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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恋: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4)

  容若写下这首《高楼望月》的时候,表妹早已经读不到了,只有那一年惊心动魄的重逢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竟然会生出那么大的胆量,可知道稍有闪失便将罹获重罪,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容若才觉得后怕,觉得冷汗湿透了背心。但在当年,那个少年冬郎,没有怕,只有爱无反顾。

  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就是在这个最严肃、最紧张的时刻,少年冬郎想出了一个最冒险的办法:混进去!

  他买通了一名喇嘛,换上了一身僧装,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这是死罪,他知道,他害怕,但他还是做了。皇宫是这么地大,妃嫔和宫女们怕有几千人吧!要想见到表妹,这岂不是大海捞针一样吗?承受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最渺茫的希望。况且,即便见到了表妹,难道还能带她逃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吗?

  冬郎并不糊涂,他的理智足以使他看清现实,那就是他与她之间曾经的种种和未完成的种种此生休矣;但他的理智也只到此为止,不足以使他放弃再见一面的狂热念想,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片刻幸福。

  他跟着僧人的队伍一路走着,一路偷偷地张望。身边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令他精神紧张,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神,我所需并不多,一面即可,毋需言语,毋需单独的时间抑或空间,我只求看见。

  这才发现,原来同一个级别的女子都做相同的装束,梳着同种样式的发髻,穿着同一花纹的绣鞋。唯一可与他人区别开来、使别人知道她们并不是宫中一个不多不少的零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是她们眼中的神色。那一点神色,也是她们今生有力量能控制的唯一一样吧,就这一样,也不敢随意。命运很虚伪,架空她们爱的自由和权利后,旋即给了她们世间最有权势的丈夫,貌似公平,但恶意欲盖弥彰。

  她们,在穿过宫门的那一刻,便已向不知名的魔鬼交出灵魂,最好是忘记自己有过灵魂,这样才能更彻底地遵照他人的意志生存。难怪在筵席上除了男人,女人也会饮酒过度,男人是为了喝醉,女人是为了麻醉。醉生梦死是在宫中生存的第一技能,不醉,如何有力气胼手胝足、只身一人穿过人生的荒原,抵挡寂寞风化,击退往事侵袭?人生在世,比软弱更可怕的,是清醒。

  冬郎望着重重宫门打开又关上,听陈旧而笨重的门轴发出沉郁的“吱嘎”声,就像这吞噬幸福的黑洞的一声声低吼。她那样的个性,真能应付得来宫中事?

  他的眼睛看花了,看酸了,风一吹,竟有流泪的冲动。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即使是华丽的皇宫,也挡不住时节转换带来的索寞——呵,终于也有皇权无法摆布的东西。

  猛然间,他隐隐瞧见隔着几道回廊的某个女子,那,到底是不是表妹呢?

  那个女子似乎发觉了他张望的目光,似乎听到了他激烈的心跳,竟也转过头来望向他。只是彼此无法对话,连眼色都不能打。

  宫中的女人是不允许有大悲大喜的,笑时嘴角的弧度都训练有素,但那女子在望向他的一瞬间身体晃了一下,隔得那么远,他却清晰看到她惨淡经营的端庄姿态刹那分崩离析。她像是哭了,但眼泪很快淹没在人潮中,没有一点痕迹,当然也于史无载,唯一的记载,是在他的回忆里。她走了,随着人潮一起,步子拖得很长,走得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转过那个回廊的时候,她又好像故意地叩了叩鬓上的玉钗,那是一个应答还是一声呼唤,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但是,这么远呀,这究竟是不是她呢,这一次历尽了千难万险的重逢究竟是不是真的?

  或许,那并不是表妹,那只是一个同样在命途中与所爱失之交臂的女子。真假并不很重要,容若想,那次重逢是一个梦也好,是一场幻觉也罢,至少幸福过。

  这一场纠结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重逢在多年之后被容若写进了一首词里,词牌叫做《减字木兰花》,一个美丽的名字: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一定是过去太多年了,以至于所有的伤心都被渐渐地褪掉,只余下一抹淡淡的温存和浅浅的忧伤。如果她在,会留给他怎样的诗句呢?

  不,不会是诗句,而是一些很普通、很朴素的话:

  永远把你当小孩一般宠爱,即使你已老去。

  永远觉得你帅气到无与伦比,即使你已老去。

  永远爱你如年轻时一般,即使我们都已老去……

  [7]艳歌:照水红蕖细细香

  大约不会有人相信容若公子也写过艳诗,但在他的文集里确实收录着这样的作品。有人考证这些艳诗就是纪念他的表妹的,那或许真是一次尝过禁果的初恋,清初旗人的男女大防毕竟不像汉人这样壁垒森严。

  诗的题目直接就叫《艳歌》: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第一首是怀念曾经的幽会,总在二更时分“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所谓“横陈”本义仅是横躺,但它早已经成为了一个诗歌套语,因而有了固定的隐义:冯淑妃(名叫小怜)第一次为北齐后主高纬侍寝,“花容自献,玉体横陈”,是一幅妩媚而诱人的图画。从李商隐《北齐》诗中“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句子开始,“横陈”一词便和男女欢爱永远地关联在一起了。

  而容若毕竟不是高纬,对他而言,自然是“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云雨之欢并不能尽示深情,更有那见面时候的销魂和离别之后的相思最让人不能承受。

