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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楔子 (2)

  突然间,她看到一个孩子从身边跑了过去,边跑边跳,骑着竹马,跑出了大门,跑出了院墙,跑过了梅雨的帷幕。这一刻,她忽然嗅到了丁香的味道,芭蕉却也脉脉地展开了。沈宛忽然想起了唐朝诗人司空图的一句诗:“雨洗芭蕉叶上诗,独来凭槛晚晴时。”嗯,正是应景呢,在这芭蕉叶上题什么诗才好呢?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吗?不,诗还要用李商隐的诗,但一定要改作另一句了:“芭蕉开绿扇,菡萏荐红衣。”不为什么,只为芭蕉开了。

  [3]严绳孙

  江南。无锡。藕荡桥边。

  藕荡桥,一个如此诗意的名字。这不过是江南普普通通的一座小桥,桥下每年夏天都会盛开起江南普普通通的万朵荷花。此时的水面上,还只有荷叶,不见荷花,岸边一个老翁支着垂钓的鱼竿,视线却不在鱼漂上,而在手里的一封信笺上。

  那是一张淡红色的八行小笺,纸质细腻,里边嵌着百合与玫瑰的花瓣,透出浅浅的印痕和淡淡的香气。这便是唐代便已经闻名天下的薛涛笺,也称红笺,它的来历比它的形制更要美丽。——红笺原本产自蜀地,那里的纸张本来就是最好的,到了唐代,才女薛涛落脚在成都浣花溪畔,以绝世之姿、羡艳之才,和当时的许多文人名士诗歌唱和,其中白居易、元稹、杜牧,多少名字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甚至还和丧妻不久的元稹有过一场短暂的恋爱。诗歌唱和,多是一张纸上写一首律诗或绝句,但当时的纸张尺寸较大,以大纸写小诗,浪费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不和谐、不好看。薛涛便让造纸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笺,自己又发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红、粉红、明黄等十种颜色,这就是所谓的“十样变笺”,这不是普通的信笺,而是专门的诗笺。

  在这十样变笺之中,薛涛独爱深红色,而且除染色之外,还以花瓣点缀,更添情趣。所以这“十样变笺”之中,独以红笺最为知名,甫一出世,便成了一众诗人们追捧的对象。韦庄专门写过一首《乞彩笺歌》,大见当时的盛况,诗中说“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以喻红笺工艺之妙、设计之巧,又说“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以喻时人的深爱与追捧。千载之后,薛涛早已经成为诗人们口中的传奇,红笺却仍然在名流文士之间小小地流传着,承载着多少卓越的笔墨,而那些情意绵绵的诗词与尺牍若不经过薛涛红笺,多少会显得不够精心,不够真挚。

  严绳孙看得发呆,忽然一阵凉风吹过,险些把信笺吹飞了。水面上一阵荷叶晃动的声音,让人忆起“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的诗句。

  严绳孙定了定神,他持着这张红笺,并没有马上去看信的内容,而是抚摩着、玩赏着,从纸张看到墨迹。容若的字是行楷写就,但看得出,他的根底是唐代书法大家褚遂良的楷书。严绳孙忆起了几年前自己以“江南三布衣”之一的名流身份被征召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那段时间常在明珠府中,与纳兰容若朝夕相对。

  容若小自己三十岁,但像同龄朋友一样的投契。那时候,最常聊起的就是书画。记得容若一直在练褚遂良的帖子,严绳孙说他已经得了“拨镫法”的真谛,他很高兴,但反问严绳孙说:“怎么是‘拨镫法’,难道不是‘拨灯法’么?”他们那场漫长的书法讨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拨镫法”或者“拨灯法”,传自二王,是书法运笔的独特法门。有人说是“拨灯法”,取意于手持小棍拨挑灯芯的动作,也有人说是“拨镫法”,取意于骑术中人的身体悬空、双脚微点马镫的动作。总之,书法运笔,贵在手指与笔杆的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笔杆并不总是笔直的,而是有撅、押、钩、格、抵的五种动作,于是握笔的手指也要随之而运动,任由笔杆如何动作,始终保持力道的平衡。

  后来是容若一脸天真地认输了,但那一脸的笑容,好像自己赢了似的。

  严绳孙想出了神。在容若所有的朋友当中,也许只有他会在拿到一封信笺的时候先对纸张和书法投入那么多的关注了。的确,他的诗词也许并不太好,对儒家经典也许并不那么上心,对功名利禄更是视若浮云,总是当不了几天官便急着回家乡退隐,但他是当之无愧的书画国手,当初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康熙皇帝就是从众多考卷中认出了他的笔迹,特地把他拔擢为探花,这件事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传为士林佳话。

  严绳孙抬头看了看旁边的藕荡桥,又把视线放远了些,望向远处曾有西子浣纱的苎萝山,望向范蠡和西施泛舟而去的五湖,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是自己作画的地方,归隐的地方。那一年容若也曾有一首词寄来,现在依稀背得出: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浣溪沙·寄严荪友》

  呵呵,“画眉闲了画芙蓉”,好一番戏谑!这位老大不小的书画国手难道真的先要为太太画眉,得了闲才去画画花鸟吗?

