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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透明的人生(3)

  按说事情到这一步,就应该水落石出了。但江湖社团水火会如何会罢手?遂在法国领事丰大业来衙门说理的时候,驱动百姓包围了县衙,此后发生的事情,目前全以三口通商大臣崇崇厚的奏折为准——但这家伙没谱,后来他因为把新疆大片领土划给俄国佬,引发朝廷震怒,被削职下狱。想这么个糊涂蛋,他的叙述精确程度能有多高,委实是个疑问。

  崇厚在他的奏章上承认,当时的天津城已经被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体水火会所控制……“街市聚集水火会已有数千人,劝令不可出去,恐有不虞”。

  崇厚报告称:因为丰大业开枪,激怒了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水火会,他们在殴毙了法国领事丰大业之后,大闹天津城,冲入教堂活活打死十名修女,神甫七名死无全尸。另有三名霉催的俄国佬也因为形貌古怪,死于骚乱之中。此外还有两名比利时人、一名英国人及一名意大利人,也被水火会活活打死,教堂被焚六座,中国籍教民被杀者三四十名。

  事情闹大了,一下子打死这么多人,洋人岂可罢休?

  崇厚要求朝廷派曾国藩来处理此事。为什么要派曾国藩呢?因为教案兹事体大,聚集了社会公众的注意力,而且公众对此是有预期的,这个预期就是——打死洋人,打打打,再多打死几个才好呢!

  国人对洋人的切齿痛恨,是官方潜移默化教育的结果。于清国而言,对百姓盘剥最残酷的莫过于朝廷,可如果找朝廷的麻烦,后果太危险了。仇恨需要宣泄,而寻求安全的本能,势必把百姓心中的怒火引向一个官方许可的范围。仇视洋人是朝廷许可的,在这一地带,自然也就聚集了火山一样的力量。

  简单说,教案是桩垃圾活,谁沾手谁落不得个好。你持平公断,无法满足百姓宣泄仇恨的愿望,难免被骂翻在地,永世难以翻身。可是不持平公断,你的名声更坏更臭,更没法儿混下去。

  可怜的曾老头,就这样在他的衰朽残年,颤颤巍巍地走向他人生的末路。

  曾国藩日记中记载,他一路行来,沿途但见无数百姓拦轿。曾国藩落轿,细问详情,百姓纷纷上前,控诉洋人教堂迷奸妇女、剜人眼珠、剖取子宫的累累罪行。曾夫子询问了句:“这个有证据吗?”

  “证据?”百姓大诧,“这事还要证据?”

  “当然要证据,你说洋人迷奸妇女,剜眼割肾,这是多么严重的指控,怎么可以没有证据?你们打死了这么多人,单只是修女就活活打死十个,没实证你凭什么杀人?”

  证据这事……虽然没有证据,但这难不倒有智慧的人民群众,最终人民群众把证据找出来了。

  群众:“证据有,有有的。”

  曾国藩:“什么证据?”

  群众:“从洋人的教堂里搜出了几坛子人眼珠,这还不是证据吗?”

  曾国藩:“这些眼珠在哪里?”

  群众:“……让陈大帅挑到北京,给朝廷验看去了。”

  陈大帅?陈国瑞?曾国藩当时那个气呀,心说你这个陈国瑞,还有完没完?你就不能消停下吗?

  没奈何,曾国藩查清楚此案,趴在桌上开始写工作报告:

  洋人挖眼取心之说,全系谣传,毫无实据……臣抵津后,查讯挖眼取心有无确据,绅民俱无辞以对。内有一人言眼珠由陈大帅自带入京。大帅者,俗闲称陈国瑞之名也,其为讹传已不待辨。原其讹传所起,由崇厚前月二十四日专弁到京,向总理衙门称有搜出眼珠盈坛之说。其时仓促传闻,该弁未经考实,致有此讹。其实眼珠若至盈坛,则堂内必有千百无目之人,毁堂之时,何无一人见在?即云残害,其尸首又将何归?此可决知其妄者。

  曾国藩的这个奏折,名字叫《覆陈津事各情折》,上奏的时间是同治九年九月初五。

  此奏一出,夫子一世名节尽毁。

  7.帝国神探

  曾国藩把对天津教案的调查结果报上去,北京城顿时一片哗然。最愤怒的是湖南籍读书士子,他们高呼着打倒大汉奸曾国藩的激昂口号,冲入自家的湖南会馆,把曾国藩的题字砸毁。

  人民群众不明白呀,好端端的,你曾国藩为何要出卖灵魂,当汉奸呢?

  不唯是人民群众愤怒,后世的史学家也多有痛心疾首者。如易孟醇先生作《曾国藩传》,在书中指控说:

  “……他(曾国藩)为了批驳挖眼剖心之疑毫无实据,竟然不顾侵略者进行文化侵略的事实,美化天主教和天主教士……”

  美化侵略者,这顶帽子,扣得那叫一个狠!

