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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 (1)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

  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

  ——纳兰容若《水龙吟·题文姬图》

  时光荏苒,走过了寂寞的十七岁,便义无反顾地走向成年了。

  成年有成年的事情,十八岁的成德开始准备科举考试了。但居然没有人太操心成德的科举备战,原因大约只有一个:所有人都相信考中进士对成德来讲实在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至于能不能中得状元、榜眼、探花,那就全看运气了。明珠夫妇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心思还全放在成德的婚事上。为叶赫那拉氏挑一个合适的媳妇,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当然,朝廷要和吴三桂开战了,已经作了兵部尚书的明珠自然没少为此花费心思,想到那些主和派竟然提出杀掉自己来向吴三桂求和,明珠心里就气鼓鼓的。

  不知不觉,科举的季节到了,年仅十八岁的成德已经得到了太多,他已经拥有了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外貌、从小练就的文韬武略、过目不忘的天分、渐渐鹊起的诗名、还有那最难能可贵的温柔真挚的性情……他得到的实在太多了,上天还会给他吗?

  [1]朱彝尊:壮年听雨客舟中

  纳兰成德的婚事和秋水轩唱和,这两大新闻点从康熙十年以来长久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岁这年,一个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士裹挟着两袖的黯淡风雨,步履艰难地迈进了京城。他把自己历年的词作汇编成集,题名为《江湖载酒集》,取意于杜牧“落拓江湖载酒行”的诗意,写照着自己十余年来混迹于底层社会的沧桑经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词叫做《解佩令·自题词集》,是朱彝尊写来为整部《江湖载酒集》作纲领的。这部词集一开始只在小范围里慢慢流传,后来越传越广,大家对这首作为词集纲领的《解佩令》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丁绍仪就摘出“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两句,如释重负地说:朱彝尊以前的那些绯闻看来只是“空中传恨”,不可当真。

  事情的起因是几年之前,即康熙六年,朱彝尊编成他的第一部词集,题为《静志居琴趣》,实在破了中国词史上的一大通例:以往文人填词,凡有关男女情事,女主角基本都是歌伎一类的人物,很少有写给良家妇女的,而朱彝尊这部词集,题目所谓的静志居,“静志”二字就是妻妹的字,内容自然全是写给妻妹的。所以,这不但破了前述的通例,还招摇出了一段不伦之恋,自然很难被社会接受。但朱彝尊很执拗,爱就爱了,写就写了,不隐瞒,不遮掩,这样美丽的爱情就是值得认真纪念的。

  当初在嘉兴碧漪坊,朱氏的祖宅附近,搬来了一户冯姓人家,家长叫做冯镇鼎,本是归安县教谕。所谓教谕,是县一级负责儒学教育的小官,不入品级,要从乾隆皇帝开始才提升为正八品。冯镇鼎有两个女儿,长女那年十五岁,幼女只有十岁,在媒人的撮合下,朱彝尊便和冯镇鼎定下了婚事,因为朱家过于贫寒,朱彝尊便入赘到了冯家,这对当时的男人实在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日子静悄悄地过着,当年那年仅十岁的妻妹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和姐夫渐渐产生了一些朦胧的好感。这本来是件自然的事,按照当时社会的风俗,朱彝尊要把妻妹也一并娶过来并不会引起任何非议。但是,成婚之后的朱彝尊一直在当地设馆课徒,收入只勉强可以糊口,不靠岳家的接济连生活都成问题,哪还敢作这等非分之想。很快地,妻妹也出嫁了,但嫁得并不如意。

  朱彝尊一介落拓文士,在这个凡俗的世界里艰难糊口,恐怕一辈子也就会这样过去了。世人只会冷眼看他,连家人也对他失去了起码的关心和尊重,只有妻妹一个人钦佩着他的才华,用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欣赏着他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不仅是爱,更是心灵唯一的避风港。

  妻妹也喜欢诗词,更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她临过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残帖,这里边藏着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在这残帖的中央,是一句“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这是曹植见到洛水神女的时候,虽然目眩于她的美丽,却终于宁静心志,以礼自防。朱彝尊在一首《两同心》里写道:“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暗指的正是这一句话,正是他和妻妹也曾经以曹植与洛神自比,叮咛自己要和颜静志、以礼自防。于是妻妹取字静志,朱彝尊也以静志二字题名自己的居所。

  但是,礼可以使他们不去逾越世俗的防线,可以使他们强自以姐夫与妻妹的身份交往,却不可以结束他们的爱情。爱,从来都是越阻隔便越炽热。这一场不伦之恋使他形销骨立,使他孱弱地没有了生机、也缩减了视野,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不是他,而是这些化不开的思念写出了太多的诗词,寂寞而枯槁,美丽而哀愁。

  是的,这就是那一部《静志居琴趣》,其中有一首《桂殿秋》流传最广,传到了京城,传到了成德的眼里,后来又被况周颐《蕙风词话》赞叹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首词是回忆一家人渡江远迁时的一个场景。那时候,船舱外边是清丽的吴越山水,四下里弥漫着柔柔的春雨,夜静了,大家都在船上睡了,妻妹也在,但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只是各自睡在小小的竹席上,裹着薄薄的被子,抵受着这夜晚的寒意。一起听着船舱外柔柔的春雨,仿佛那春雨的声音就是彼此呢喃的低语,是永远也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咫尺天涯,在所有入睡的人们中间,有两颗忐忑而炽热的心在紧紧地、无声地拥抱。

