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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为你相信有来生

  (一)

  认识骆然之前,苏子萱已知道他的大名:全市破格提拔的特级教师,家庭背景显赫……苏子萱想,这人一定是满脸深沉,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寡言少语。

  大学毕业,苏子萱被分到市一中教英语。报到第一天,刚安置好宿舍,教导主任就来找她:“苏老师,临时接到通知,骆然老师要去开会,你先代他上节课,有问题吗?”苏子萱吃惊地“啊”了一声,然后赶紧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心里却忐忑不安,我都没准备呢,这就要赶鸭子上架了?

  课上到一多半,有人在外面敲门,苏子萱应了一声“进来”。进来的是一位男生,高个,旧旧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挺清爽的样子。苏子萱真不明白现在的学生,一节课不过45分钟,他居然迟到半个小时,还不喊报告。苏子萱看着他,有些生气,问道:“迟到的时候不喊报告,你们骆老师平时是这样教的吗?”

  讲台下有人偷笑,桌椅书本哗啦作响。那人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骆然。”

  台下哄堂大笑。

  晚上,苏子萱独自在宿舍里整理东西。一个声音在门外喊:“报告。”她说声“请进”,随手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人是骆然,他笑呵呵地看着苏子萱,一双狡黠的眼睛闪着亮亮的光。他说,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苏子萱“啪”地一甩手,转身向房间里走,口气生硬地说,拜托,道歉也有个道歉的样子好不好?

  苏子萱等着他认真地道歉,可是身后半天都没有动静。转身,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没有他的人影。

  那天晚上苏子萱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起来,去水房打水洗脸。隔壁的林老师问她,我们这里靠近黄河,蚊子是出了名的,你刚来,受得了吗?昨晚睡得好不好?苏子萱奇怪地说,哪里有蚊子?我睡得很好啊。苏子萱洗漱完回到房间,看到门口墙角处有一堆灰白色的灰烬,分明是燃过的蚊香。可是,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点燃的蚊香?

  难道是骆然?

  苏子萱这才想起,昨晚他走后,房间里一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还以为是窗外的花香。

  (二)

  骆然是英语组的组长,苏子萱很快便了解了他的基本履历:骆然,28岁,华东师大外语系研究生。父亲是市政府的官员,身居要职。据说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但是他的婚姻大事一直悬而未决。

  骆然身上没有那种贵族子弟的霸气,他帮请假的老师代课,在操场上和男生们踢足球,像个大孩子。他的头发黑黑的,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奔跑的时候,头发一跳一跳,像是快乐的音符。做起事情来极认真。因为刚来,苏子萱常去听他的课,讲台上的骆然一副学识饱满的样子,把一些不起眼的东西讲得兴味盎然,口语正宗得让人以为那才是他的母语。

  苏子萱渐渐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和骆然一起喝茶聊天。有一次,忘了说到什么,他突然大笑,天马行空的样子。那一刻,窗外千丝万缕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来,他就沐在灿烂的光环里,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迷人的光芒,干净的笑容自他的唇边一点点地荡漾开去。

  那一刻,骆然的笑容,将苏子萱的心深深击中,使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法忘怀。

  冬天很快来了,天气预报说有寒流。下了晚自习后,地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回到宿舍,苏子萱忽然想起来,晾在外面的被子还没有收。匆匆奔楼顶,远远看见一个黑影正一下一下拍她被子上的雪。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骆然。看见她,他笑道:“我以为只有我一个马大哈,原来有人比我更甚。”一边说着一边抱起被子,“走吧,我帮你送回去。”

  回到宿舍,他把被子放下,四下扫视她的房间,说了声:“先别锁门。”便跑了出去。一会儿,他又抱着一床被子进来。苏子萱吃惊地看着他:“骆老师,你这是干吗?”他站在灯影里,朗声笑道:“你的被子都湿了,换上我这个,反正我那里还有多余的被子。”然后他又冲她顽皮地眨眼睛:“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嘿嘿。”

  苏子萱有些尴尬,幸好他没再说什么,只叮嘱她早点睡,就离开了。

  骆然给她的是一床新被子。干净素雅的被套,里面是松软温暖的棉胎,吸一口气,甚至能闻到阳光新鲜的味道。苏子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脸上和身上都莫名地烧了起来。

