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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世: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1)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容若《采桑子》

  一个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命运呢?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关心、或者关心过的问题。中国的老话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这在我们这个广泛信奉着“性格决定命运”“成功要靠自己”的时代里越发成为被人唾弃的“封建糟粕”了。

  真的是祖先的经验不再可靠了吗?千百年人生经验的积累,难道就被时下的励志读物轻易推翻了吗?所谓励志读物,无非是这样一个角色:是由不成功的人炮制给更不成功的人的精神鸦片。而在漫无边际的鸦片世界之外,也有一些人做过相当认真的研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兰克·奈特就曾在一个相当广泛的调查基础上得出这样一个令人心酸的结论:对一个人的未来最具决定意义的是一个人的出身,其次是运气,个人努力相比之下是最不重要的。法兰西学院院士、被称为“法国最后一名知识分子”的布迪厄也用自己的研究印证了相似的结论。出身,如果不是决定了一切的话,至少决定了你大半部分的人生。那些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只是小概率事件罢了。你也可以变成天鹅,正如你也可以买中彩票。

  人们从来只愿意接受他们愿意接受的结论,无论这样的结论是否禁得起严苛的论证,所以我们很容易就会把奈特和布迪厄的研究抛诸脑后,但是,本书的主人公,他绝对应该是个例外:在中国的版图上,还有几个人有着比他更加优越的出身呢?

  追溯起这位贵公子的出身,还颇有几分复杂。很多书里,还有网上,都说容若是一位“满族词人”——事实上这是大有疑问的,这个满族的身份,其实只是容若的“政治成分”,他属于满洲正黄旗,而除此之外,无论从传统的角度还是从现代的角度,他都不是满人。

  从血缘上看,容若是蒙古人,本来属于土默特氏,这一支蒙古部族征服了满洲的那拉氏,于是不知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放弃了土默特氏这个本姓,改用了被征服者的姓氏。纳兰性德的“纳兰”就是“那拉”的另一种汉译,也只有精通汉文化、完全以汉族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态,才可能把那拉、纳腊译成“纳兰”这样一个美丽的汉名。从容若以“纳兰”来称呼自己姓氏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汉人。

  ——不,这绝对不是修辞意义上的说法。中国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在两千年前就已经超越了狭隘的血统论,而以文化论取代之。华夷之辨虽然极严,但华夏不是永远的华夏,夷狄也不是永远的夷狄:如果华夏放弃了自家的衣冠礼义,就会堕落为夷狄;同样的,夷狄只要吸纳了华夏的衣冠礼义,也就摆脱了夷狄的身份,而进诸于华夏。我们的祖先,心胸是何等地宽广!

  我们在历代的史料中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阐释,一代代的知识分子不断地把文化界定为区分华夷的唯一标准。宋代方凤《夷俗考》提出“人性之善,无间夷夏”,之所以有夷夏之别,是性相近而习相远,只要被感化于我们伟大的华夏文化,夷狄便也是华夏;南宋春秋学的一代宗师胡安国也在《春秋传》里这样说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中国之所以贵于夷狄,以其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还有心学的祖师陆九渊,他也和胡安国一样激愤于南宋政权的偏安之局,在讲授《春秋》的时候借古讽今,大谈“圣人贵中国、贱夷狄”,但他马上就作出清晰的说明,说这并不是圣人对中国有所偏私,中国之所以卓越,不是因为地理,不是因为血缘,而仅仅是因为礼义文化。

  这就是正统的儒学标准,每个人都可以拿这个标杆来衡量自己、衡量别人。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桀骜不驯的汉人愿意与容若这个“侵略者的一员”倾心相交,只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儒家,容若是真正的汉人。相反,那些背弃了华夏文化的人,即便血管里流淌着最纯正的汉族血液,却已经变成了夷狄。我们高贵的华夏文化,常会让最有才华的异族人深深拜服,也常会被自家人轻易抛弃。

  纳兰性德,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一起奇异的死亡事件中与汉文化结下了不解的缘分。此后的三十一年生命,仿佛都在固执地沿着一条再无旁人看得见的轨道,远离了他的血脉,远离了他那白山黑水的根底。

  [1]成德,名字的来历、疑云与谶语

  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西风开始吹进了京城,带来了些许料峭的寒意,却从来没有吹散过广源寺里缭绕的香烟。这里的住持法璍大师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从来不像其他和尚那样热衷于操办各种法事,任由达官显贵们出多高的价钱,他也从不为他们的任何物件作哪怕最简短的开光仪式。他只是讲经,只是说法,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发表过相当惊世骇俗的言论,说佛祖早就死了,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保佑任何人,他只是在有生之年里播下了一颗佛法的种子,任由这棵神奇的种子在他身后百年、千年的岁月里不断地生根繁衍、开花结果。花儿、叶子,或者果子,也许有一天会落到你的头上,也许需要靠你自己去寻找,去采摘,你或许可以由此摆脱尘世的苦海,达到佛的世界——也许你达不到,无论你达到与否,佛都不会帮你。