  不管经过多少年,彼时就算老眼昏花、皮肤松弛,也能在这一场春雨里重新获取活力,抚平时间的褶皱:她依然是顾盼生辉的红颜,他依然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永不老去。

  成德早已经被《静志居琴趣》深深地迷住了,他第一次惊奇地发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的至情至性的男子,他也看到了,词,不再只是歌筵酒席上的片刻欢娱,而可以是多少岁月积淀下来的刻骨的爱念,无休无止。

  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岁,朱彝尊裹挟着两袖的黯淡风雨,步履艰难地迈进了京城,再以一部《江湖载酒集》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声音。

  这部词集渐渐地传播开了,成德就是在这一年读到了其中那首极著名的《高阳台》,一连几日都在为之落泪。这首词有一篇很长的序言,讲的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吴江有一位叫做叶元礼的美少年,常常会从流虹桥上经过。桥边的一座小楼上,一名少女也常常守在窗边,日日期待着他的经过。她爱慕他,思念他,为他病倒,为他死去,却只是不肯瞑目。恰好叶元礼又从这里经过,少女的母亲拦住了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他抢进了屋里,忍不住哭泣,少女的眼睛才终于合上。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这首词,成德初看的那几天里只是感动落泪,后来情绪渐渐平复,少了几分伤感,多了几分思考。词,为什么会让人们以为不过是艳科小道,因为那些情情爱爱的篇章本来就是歌筵酒席上的产物,再真挚的感情也无非是一时一晌,而这《静志居琴趣》,这《江湖载酒集》,却完全不是那样了,这是毕生的爱,所以如同泰山磐石一般不可动摇,即便是最细微的情感波澜也如梵文经呗那样圣洁,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邪念。这样的词,又如何还是艳科小道呢?这位朱彝尊,到底又是个怎样的多情人物呢?

  不,不止是人变了,时代也变了。“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罢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这是南宋词人姜夔的逍遥日子,也是词的前代生涯。词,诞生在隋唐燕乐里,传唱在秦楼楚馆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原先的词集只是歌本而已。南宋以后,南戏和北曲突然兴起了,词便竞争不过它们了。渐渐地,歌女们忘记了词牌的唱法,古老的词谱也相继失传了。填一首词,填得出来,却唱不出来,音乐没有了,词终于变成了诗,退回到文人的书斋里去了。词不再借着歌女们妙曼的歌喉流传人间,而是刻成版、印成书,在纸面上无声地传递。

  那么,词,可不可以像诗一样来写呢?或者言志,或者全力以赴地抒写这一生,不再轻盈,不再奢华,不再逢场作戏。一首词,可以是一件足堪传世的立言之作吗?立言,又立什么言呢?是道德文章吗?不,立的应该是真性情之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这一天的夜里,已经落脚在潞河漕总龚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彻夜难眠,想自己流寓半生,迄今已经四十余年,只怀着文章小技,南南北北四处谋生,名刺上的字迹都在怀中磨尽了。想想孔子的话:“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自己转眼间已经耗到了这个年纪,依然寂寂无闻,这一辈子怕是再无希望了。只求一个栖息糊口的地方,竟然那么难呀!这次进了京城,总算做上了一个小小的幕僚,但自己早年的理想可曾彻底地磨灭了么!四十余年,今天只刻下这一部《江湖载酒集》,滔滔天下,不知道可有知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飘荡起了隐约的笛声,在昏黄的月色里压抑着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谁也没有入睡呢?朱彝尊披衣而起,在那笛声里听得痴了,想起了自己悲凉而卑贱的一生,想起了曾经爱过与被爱的往事,想起了自己落拓江湖无人识,颓唐潦倒,再看到镜中的自己白头乱发垂在耳际,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江湖载酒集》里,那一首《百字令·自题画像》不自觉地被苍凉地吟了出来: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这个穷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朱彝尊在这般处境下仍然奢望着知己,这恐怕是传统文人最纯真的渴望了。他已经“四十无闻”了,已经“白头乱发垂耳”了,已经“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了,此番进京,也会是他这惨淡人生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场么?

  这一天的夜里,成德辗转难眠。窗外飘荡着隐约的笛声,在昏黄的月色里压抑着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谁也没有入睡呢?成德披衣而起,在那笛声里听得痴了,想尽了自己还远远不值得怀恋的一生,想起了那位素未谋面的朱彝尊,想起了很多很多。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起了笔,研好了墨,只记得那一阙《浣溪沙》的词句不知从哪里忽然就涌了出来,不容许自己略加阻拦: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一个惆怅的少年,就这样轻易地把一个不知身在何地的落拓汉子引为知己了。

  这一年,成德爱上了李贺的诗,在读罢李贺诗集之后写了一篇短文《书昌谷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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