  (三)

  果然不是正常的烧,第二天,苏子萱感冒了。请了假,一个人躺在冷清的宿舍里,头沉沉的,却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愣愣地发呆,打开音响,听一会儿,又关上。翻开一本书,看了两行,又合上。拿起电话本,目光在上面一页页扫过,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的号码。便有些心烦意乱,莫名地觉得委屈。

  苏子萱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亦舒的小说里,喜宝说:“我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就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如果钱也没有,那我还有健康。”爱,钱,健康,到底哪一样更能给人安全感?而这一刻,她缺少一双能消解额头上温度的手。

  泪水滴在枕头上,头渐渐开始发沉,目光也开始迷离起来。

  敲门声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子萱你在吗?开门啊……”是骆然的声音。她虚弱地应了一声,挣扎着起来去开门,还没到门边,人就昏了过去。恍惚中,骆然抱起她,跑得像一阵风。

  在医院里输液,骆然一直陪在苏子萱身边。因为瘦,血管不好找,护士扎了三次都没扎上。文质彬彬的骆然竟然冲她发了火。那一刻,骆然看她的目光里全是疼惜,仿佛那针一次次都扎在他的心上。输完液拨出针头,流了好多血,骆然用药棉按住,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缠在苏子萱的手上。他说,回去后不要沾水,免得发炎了。他抬头看她,眼睛里充满温柔。苏子萱的心怦然而动。

  烧退了下去,骆然陪苏子萱回学校。路上,他竟例外很少说话,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送苏子萱进了宿舍,骆然帮她铺好被子,安顿她躺下才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歪着头问苏子萱:“明天双休日,我请了朋友到家里聚会,你也来吧?”

  苏子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那样的家庭,不是自己这种平民出身的女孩儿待的地方。骆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他没问为什么,转身离开了。

  是的,苏子萱只是平凡人家的女儿,她每月的工资几乎要全部寄回老家还债。子萱不相信灰姑娘的童话,水晶鞋穿在她的脚上,别说跳舞,走一步路可能都会把脚夹出血来。何况,哪里有什么水晶鞋呢?

  (四)

  那一天,骆然没有来学校上课。一整天,苏子萱看着对面空着的办公桌,心里惘然若失。

  接下来,连着两天骆然都没有到学校来。苏子萱神思恍惚,上课接二连三地出错。终于坐不住,找人问骆然家的地址,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他的家是富丽堂皇的宫殿,自己也要闯一闯。

  去了才知道,骆然病了,进了医院。

  买了一大捧满天星,在市一医院A区2号病房,苏子萱看到了骆然。他正倚在床头看书,气色看上去还好,只是人憔悴了很多。看到苏子萱,他的眼睛里跳出热烈的火焰,但随即便熄灭了。他接过花,和她客套地说话,问学校里的情况。言辞语气里都带着冷漠和疏离。然后他便低了头,修长的手指插进头发里,他声音惨淡地说:“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得的是白血病,绝症。”

  晴朗朗的天,凭空响一个霹雳。骆然,健康快乐的骆然,笑容明朗的骆然,自己默默爱着的骆然……苏子萱的心里云奔浪涌,整个世界都转了过来。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

  苏子萱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喊:“骆然你不要放弃,白血病不是绝症,只要找到匹配的骨髓……”骆然望着她,忽然很悲伤地问:“我是不是很失败?到现在连个爱我的女孩子都没有!”

  “ 不,不是的。骆然,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爱你!”苏子萱的泪水奔涌而出。

  骆然抓紧她的手,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爱你。”

  “再说一遍。”

  “ 我爱你。”

  “可是,我显赫的家境,你不怕吗?”

  “不怕。”

  “ 我得了白血病,你也不怕吗?”

  “ 不怕。”

  “我可能很快就会死掉,你也不怕吗?”

  “ 是,我不怕。”

  突然,骆然跳下床,一把抱起苏子萱,转了几个圈,大叫:“耶!可以回家喽!”他跳跃着,吆喝呆愣在一旁的子萱,“傻姑娘,站着干吗?还不帮我收拾东西?”

