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云雀梦

　　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天仙子》·皇甫松

　　看着何柱儿引路在前，寒煦行色匆匆地往北边厢房径直而去的情景，曹妃的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

　　又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曹妃在回廊之中心不在焉地逗弄着笼中的黄鹂。黄鹂不懂人事，只知在笼中每日啼唱，却不知世间人性险恶，此际正欢快地上蹿下跳，悠然自得。

　　“曹妃娘娘您看，那何柱儿又带着八皇子去干那事儿了……”旁边的婢女菱花实在忍不下去了，附上前来低声地说。

　　“由着他们吧，这世道、这深宫，岂容得你我多说言语？”

　　曹妃无奈地摇了摇头，止住菱花的话语，暗示她切莫在此处多作言语，以免不慎招致杀身之祸。

　　曹妃心中是极度害怕的。一年之前从相国府中身着红装被迎进宫中，自知八皇子寒煦虽非太子，但却战功赫赫，颇有成就，曹妃不奢望自己将来能否入主东宫，只求姻缘天成，从此能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谁知，就在新婚之夜，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洞房一刻，原以为夫君会对自己相敬如宾、温柔备至，谁料到云雨过后，寒煦竟然取来丝线一根，将其紧紧地勒在曹妃的颈上，发了狠地将丝线拉得死死的，意图将曹妃置于死地。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将曹妃吓得花容失色，顾不得脸面疾声呼救，所幸门外的何柱儿听到呼救声赶了进来，才算救了她一命，把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彻底粉碎了曹妃的所有美梦，寒煦那不为人知的一面，昭然欲揭……

　　而此际八王府北厢房中，京城天香楼的红牌云丽此际正美滋滋地躺在锦榻之中。

　　躺在红香温润的绫罗床上，看着满屋的琳琅，想着自己即将用计谋换来的美好明天，云丽有说之不尽的喜悦。

　　她开始憧憬、勾勒属于自己的未来。今宵过后，她便不用再回到天香楼那个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去了。今宵过后，她便不用见那些不怀好意的好色之徒了。今宵过后，她便不再是人们印象中那个半点檀唇吻千夫的烟花女子了。今宵过后，她要为自己的未来做一番好好的打算！

　　云丽伸手摸了摸自己偷偷藏在怀中的袋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喜悦的红云腾上脸颊。想当初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女，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先是被贼人拐走，学了些许功夫当上街头扒窃的小偷，然后又被天香楼鸨母赵姨娘以五两银子买走，小小年纪便在烟花之地受尽凄寒，吃尽苦头。十年之后，终于出落得如花似玉、花样般的人儿又在一个风雪大作之夜，被赵姨娘挂了红牌，让城东的韩老爷用五十两银子买走了处子之身。从此之后，云丽成了天香楼中的红牌姑娘……

　　想起自己的身世，云丽禁不住有些忧伤，懒散地从锦榻上爬了起来，在床头的菱花镜里细细端详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美，心里分外有数。她那些恩客们便常常在缠绵之后，心满意足地盛赞她的样貌，偷偷说她有如牡丹惹人怜，极似平阳眷青丝。

　　难道自己真的长得像当今太子妃吗？云丽曾无数次偷偷地想过。只是她这朵牡丹仅仅是一朵极为低贱的白牡丹而已，又怎能与穆王妃那朵高高在上、珍贵不凡的紫牡丹相比拟呢？云丽苦笑着，不管如何，这些都没有用，她心里清楚只有荣华富贵才能终结自己这颠沛流离、遭人唾弃的一生。

　　如今，机会倒是来了。就因为常有人传言她的样貌长得娇媚，极似穆王妃而得到八皇子的青睐，居然出了重金将自己买入府中！

　　万般不幸皆已过，唯见金光眼前来。跟了大户人家，哪怕是当个小妾也好，这样的梦想几乎是天香楼内每个姑娘梦寐以求的。更何况被当今八皇子看中，这都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天香楼里的姑娘们一提起云丽，无不眼红，一朝云开月清朗，跃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谁也不知道，云丽这只跃上枝头的雀儿却不是这样想的。经年出入于烟花之地，她心里清楚究竟情为何物，所谓天荒地老，不过是男男女女一时情迷的山盟海誓。兴许这一生她再不想成为某一个人怀中的玩物了，也许命运当握在自己手中……

