹爹，请爹爹宽恕我的不是，但是这将军府，我是断然不会跟你回去的！”青丝说着，勒紧了缰绳，命令马儿后退几步，准备飞纵而起，跨过跪在地上的穆虎一众人等。

　　但是穆虎早已料到小姐会有这样的想法，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他口哨一响，一排彪形大汉齐齐地站了起来，迅速改变阵形，将穆青丝团团围在中间。

　　“小姐如果想要反抗穆将军的命令，那唯有恕末将不敬了！”穆虎的眼中凶光毕露，冷冷地说道。

　　“穆虎！你好大的胆子！”看到穆虎众人的架势，青丝暗叹不好。穆虎可是父亲手下一等一的武功高手，一个穆虎已经够她招架的了，更何况穆虎今天带来的是他手下的一队精兵！

　　“穆虎，你要阻拦也罢，你能让道更好，不论如何，本小姐今天是一定非走不可的！”抬头见天色已快要渐渐泛白，青丝的心头更加地焦急。她不敢在此与穆虎交涉太久，只得咬咬牙狠下心，做好了狠斗一场的准备。

　　“既然如此，那末将唯有得罪了！”穆虎也不示弱，瞬间抽出腰间宝剑，摆好阵势，等待穆青丝出招。

　　只见穆青丝一个轻盈的飞身，已从马背上翩然落地，长剑在手，准备迈开脚步，朝穆虎的命门刺去……

　　然而就在这时，青丝身后一个健硕的身影忽然从暗处飞出，趁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她的身后，对准她的后脑勺凌风一掌！

　　穆青丝只顾着招架面前的穆虎，没有防备自己的身后，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身后这一掌重重击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