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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 (3)

  奥尔德斯·赫胥黎那貌似危言耸听的预言或许正逐渐被我们践行,即人们会在庸俗文化的麻醉下丧失健康、独立的文化精神,被无聊烦琐的世事麻木了对真理的渴望,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文化压迫,主动移交思考能力,自觉压缩精神的延展空间,最终被简单的娱乐和欲望囚禁,剥夺灵魂自由终身。庸俗文化同大麻一样,轻易就能从其获取快感,轻易产生依赖,而服用过量将导致骇人听闻的病变,不过一个发生在身体上,一个发生在精神上。

  那些披着文化外衣的梅菲斯特,有着千变万化的诱人面孔,但我们没有浮士德的幸运,不会有天使来与魔鬼争夺我们的灵魂。

  徐乾学是一个爱书的人,用毕生的精力搜罗了大量的儒学著作,当容若看到这些的时候,简直要惊呆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自己从来不曾知晓的世界,是一个被主流社会彻底抛弃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竟然跃动着那么多精辟的见解,那么多广博的学问,那么多不见容于俗流的真知灼见。十八岁的成德第一次大开眼界:书的海洋里原来还有这样的一座座傲岸的孤岛。

  这些著作,不仅成德前所未见,连当时的儒学老师们也不曾读过。成德再一次拜服于汉文化的博大精深,他也朦胧地意识到:汉文化之所以时有衰微,并不是没有新的人才、新的思想,而是没有让这些人才与思想得以萌芽、成长与共生的土壤。而当今清王朝的文化政策,又何尝不是这样、甚至变本加厉呢?

  成德在康熙十一年考中了顺天乡试的举人,这就取得了第二年参加京城会试的资格。康熙十二年二月,会试开始,主考官有杜立德、龚鼎孳、姚文然和熊赐履。成德念着这些主考大人的名姓,突然想到秋水轩唱和的那段风云岁月里,龚鼎孳不就是其中写词写得最好的一位吗?

  会试,依旧毫无悬念,成德再次中举,而他的乡试同年韩菼也参加了这次会试,还考中了第一名,称为会元,这真让成德羡慕不已。

  会试之后,是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康熙皇帝亲自在保和殿测试考生,这次考中的才能获得进士的头衔。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所有考生科举生涯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对于成德来说,本来也应该是没有悬念的。

  但是,就连成德这样一个最受上天眷顾的孩子也深深体会到了一次何谓造化弄人:眼看着殿试的日期临近了,一场高烧突如其来,彻底地击垮了他。这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本来也该是特别属于成德的春天,但这个春天却冷冷地对他关闭了门扉。他知道,下一次殿试,还要等上三年。

  韩菼按部就班,准备参加殿试去了。他的心情也是忐忑的,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汉代的飞将军李广,想起他武功盖世,功勋卓著,却只是因为命运的捉弄而终生未被封侯。他写下了一组咏史诗,寄给了好友成德,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李广负才气,勇敢莫不闻。

  弯弓挟大黄,射雕安足云。

  奈何遭数奇,望气亦虚言。

  生不逢沛公,不得策高勋。

  禁中却拊髀,上有圣明君。

  试问谁颇牧,何似飞将军。

  成德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月二十三日,传来了殿试发榜的消息,他的好友兼同年韩菼,和他一起参加过乡试和会试、又在会试上考了头名的韩菼,在这次殿试上高中了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成德叹息着,那位“奈何遭数奇”的飞将军李广,岂不正是自己么!

  这一年里,成德寂寂地写下了这样一首七律: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病榻上的成德听说了新科进士发榜的消息,既为好友高兴,也为自己忧伤。“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再见韩菼的时候,真有些强颜欢笑、百感交集的滋味。

  年轻永远是最好的资本。错过了今年进士科的成德也不过十九岁而已,即便再过三年,也还只是二十二岁。正在这个时候,仆人带来了一只小筐,筐子里尽是鲜艳欲滴的樱桃,说这是徐大人派人专门送给公子的。

  徐大人,自然就是那位曾经做了成德乡试主考官的大学者徐乾学,他在这个时候送来一筐樱桃,用意何在呢?成德知道,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而自唐朝起,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徐乾学派人在这个时候送来樱桃,正是一种勉励,一种认可。

  老师果然是知心人啊!成德的心里顿时温暖了几分。可是,既然收下了礼物,总要有些回赠,送老师些什么才好呢?就送一首词作为答谢吧: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临江仙·谢饷樱桃》

  这首词因为充满了情爱意象,以前常被人误以为是和情感有关的。词题“谢饷樱桃”,只一个“饷”字便让徐乾学赞不绝口。这里边藏着一则典故:唐太宗要赐樱桃给隽公,却突然发现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样措辞,送樱桃的这个“送”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如果说“奉”,把对方抬得太高;如果说“赐”,又显得自己过于高高在上。这时候,有人出了个主意:“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用的是一个‘饷’字。”于是,唐太宗的樱桃就“饷”给隽公了。

  成德的词题用到这个“饷”字,极懂礼,极谦逊,同时还大见汉文化的功底,也难怪以徐乾学这样的大儒都对他青眼有加了。

  又过了一段,成德的身体终于痊愈了,他最想见的就是徐乾学。是的,病好了,继续用功读书就是,他知道,但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动摇了心思,不愿意再只为科举而读书了,他要读更多的书,学习更多的汉人著作。这一切,都需要一位名师,这位名师自然非徐乾学莫属!