　　云丽倩笑着，莲步轻移，目光凝聚在壁橱上那颗正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夜明珠”上，夜明珠的光芒此时如同一道道灿烂的霞光，云丽只觉自己的整个未来将被它完整地包裹，她禁不住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浑圆的珠体，细腻温润的感觉，她满意地轻轻撇了撇嘴，从袖口之中摸出一粒事先藏好的褐色药丸含在口中，当感觉药丸完全融化在唾液之中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暗藏在贴身襦衣之内的迷药竹管取了出来，对着空气丹唇轻启，屏气一吹……

　　一切张罗完毕之后，她不动声色重新回到锦榻之上，褪下何柱儿为自己精心准备的那套宫装襦裙，小心翼翼地把她折好，放在一旁，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几乎一丝不挂的胴体找个诱人的姿势摆好，合着何柱儿为她梳的那个穆王妃最喜欢梳的髻儿，别有一番韵味。

　　云丽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成功，这可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正思量间，房门突然被推开，八皇子寒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在哪儿？在哪儿？”他往锦榻旁冲过来，迫不及待地寻找。

　　“皇子殿下，锦榻之上的女子便是了……”何柱儿暧昧地笑着，向寒煦指了指锦榻上的云丽。寒煦随即扑上前去，一把捧住云丽的脸蛋，细细端详道：“不错、不错！何柱儿果然好眼力！”

　　得到主子的赞赏，何柱儿自然格外得意，朝云丽眨了眨眼，提点道：“云姑娘可得好生伺候着八皇子哟！”说完便急急忙忙地掩上房门，立于门外，别有用心地等待着房内的动静……

　　“青丝……青丝……”寒煦气喘吁吁地呻吟。

　　“青丝……青丝……”寒煦急不可待地呼唤。

　　“青丝……青丝……”寒煦似乎在云丽的身上拼命地寻找某些不属于自己的事物。

　　“八皇子殿下……”寒煦的身下，云丽显得有些失魂，却迫不得已做出极为迎合的姿态。任陌生男人在身上寻欢作乐对云丽来说已是极为平常的事情了，可此时此刻，却由于心中另有图谋，让她忐忑不已，只盼着空气中的迷药能快点生效。

　　“青丝……青丝……我给你缠丝线……缠了丝线，你就永远是我的了……永远……永远……再不许平阳染指……”寒煦早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丝毫不理会云丽的窘迫，只顾着激情不已，竟然从绣枕之下摸出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红丝线！

　　他将红丝线拉开，径自将其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云丽的脖子之上！

　　“八皇子殿下，您……您这是干什么？”寒煦的举动引起了云丽的惊恐。

　　“奴婢……奴婢并不是什么青丝……”不得已，她只得轻声提醒。

　　“不是青丝？你不是青丝？嘿嘿嘿……”突然之间，寒煦直起身来冷笑着。

　　“不是青丝，那你就更得死！”他冷酷地说着，顺手狠狠地拉紧了缠绕在云丽脖子上的红丝线！

　　“皇子殿下饶命啊！”云丽被勒得透不过气来，挣扎着求饶。

　　“饶命？我为什么要饶你命呢？你……你……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你为什么要嫁给平阳？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了！只有你死了，你才能永远是我寒煦的穆青丝！”寒煦冷笑着嘲云丽狂吼，并且发疯般紧紧地勒紧红丝线。

　　不！垂死边缘，云丽突然醒悟，难怪自己会从天香楼里被买入这“八皇子府”，难怪何柱儿一个劲地要将自己打扮成穆王妃的模样，原来是为了让寒煦幻想自己便是穆青丝！

　　不！她不想死！

　　“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吗？凡是长得像穆青丝的女子，本王都要让她死！因为穆青丝只能是唯一的！是本王的！”看着身下不住挣扎着的云丽，寒煦兴奋到了极点，他用尽全力死死地勒紧红丝线。