  但历史学中并没有美化又或是侵略这种怪异词语,历史学只是叙述事件,不对事件下结论。下结论是坏心眼的政治家干的活,至少在曾国藩时代,还没有“文化侵略”这个概念,连概念都没有,就要求曾国藩为反对文化侵略做贡献,这太难为他老人家了。

  说曾国藩走向卖国贼的不归路,那是有真凭实据的。这证据就是曾国藩自己的陈述:“此案办理既多棘手,措施未尽合宜,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好了,“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这八个字,可是曾国藩自己说的。

  由此许多史家坚信,曾国藩是知道自己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只是他坚决不肯回到人民怀抱,带领人民去杀洋人,真是不可理喻。

  实际上,对这八个字的解读,不过是后世史家的自作多情。曾国藩所言“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说的应该是对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二人的处理。

  对天津教案的处理,是这两名地方官倒了血霉,被流放黑龙江。但这俩家伙只是倒霉而已,真的没什么过错。要怪就怪陈大帅陈国瑞,你说你跑到北方来散布谣言干什么你?你看你害死多少人……可没人追究陈大帅,过段时间他还要再闹一场。而在曾国藩这边,因为处理张光藻和刘杰是违心的,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此外,曾国藩还和李鸿章两人凑了一万两银子给张光藻、刘杰当路费,还写信给黑龙江的地方官,要求对这俩倒霉蛋多加照顾。

  而曾国藩对于民怨的反思就更有意思:“余两次在京,不善应酬,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之案,物议沸腾,以后大小事件,部中皆有意吹求……”嘿,这就是曾国藩的反思,跟史家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曾国藩认为,之所以天津教案弄得沸沸扬扬,是因为自己没有搞好人际关系,这跟帝国主义侵略实在搭不上干系。

  好了,甭管人民群众是多么愤怒,后世的史家又是何等痛心疾首,天津教案,拿囚天津平民八十余人,认供可以正法者七八人。朝廷再派崇厚去法国,向法国当局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于是曾国藩返回北京,第五次面见西太后。

  曾国藩日记载,同治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叩谒皇上、西太后。

  早,于寅时初三刻即起。寅正二刻自寓起行,大轿至东华门,换坐小轿至景运门。卯初至内务府朝房,与军机大臣沈经笙、李兰生、文博川先后一谈。旋与恭王一面,即退至东路九卿朝房,与黄恕皆等久谈。巳正叫起,因入乾清门内,养心殿之外军机处一坐。巳正三刻入养心殿之东间,叩谒皇太后、皇上圣安,旋即叩头恭谢天恩。

  西太后问曰:尔何日自天津起程?

  对:二十三日自天津起程。

  问:天津正凶曾已正法否?

  对:未行刑。旋闻领事之言,俄国公使即将到津,法国罗使将派人来津验看,是以未能遽杀。

  问:李鸿章拟于何日将伊等行刑?

  对:臣于二十三日夜接李鸿章来信,拟以二十五日将该犯等行刑。

  问:天津百姓现尚刁难好事否?

  对:此时百姓业已安谧,均不好事。

  问:府、县前逃至顺德等处,是何居心?

  对:府、县初撤任时,并未拟罪,故渠等放胆出门,厥后遣人谕知,业已革参交部,该员等惶骇,始从顺德、密云次第回津云云。

  问:尔右目现尚有光能视?

  对: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

  问:别的病都好了么?

  对:别的病算好了些。

  问:我看你起跪等身,精神尚好。

  对:精神总未复原。

  问: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对:这事很奇。

  问:马新贻办事很好。

  对:他办事和平、精细。

  旋即退出殿门以外。归寓,见客四次。中饭后又坐见之客三次。旋出门拜恭邸及宝尚书韵家,灯后始归寓。见客二次。写本日日记簿。二更二点睡。

  有意思,虽然天津教案处理得沸沸扬扬,但慈禧似乎非常满意,她甚至拿曾国藩当成神探了。

  慈禧让曾国藩去处理帝国另一桩奇案:

  刺马——现在流行的说法,叫投名状!

  8.曾国藩的犯罪心理学

  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洋务派的中坚力量,与曾国藩、李鸿章相善。

  但马新贻比曾国藩、李鸿章更聪明,此人从来不挑头做事,是永远的追随者。曾国藩这边辛苦耕耘,马新贻是当仁不让的收获者。曾国藩是开新局之人,马新贻是坐享其成之人。想当初,曾国藩拼了老命,费尽了心机,才把两江总督这个官位搞到手。而马新贻,他不显山不露水,始终跟在曾国藩屁股后面摘桃子,是当时名臣,却从未受到朝政攻讦。

  马新贻是官场令人羡慕的典范,却不幸栽在犯罪界人士手中。

  这名犯罪界人士,叫张文祥。

  张文祥是个不成功的小商人,他投奔了洪秀全的太平军,进去后发现不对劲,急忙又跳槽到了湘军这边。洪秀全被平灭后,他光荣复员转业,回家却发现老婆被人拐走了。那年月没有保护军婚这一说,士兵上前线,老婆丢在家里,谁想拐就拐。拐走张文祥老婆的男人,叫吴柄燮。张文祥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就找官府打官司,把老婆要了回来。

  老婆归来,却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开端。她回来之后,趁老公不注意,把家里的金银细软席卷一空,跟情夫吴柄燮逃之夭夭了。

  张文祥怒不可遏,就决定杀掉两江总督马新贻,以报拐妻之仇。

  那么,拐走老婆的男人是吴柄燮,可张文祥却要杀马新贻,莫非这马新贻与吴柄燮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也没有!