  严绳孙温暖地笑了,那是容若读过自己的那首《浣溪沙》,从自己那句温柔旖旎的“犹是不曾轻一笑,问谁堪与画双蛾。一般愁绪在心窝”当中抓到了笑柄。哦,今天的这首词,《木兰花令》,用褚遂良的笔意写在薛涛笺上的,又是怎样的问候呢?——这是前几天从沈宛那里寄来的,她知道严绳孙在搜集容若的诗词,她叮嘱严绳孙要寄还给她。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看到这样的词句,严绳孙的脸色略略起了一些变化,留心起词题中“柬友”这两个字来。多年之后,他在笔记里回忆起这件事来,记得自己当时生出了一些将信将疑的心理,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年轻、天真,总是带着几许自信和几许忧伤的纳兰容若写出来的,尤其不相信他是写给某位朋友的——这个真挚的大孩子,他从来不会对不起任何一位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位朋友会忍心对不起他。

  此刻的严绳孙突然想到了容若的另一首词,那是几年前,自己的辞呈终于被批准了下来,从此终于可以告别足足五年的官场生涯,告别这个冠盖满京华的名利场,回到江南故居,在苎萝山下、藕荡桥边,支起烹茶的小炉灶和悬挂毛笔的笔床,来一个“笔床茶灶太从容”,真正地享受一下人生的诗情画意。那个时候,对京城唯一的留恋就是纳兰容若。

  离开的时候,容若写了一首《送荪友》交给自己: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

  总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总是冷冰冰地和人保持距离,其实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恐惧——在酿就了感情之后再被命运分别,这样的痛是如此地难以承受,倒不如茕茕然地生活。不去爱,就不会有恨。

  ……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一首《送荪友》就是这样故作洒脱地结尾了,回头看去,无论是“人生何如不相识”,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字里行间的明明的恨,分明藏不住它们背后的浓浓的爱。说什么“拟古决绝词”,那不是决绝,而是不忍分别!

  不忍分别,但终要分别。临别的前天,严绳孙一直都在容若的书房里。严绳孙始终记得,那天他们谈到了人世,谈到了命运,谈到了顾贞观、吴兆骞,谈到了所有的朋友,当然,也谈到了沈宛。

  一到江南就先去看她。严绳孙说。

  那是多久的事,多近的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容若悄悄地藏了典故哦!这不是谢脁的诗么: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谢脁《同王主簿怨情》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但故心人何曾变来?回头看去,“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这不正是容若的性情么!

  严绳孙释然地笑了。这一刻,他突然看到一个孩子从身边跑了过去,边跑边跳,骑着竹马,跑到了藕荡桥的那边,跑到了苎萝山的那边,跑到了五湖的对岸……严绳孙收起了钓竿,收拾了钓筒,在夕阳里信步回程。他没有带走一尾鱼儿,只带走了满塘荷叶的清香。

  [4]纳兰性德

  北京。

  这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十三日,公元1685年的7月1日。

  纳兰容若已经在家里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了。在这七天七夜里,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写下一行字,也没有任何人把当时的情形记录下来。我们无从知道在这个最残酷的日子里,容若在惦记着什么,回忆着什么,梦着什么,忘着什么。只在他死后,从他的老师徐乾学所写的墓志铭里我们读到:“君之丧,哭之者皆出涕,为哀挽之辞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韩菼写的神道碑铭也有近似的记载:“斯海内之知与不知者,无不摧伤。”

  仅仅在人世间度过了匆匆的三十一年,纳兰容若就这样平平常常地死在了病床上,平平常常地葬在京西皂荚屯的家族墓地里。这墓地早已寻不见了,是一点点的天灾,夹杂着数不清的人祸,让这里改天换地了。几年前,这里建了一座纳兰性德纪念馆,如果你愿意沿着大河一样的上庄水库,在垂柳的荫蔽下走上半个小时,或许可以找到。

  旁边是一个叫做上庄的小镇,这是北京海淀区的最北端,虽然理论上说仍属北京郊区,但当地人的口音已经大不同于京腔了。整个镇子基本就是由一个叫作“上庄家园”的居民小区和小区围墙外边的一些饭馆和商铺构成的。运气好的话,访古的游客们也许会在菜市场的隐蔽处发现这里唯一的一家招待所。而菜市场的对面,唯一的一家卖报刊的小店里正醒目地摆着一本笔法精致、颇受好评的《纳兰词典评》——这是店里罕见的几本正版书之一,素雅的封面在一众以浓烈的视觉冲击取胜的封面的挤压下反而显得扎眼,小店的窗口,店家用硬纸板写就的广告牌上强调着纳兰性德是一位著名的“本地诗人”。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声音无处不在,还有大妈们的秧歌和小贩们的喇叭。对于任何一位访古的游客,眼中所见的永远只是平庸和单调,而诗人的传奇也永远只存在于我们世界的彼岸。也许,只有孩子一般的人,才能看到那个飞跑而过的孩子的背影,看着他跑过了街道,跑过了人群,跑过了时间和空间,跑到了诗的后面和诗的前面。

  “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渡吧,渡吧,勇敢地渡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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