　　可是渐渐地，寒煦感到乏力了，无法呼吸，他再也没有勒紧丝线的力气了……终于，他停止了一切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空气中的迷药救了云丽一命。

　　她狠狠地推开俯卧在自己身上的寒煦，挣扎着绕开缠在脖子上的红丝线，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心狂跳不止。

　　幸亏自己早有准备吞下那颗褐色的专解迷药的小药丸，幸亏自己另有图谋，幸亏自己真的不奢望一辈子都留在八皇子府中当个任人玩弄的姬妾，否则……

　　她回想着寒煦刚才亲口对自己说的一字一句，顿觉心惊肉跳，看来八皇子对平阳王妃别有用心，不知先前已有多少无辜弱女带着一帘美梦惨死在寒煦的手下了。

　　想到这里，云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此地不宜久留，还是盗了夜明珠，趁早抽身离开为妙。

　　主意已定，云丽草草地为自己穿上刚才脱下的绣裙罗襦，急匆匆地拿起壁橱上的夜明珠，藏于早先准备好的袋子之内，顾不得发髻凌乱，打开窗门轻轻一跃，似燕子般往御花园的方向逃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寒煦房中依旧没有动静，这与往常大为不同，守候在房门外的何柱儿觉得有些不妥，暗想着今日的八皇子为何与往常不一样，心里极为纳闷。

　　“八皇子殿下？八皇子殿下？”他猫下腰来，附在门缝处轻轻叫了两声，却总不见寒煦回答。

　　“难道坏事了？”何柱儿大惊，鼓了鼓气推开房门一看，登时傻了眼……

　　“来人啊！抓刺客……”

　　一声惊呼，划破了皇城的宁静……

　　脚步声，自远而近，渐渐地靠拢又渐渐地散去。

　　呼吸声，均匀、淡定、急切、匆忙，越来越清晰……

　　谁在缓缓地接近？云丽的心头忐忑不安，只见她凌乱的发丝散落，蓬头垢面。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究竟逃了多久，究竟已经过了几个昼夜了，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处何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重见天日。

　　躲避，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云丽突然有些懊恼，原本以为借助侍寝之名入宫盗宝，盗得宝贝之后便悄然逃脱、隐姓埋名，从此过着平静的生活。谁料“夜明珠”得手之后，自己竟然迷失在这七弯八曲的皇宫之内！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袭来……

　　前路茫茫不知处，后面八皇子的追兵穷追不舍，由于盛传宫中出现了女盗贼，此时早已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到处都有搜查的御林军，步步设防，云丽更觉寸步难移！

　　“云丽啊云丽，我看你往哪儿躲！”后方传来何柱儿恶狠狠的声音。云丽无奈只得继续逃窜。

　　突然，一座宫闱挡住了去路，她抬头，“紫宸宫”三个大字跃然入目。

　　紫宸宫又是什么地方？云丽初临皇宫，前路茫茫，后有追兵，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个时候兴许是午时交接的缘故，紫宸宫门外正好空无一人。云丽正在彷徨间，忽听见何柱儿带着一众御林军紧追而来，不停怒吼：“大胆女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顾不了那么多了！云丽咬咬牙，为了生路只得硬着头皮闯一闯紫宸宫了。主意已定，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趁着宫门无人看守的空隙，一溜烟地闪进宫去。

　　何柱儿见云丽进了紫宸宫，竟也带着一众兵士风风火火地跟了进去。

　　霎时之间，清幽的紫宸宫内闹哄哄起来。何柱儿急于邀功，只顾着在紫宸宫内左闯右闯，想着快点将云丽擒获，似乎忘了这紫宸宫究竟是何人所在。

　　“你们这是干什么？”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何柱儿抬头，只见玉阶上，玉鸾正一脸肃穆地盯着自己。