  其实他早已经帮了你,也就是在两千年前种下了那颗种子,但他毕竟死了,死人听不到任何人的许愿,无论你多么虔诚。面对善男信女们的困惑,法璍大师常常用同一句话来回答:“如果你想要一张纸,你会怎么做呢?会跪倒在蔡伦塑像的脚下烧香许愿吗?”——后来这句话成为了京城士大夫当中最流行的一句禅机,而且是唯一的一句每个人都能听懂的禅机。

  于是,最自然不过的发展是,愚夫愚妇们很快地就抛弃了法璍大师,因为他们并不需要佛法,他们只需要一座圣殿可以倾诉,只需要一尊佛像可以倚靠,只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展现虔诚的场合,使自己相信付出了(无论是付出烧香、礼拜还是施舍的代价)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以为法璍大师是一个奇怪的和尚,虽然他对佛家经典如数家珍,虽然整个京城再没有一个修行者有他那样恢弘而和平的气度,虽然他从来都以最苛刻的标准遵守着那数不清的清规戒律,但他们始终不相信他。

  每一个人、每一个世界都是一面筛子,只要给出足够的时间,就会得到精确的选择。法璍大师的佛门也是这样的一面筛子,漏过去的是千千百百的愚夫愚妇,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大夫们。当然,这里边仍然有着一些贩夫走卒,甚至带刀的旗人武士,总之,这里能够吸引来的人,无论有没有深厚的学养,都有一些共通的特点:坚强的意志和强悍的理性。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位那拉氏的青年,从他那张带着几分文气的脸上,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蒙古血统,更难以相信他并不是一个读书的士子,而是一位大内侍卫。但今天的他一点都不像往常那样从容,眉宇之间掩饰不住一丝狂喜和淡淡的焦灼。他一直在人群外边静静地守着,有时候烧上一炷香,他并不祈祷什么,只是在那氤氲的烟雾中放松着自己的神经,不自觉地就会陶醉在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里。

  好容易等到了可以和法璍大师单独谈话的时候,青年单刀直入,请法璍大师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取一个名字。“您不要笑!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我相信,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昭示这个人的一生。”青年说道。

  法璍大师还是笑着:“他们说得对,你说的也对。”

  “为什么?”青年现出一脸的困惑。

  法璍大师轻轻地答道:“只要你信,事情就会成真。”

  “这……”

  “明珠,”法璍大师低声唤着青年的名字,“因为你信,所以你不会永远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内侍卫,而终将成长为一颗耀目的明珠,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直视你的光芒。因为你信,你的孩子也会用他的一生来成就他的名字。”

  明珠一怔,“这么说,您已经想好了犬子的名字?”

  法璍大师笑道:“《易经》里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明珠点头,“这是乾卦的内容。”

  法璍大师问道:“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明珠再次点头道:“我是大内侍卫,但也读过一些经典。这句话是在说君子之行。君子的一言一行都在成就着自己的德业,这些言行都是外显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

  “好,”法璍大师笑道,“‘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个孩子,我想会是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就叫‘成德’。”

  这一年的腊月十二,公历1655年1月19日,外面虽然是刺骨的寒意,明珠府里边的人脸上却满是喜悦和焦灼的汗水——小男孩终于顺利临盆了,取名成德。“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句话将会是这个孩子今后一生的写照吗?初为人父的明珠虽然满怀期待,心里却并不那么笃定。

  小男孩有了一个大名,他还要成长许多年才能明白这个名字背后的蕴意。他的父母自然不会呼他成德,而是呼唤他的小名:冬郎。

  腊月出生的,所以叫做冬郎。二十多年以后,顾贞观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容若之所以诗词写得那么好,完全是因为李商隐早在唐朝就为他作出过预言。——这是唐朝的一则典故。诗人韩偓从小是个神童,吟诗作文可以一挥即成。韩偓的父亲和李商隐是故交,一次李商隐要离开京城,加入东川节度使的幕府,大家为他设宴送行,年仅十岁的韩偓即席赋诗,才华之高震惊四座。后来李商隐追忆起这件事来,仍对少年韩偓的佳句回味不已,便写了两首七绝寄给韩偓作为酬答,兼呈韩偓的父亲韩瞻(字畏之):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诗中大大地推崇着神童韩偓,最著名的是第一首的最后两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就是“雏凤声清”这个成语的出处。这两首诗有个很长的题目,叫做《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题中的“韩冬郎”就是韩偓,“冬郎”是韩偓的小名。

  因着这个故事,顾贞观戏对容若说:“令尊大人给你取‘冬郎’这个小名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你当做神童韩偓了呢?这样的话,他老人家真是慧眼,纳兰冬郎的诗名早就‘雏凤声清’,远在韩冬郎之上了。”

  容若不置可否,“家严当时应该想不到这么多吧。我是腊月出生的,自然就叫冬郎了。”

  此冬郎与彼冬郎是何等地相似!韩偓可以“十岁裁诗走马成”,容若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首诗恰恰也是在十岁那年写的。那是康熙三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本该是满月流光,却发生了月蚀。十岁的小冬郎用他那一点都不稚嫩的诗笔记下了这个特殊的景象: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上元月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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