  第二首诗用到了一个典故。汉朝有一个名叫卢充的男子,在一次出猎途中歇脚在一座墓地旁边。向墓碑看去,这里埋葬的是崔少府的女儿,正在这时,只见风云变幻,这里不再是清冷的墓地,而是一座朱门宅邸。大门开了,喜气洋洋地,卢充被请了进去,崔少府见他少年俊朗,很是喜爱,当即便把女儿许配了他。

  这是一桩奇妙而美满的婚姻,如果不是过于短暂的话。弹指间烟消云散,卢充又是怅惘惘的孤身一人。三年之后,卢充忽然在水滨见到了妻子,她坐在一架犊车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她说这是他的儿子,三岁了,抱起来交在他的怀里,还有一首诗和一只金碗。犊车于是走了,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故事对容若来说别有一番伤心。和表妹的一段感情不也是这样如梦似幻的么,才一个瞬间就飘过去了,好像不曾真正发生过一样。“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那个美丽而鲜活的生命可在人间留下了什么痕迹么,只是几篇不忍卒读的诗词而已。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别意》

  这首《别意》,就像为这个故事特意而作的永恒的终曲。思念太远了,太累了,就连梦也找不到方向。  

  写给表妹的悼亡词

  关于这位宫中表妹,容若还留下了怎样的思念呢?在前辈精致的考证中,认为有几首词是直接指向这里的,却一直以来都被人或是误读、或是轻忽过去了。比如那首《青衫湿遍·悼亡》,因为“悼亡”这个题目而被认为是怀念第一位妻子卢氏的,因为在传统上,“悼亡”这个词只能用在亡妻身上。

  但是,在这首词里,其实其中用到的典故从来都清晰地昭示着:这一番悼亡的对象只能是那个死在宫中的表妹。之所以词题写作“悼亡”,当是容若在心中早已把表妹当做了自己的妻子;之所以我们看到的许多注本都把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定在康熙十六年,也就是卢氏刚刚去世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因为存在确实的记载,而是因为研究者先把这首词判定为悼亡卢氏之作,再从词中那句“半月前头扶病”推断出了这个写作时间。

  这首词读起来,是从哀婉走到悲恸,我们感受得到,公子的情绪只要稍稍打开一个缺口,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疑惑是从下片的第一句开始的:“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玉钩斜路”,这四个字正是解读这首词的关键。

  “玉钩斜”是一个美丽的地名,它位于扬州的蜀冈西峰。这原本是一处很著名的古迹,得到过很多诗人的吟咏,但使这里著名的并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而是地底下埋着的许许多多少女的枯骨和冤魂。

  据说,隋炀帝三下扬州,穷奢极侈到了变态的地步,甚至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少女们不堪重负,以致于死者枕藉。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少女们的尸体都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宫人斜”,尽管严格来说她们还称不上宫人。

  到了唐代,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大文豪皇甫湜为此还写了一篇《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名声越来越大,为之吟咏的名家也越来越多。

  容若自己也吟咏过玉钩斜,比如《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这是一首很好的怀古词,词题里提到的王阮亭就是渔阳山人王士祯,曾在扬州做官,与当时名士游览扬州红桥,有过一些唱和。容若是在多年之后以大内侍卫的身份随同康熙皇帝南巡扬州,步韵和了王士祯的一首《浣溪沙》,词的下片讲的就是玉钩斜的隋朝往事。

  了解过这则典故,我们再回到《青衫湿遍》这首词来,就会发觉容若这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作为悼亡词来说竟然毫无道理。所有注本都把“玉钩斜”解作对卢氏陵寝所在地的一个比喻,如果真是这样,容若的用典就太失水准了。

  诗人的用典,乃至许多诗词套语,都有它们固定的含义,有特定的应用场合,就像我们的日常用语里,“音容笑貌”这个词虽然从字面上看可以对任何人说,但在文化背景里,它只能用在死者身上。所以,当容若用到“玉钩斜”这个典故,又感叹“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的时候,他所怀念的、哀悼的这位女子,一定有着和那些葬身于玉钩斜的女子们相似的特点,也就是:被皇家强夺,并不幸早逝。

  再看“咫尺玉钩斜路”这“咫尺”两字,玉钩斜远在扬州,和容若绝非咫尺,而“咫尺”其实暗含着“咫尺天涯”的意思,能够在容若的生活中构成这个意思的,只有那位宫中表妹。只有皇宫的红墙,才能让容若生出这样咫尺天涯的感叹。

  词的最后一句“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也能证实这个推论。“重圆”是用“破镜重圆”的典故:事情发生在隋朝统一中国之前,南方陈国的末代皇帝陈叔宝有个妹妹叫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

  后来,隋朝果然灭亡了陈国,徐德言逃亡,乐昌公主则被赏赐给功臣杨素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赶到了隋都长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场上看到一个老人高价出售半面铜镜,细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块。徐德言于是写了一首诗,托那位卖镜子的老人带回去。事情的结局是美好的:杨素知道这件事后,大受感动,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让他们夫妻重聚。

  所以,“破镜重圆”这个词原本不是任何夫妻言归于好都能用的。它最适合于这样的情况:夫妻的分别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权贵人物手里,而丈夫几乎无能为力。这就能够解释容若所谓“重圆密誓”的含义了:破镜重圆的誓言是秘密立下的,不为外人所知,这说明两人的关系很可能不是合法夫妻;她进了一处连容若这等背景的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方,而终于没等到破镜重圆,她就在那里黯然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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