  苏子萱这才去看他床头的病人牌,原来,他患的不过是普通的肺炎。

  (五)

  苏子萱开始和骆然在一起。骆然居然还做得一手好菜。每天下班后,俩人一起去菜市场,和小贩们饶有兴致地软磨硬泡讨价还价。回去后,他们挤在小小的厨房里,油在锅里暴跳着,子萱在旁边帮他洗菜切肉,手忙脚乱。吃饭时,骆然总是抽着烟,看着她大口大口吃他做的菜,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晚上一起去散步,子萱挽着他的胳膊,跟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说梦想,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骆然总是耐心地听,他说第一次见到她时,子萱的样子好凶。乐得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一次,苏子萱和骆然在街边吃早餐。米线端上来,骆然知道她不吃榨菜,先把她碗里的榨菜挑出来,才把碗递给她。子萱看见旁边一对老夫妻,七十多岁的样子,吃饭时,老头子细心地把老太太碗里的香菜一根根挑出来,老太太则把烧饼外面的皮揭下来,把里面柔软的瓤儿放进老头子的碗里。简短的眼神交换,空气中漫溢着默契与柔软。

  子萱和骆然,相视而笑。公主与王子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春天的时候,骆然常常头痛,有一次竟然痛得抱着头蹲下来,虚汗直冒。苏子萱催他去医院检查,他却笑她敏感,说常用脑的人,头痛都是职业病。子萱想也许他真的工作太重,用脑过度,便买了核桃和鱼炖了给他吃。

  不久,骆然突然被派到北京进修半年,但他的头痛并没有好。临走的那些天,骆然总是盯着苏子萱看,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他的心里去。有一天晚上,子萱从梦里醒来,骆然抱着她,有湿湿的东西滴在她的脸上。她没有动,心慢慢地酸了起来,有一种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她。

  骆然走后,日子变得格外漫长。他每天打电话回来,叮嘱子萱下雨的时候记得收被子,那个教案应该怎样设计,过马路的时候要看好,不喜欢吃榨菜,要记得提前交代老板……苏子萱取笑他婆婆妈妈,可是笑着笑着,她就哭了。她说我不会看红绿灯,我总是忘了跟老板说,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骆然说,傻丫头,再过几个月,秋天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苏子萱等待着秋天,那是他们相识的季节。

  (六)

  秋天来了,骆然没有回来。

  他的手机停机了,怎么也打不通。学校里老师们看苏子萱的神情,都有些异样,都在回避着她。校长去北京出差,书记接着又去北京出差,子萱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骆然,他们都摇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有人说,骆然并不是去北京进修,他父亲早已为他找好了女朋友,将他们送到国外去了。

  子萱不相信。

  子萱沉默。

  子萱常常站在楼顶,看校园里高大的法国梧桐悠悠地落下残叶,一颗心沉下去,又浮上来。

  原来,灰姑娘的童话,真的只是童话。但是,骆然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深秋的一个傍晚,苏子萱下课后走出教室,听到一个人在向学生打听自己的名字。苏子萱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如被雷击,猛然呆住。是的,骆然,他终于回来了。

  苏子萱惊喜地跑过去,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他向她微笑,问,你是苏子萱老师?我是骆然的哥哥,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他递过来一封信。

  苏子萱不接。她问,骆然,他在哪里?

  那个人的眼角,淌出泪来:骆然得了脑瘤,昨天去世了。

  淡蓝色的信签,上面是骆然洒脱的字迹:子萱,来北京已经五个月了,跑了很多医院,明知道没有用的。可是,我想活,想与你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但这是脑瘤啊!我不想你担惊受怕,不想看到你痛断肝肠,我不想跟你生离死别。我想在死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我要把你最好的样子带到天国去,而把我自己最健康的样子留在你的心海深处。所以,我瞒了你来北京进行这生命的最后一搏。我还叮嘱家人和学校领导,一起瞒着你。你别怪他们,好吗?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真心对你好的人,你也要对他好。

  一片天空在子萱跟前倾倒下来,子萱头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又经历了漫长的一生。现在,苏子萱在灯下读骆然的信,骆然含笑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她在他的信末郑重写上:我为你相信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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