  须知,我们称张文祥为犯罪界人士,那是因为犯罪界人士和正常人的思维是有距离的。在正常人看来,冤有头,债有主,谁拐我老婆,我找谁算账,但犯罪界人士不这么认为。

  所谓犯罪界人士,思维是极其诡异的,特点就是模糊性、分辨率低——简单说来就是,犯罪界人士是无法区分不同人的。虽然拐走老婆的是吴柄燮,但恰好张文祥脑子里还有一个马新贻,他没有能力把马新贻和吴柄燮区分开,老觉得这俩人是一回事。所以,吴柄燮把自己老婆拐走了,那就去找马新贻算账,这没什么不对。

  但在曾国藩时代,人们对犯罪思维还缺乏认知。尤其是马新贻,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把老婆被拐的账算到他头上。结果有一天,他在监督武生考试之后,返回两江总督衙门,途中遇到张文祥。张文祥高声喊冤,凑近马新贻,随后一刀杀之。

  老婆被人拐走了,却不惜犯险来杀与此不搭界的另一个人。这事慈禧太后说什么也无法理解,所以她问曾国藩:“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曾国藩回答:“当然奇,这事不奇,世上就没正常事了。”

  虽然口中说甚奇,但曾国藩的心里应该是一点也不以之为奇的。现在的曾国藩已经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对人心人性,洞若观火。尤以他统率湘军,与洪秀全的太平军作战时期,更是高频率地与犯罪界人士打交道,见惯了如张文祥这类是非分不清,恩怨弄不明,连具体人谁是谁都搞不明白的糊涂虫。

  而曾国藩能够建功立业,史论皆称其人有大智慧。但智慧再大,又能有多大?只要稍微明白那么一点点事理,与脑子糊涂人士拉开距离,这辈子就足够混的了。

  所以曾国藩摇摇摆摆,返回来处理马新贻被刺案件。他到的时候,地方官已经把案子审理得七七八八,诸多细节都已经查问清楚。张文祥其人,确系脑子成问题,他的老婆被吴柄燮拐走了,他不说去找吴柄燮算账,又或是向官府告发吴柄燮,却把账算到两江总督马新贻身上。如果马新贻死后有知,必然会感叹躺着也挨刀。

  但张文祥刺马,还有几个具体而微的小细节。他的老婆第二次逃跑之后,他就开了家黑店,专门经营黑道上的生意,可是被马新贻扫黄打黑,给取缔了,这等于是断人活路,所以张文祥要杀马新贻,动机也是合乎情理的。

  而张文祥之所以敢于动手,是因为被黑道上的兄弟们给忽悠了。两江黑道,被马新贻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道上兄弟发现张文祥这厮脑筋不够用,就来忽悠他充当人体炸弹,去刺杀马新贻出风头。像张文祥这种人,虽然智商极低,但对于出风头的事,却是渴望之极,只要能够出风头,杀了他爹他都不会犹豫。所以听了江湖道上坏兄弟们的撺掇,果然就出手了。

  这就是张文祥刺马的史实经过,但这个史实遭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愤怒否决。

  尽管曾国藩这里有关此案的人证物证齐全,但再全也禁不住人民群众的逻辑推理。大家一听曾国藩解释此案,啥?张文祥的老婆被谁拐走了?不是马新贻吗?啥?谁叫吴柄燮?胡扯!如果是吴柄燮拐走了张文祥的老婆,那张文祥怎么不说去找吴柄燮算账,却来找马新贻呢?

  这不合逻辑!

  饶是人民群众智慧无穷,却不晓得犯罪界人士的思维逻辑跟正常人并不在一个频道上。大家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来解读张文祥,是无论如何也通不过的。

  无法解释,此案必有猫腻!

  什么猫腻呢?这就只能靠广大人民群众脑补了,也就是自行添加细节,让整个事件正常化、合理化。

  正常化后的新版本,有不止一个,但最流行的,是马新贻杀友霸妻事件。该版本解释说,马新贻这个人不是好东西,当年他手下有几名兄弟,张文祥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个兄弟,妻子美貌无比。马新贻觊觎之,杀友夺妻。张文祥怒不可遏,遂杀马新贻为友报仇。

  此版本应该是一夜之间就走红大江南北。因为曾国藩刚刚断案而后,就惊讶地在戏台上看到了这个版本的全场演出。当时曾国藩好不惊讶,郁闷地把这事写在日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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