　　“我道是谁呀，原来是玉鸾姑娘。”见了玉鸾，何柱儿也不当一回事。

　　“还好，何柱儿你还记得我是谁呀！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你也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玉鸾继续冷笑地说道。

　　“何柱儿当然知道了，这是平阳太子妃的紫宸殿。”何柱儿将双手一拱，朗声说道。

　　“既然知道是穆王妃的紫宸殿，那何柱儿你为何还敢在这里胡闹？”玉鸾反问。

　　“胡闹？哼哼，玉鸾姑娘看来是有所不知了，何柱儿乃奉了八皇子之命前来捉拿盗贼的，如今我看得清楚，这女盗贼正好逃进了紫宸殿来了。捉贼追赃，是何柱儿的本分，又何来这胡闹之理呢？”何柱儿的语气颇有些轻蔑，许是知道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胡说！何柱儿你也太大胆了吧？居然说女盗贼闯到我们紫宸殿来了！八皇子府失窃是八皇子府的兵士们保卫不力所致，如今倒好，扯到我们太子府的紫宸殿来了！惹了王妃清幽，你吃罪得起吗？”玉鸾冷哼。

　　“玉鸾姑娘这是什么话？女盗贼分明就在你们这紫宸殿内，今天不管怎么样，何柱儿我就是要把她给揪出来！”只见何柱儿咬了咬牙，顺手一挥，他身后的御林军便一字排开，准备进入紫宸宫内搜查。

　　“你们谁敢如此大胆？以下犯上，待我禀告平阳太子，看看以下犯上的大罪，你们谁担待得起！”

　　玉鸾也不是省油的灯，话音未落，隶属紫宸殿的另一队御林军早已挡在殿门之外，两队各属不同主人的兵士，赫然对立，气势汹汹。每个人脸色铁青，各为其主，某些时候，生生死死都只得置之度外，不得已而为之。

　　何柱儿的张扬跋扈，玉鸾的决不示弱，一时之间形成僵局，眼看着僵持不下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玉鸾背后一个绰约的女子贸然出现。

　　“八皇子府总管何柱儿见过穆王妃，王妃千岁千千岁！”何柱儿最先看见了这女子，赶忙赔笑地伏倒在地。

　　当了寒煦的心腹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主子的心意了，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美貌的女子，才导致了主子的红丝线下添了无数个女子含冤的孤魂。想起八皇子府中那个隐秘的地牢里那十来具骇人的女尸，何柱儿不禁恐惧。他知道若是一朝主子筹谋得逞，貌美如花的穆青丝迟早是寒煦志在必得的，所以，他也不想贸然便开罪了她。而当场所有的御林军见状，也跟着一起伏倒在地。

　　“娘娘，你看他们……”玉鸾正要向青丝说道，却被青丝挥手止住。

　　“何总管，这里不是八王府的隶属，相信这宫里的规矩，你与八皇爷是再清楚不过的，如今哪有这种八王府被盗，连我这平阳府都要被搜的道理？传出去了，不知道外人是要笑话你何总管不懂规矩，还是要笑话我平阳王府的人太窝囊了？”青丝说道，凤眼凝霜，冷冷地瞪了何柱儿一眼。

　　“还请何总管帮我带话回去，转告八皇爷一声，太子府一定会全力协助他把盗贼捉拿归案的，至于何总管这搜宫的念头，我劝你还是就此打住算了！”穆青丝的语气越来越冷峻，令在场的人无不感到畏惧。

　　“哎呦，王妃娘娘您这是说哪门子的话呦！既然王妃娘娘您都这么说了，何柱儿哪敢遭这以下犯上的罪呦？”何柱儿连忙赔笑说道，“王妃娘娘好生歇息，何柱儿告退了。”

　　他笑得很是尴尬，转向身后一干兵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那一干兵士见了他如此这般，自然也不敢多作表示，一行人灰溜溜地退出了紫宸殿而去。

　　“你还不出来？”见了兵士纷纷退去，穆青丝忽然转头向旁边的灌木丛低沉地喝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