  风云际会,成德正式拜师徐乾学,每逢三、六、九日都会登门徐府,从不间断,学问自此而突飞猛进。其间与韩菼书信往来,讨论明代文章,成德历数宋濂、方孝孺、王阳明等大儒的文章风骨,如数家珍,更有一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魄。这样的文字哪里还像是出自一位青年旗人之手!韩菼此刻虽然贵为状元郎,却也不得不在这样的文字之下真心宾服。

  十九岁的成德,开始脱胎换骨了。

  万春园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在成德的这句诗里,“万春园”是个罕见的典故,翻检注本,只说这句是比喻诗人失去了殿试的机会。的确,既然名为万春园,无论如何也不该错过春期才对,但偏偏就错过了,自然无限惋惜。

  查成德自己的文集,《渌水亭杂识》里有专门的一篇考据,说在元代的京城里,海子旁边有一个地方叫做万春国(疑是“园”字之讹),新科进士在登第的宴会之后就会到这里集会。宋显夫在诗里写的“临水亭台似曲江”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已经湮灭无闻了。

  [3]通志堂疑案

  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年,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酝酿着不安的空气。

  殿试的时候,为什么韩菼能够拔得头魁、状元及第,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学真就明显超过了其他的考生,而是因为他的考卷正合康熙皇帝的心意,点他为状元也正是向全国发出了一个明确的政治信号。

  殿试的试题是讨论迫在眉睫的“三藩”问题,这是一个极度敏感的问题,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在南方的势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形成清政府难以负荷的财政负担,是削藩还是安抚,牵动一发就会动摇整个中国的未来命运。老成持重的大臣们既不愿、也不敢招惹“三藩”,舆论的突破口便只能从那些年轻气盛、百无禁忌的新科士子那里寻找,而韩菼恰恰在考卷里详细论述了“三藩”坐大之害,提出了铁腕的削藩建议。康熙帝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份试卷,他要公之于全国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这年七月,吴三桂等人上疏自请撤藩,这是投石问路之计。康熙帝召集会议,会上主抚的声音竟然占到了多数,只有明珠等三位大臣力主削藩,认为“三藩”反势已成,削藩亦反,不削藩亦反。康熙帝乾纲独断,决意削藩。十一月二十一日,平西王吴三桂终于扯旗造反,天下由是而陷入金戈铁马的征战之局。

  成德从来就不是一个对政治敏感的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父亲由于坚定的主战立场而成为皇帝身边少数几个足堪倚重的大臣之一,没有注意到明珠府越发地炙手可热了。在这个“三藩”战事一触即发的当口,他正在家中营建自己的书斋。

  十九岁的成德终于拥有自己的书斋了,他给书斋取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通志堂。他还写了一首诗来纪念这件事,诗写得只有书卷气,没有一丁点的人间烟火气:

  茂先也住浑河北,车载图书事最佳。

  薄有缥缃添邺架,更依衡泌建萧斋。

  何时散帙容闲坐,假日消忧未放怀。

  有客但能来问字,清尊宁惜酒如淮。

  ——《通志堂成》

  诗中所谓“邺架”是一个一直让成德别有会心的典故:唐代白衣宰相李泌的父亲李承休被封为邺侯,他只喜欢藏书,收藏多达两三万卷,于是戒令子孙不许出门,只许在家读书,如果有人登门求读,就在一个单独的院子供他读书,还会奉上饮食,从此“邺架”便作了藏书的代称。成德诗中说“薄有缥缃添邺架”,是惋惜自己虽然拥有了一座书斋,却没有太多的藏书,什么时候才能达到邺侯李承休那般的境界呢?

  成德的身边其实就有着一位邺侯。他,就是拥有一座传是楼的徐乾学。

  这时候的成德,依然沉浸在徐乾学那浩瀚的儒家典籍里,不断地借书、还书。别人只看到他在没日没夜地读书,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踏进书房的小门,就踏进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奇异的空间。

  他也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想法:这样珍贵的典籍,要不要把它们汇编成一部丛书呢?

  但这样的话,老师一定不愿意的,毕竟他这些珍贵的藏品需要再拿出来抄录、誊写、雕版、印刷、校对,这样大的工程,只怕稍微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损伤。没有想到的是,某一天成德终于把这个想法讲出来之后,徐乾学竟然很兴奋,说他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只是因为耗不起这样的工程才迟迟没有着手。如果成德公子愿意做这件事,才学足以当之,财力也足以当之,年轻人的精力更足以当之,实在是不二的人选呀。

  徐乾学是豁达的,这正是一个真正读书人才会有的豁达。书,不是用来藏的,而是用来读的。一个真正的爱书人不可能深藏起所谓珍本秘不示人,而是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喜爱的书籍和所有的人分享。快乐,不在于独占,而在于分享。

  成德有些欣喜若狂了,主编这样一套经典丛书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对他来讲,这绝不是一个为自己赢得学术资历的捷径——不,他从来都不曾这样想过,他唯一想到的是,终于可以把自己陶醉于其中许久的那个精彩的奇异世界拿出来和所有的同好分享。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个独立的、私人的世界,这些小世界永远是平行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只是偶尔会有交集。有些小世界被涂抹成同样的颜色,所以会互相吸引、互相靠近,直到融为一体。对它们的主人来讲,交融的过程也就是快乐形成的过程,如同盛夏的雨林里一株株不断向着同一个方向延展着树冠的榕树。

  这部丛书,就是今天搞思想史研究的人莫不熟悉的《通志堂经解》,是成德一生中极要紧的一件大事。他在传统知识界的声誉并不是靠诗词奠定的,而是靠这部丛书。在丛书的卷首有成德撰写的一篇总序,记述事情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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