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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双璧:绝塞生还吴季子 (1)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纳兰容若《金缕曲·赠梁汾》

  渌水亭,容若时而会心微笑,时而蹙起愁眉。眼前是一首词,《南乡子·捣衣》,这个词牌,这个题目,自己也曾写过,而这个人写的……

  嘹唳夜鸿惊,叶满阶除欲二更。一派西风吹不断,秋声。中有深闺万里情。

  片石冷于冰,两袖霜华旋欲凝。今夜戍楼归梦里,分明。纤手频呵带月迎。

  看罢这首词,又吟诵起自己那首《南乡子·捣衣》:

  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南乡子·捣衣》

  容若终于摇了摇头,“‘片石冷于冰’,写得如此之极致!戍楼劳役之苦,痴男怨女之痛,历历在目,切切在心。”他不得不承认,这首词,超过了自己的同题作品。

  卢氏也被勾起了好奇,“这人是谁?”

  “顾贞观,”容若答道,“听说他是无锡人,是前朝大儒顾宪成的曾孙。”

  “顾宪成!”卢氏喜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是那个东林书院顾宪成,东林党人顾宪成?”

  容若叹息一声,“书香世家,果然不凡。”

  [1]一弹指顷去来今

  五年之前,容若和顾贞观就曾在北京广源寺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此时,顾贞观再入京城,当初题在广源寺前院西廊墙壁上的那首《风流子》早已湮灭不见了。“十年才一觉,东华梦,依旧五云高”,现在看来,当初只有这句话说得没错,他这不还是念念不忘地要进京么?至于什么“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看来全是牢骚话而已,难道还真的“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不成!

  不,顾贞观这次进京,不是为了重走过去的仕途,而是为了打点关系,营救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名叫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出身于著名的书香门第,兄弟几个在当时都大有文名。吴兆骞正是众兄弟中最出众的一个,从神童成长为才子,年纪轻轻便载誉江南。当时的江南,文人间流行结社的风气,这还是从明朝形成的传统。说起结社,大家很容易想到东林、复社,很多明史爱好者把这种结社理解为民间结党,以为这是人们在有意识地形成一种政治力量,开民主党派之先河。这实在是高估古人了。党社其实主要为了应付科举考试、针对科举的特点而形成的文人集团,明代如此,清初亦然。何况儒家素来有“君子群而不党”的传统,虽然没有政党的概念,却对朋党非常厌恶,君子以天下为己任,以正道为圭臬,心里根本不该有所谓的党派利益。所以凡是结党必属营私,是为儒家伦理所不容的。

  吴氏兄弟加入的是慎交社,很快便成为社团里的骨干力量。慎交社中名宿辈出,其中就有我们已经熟悉的两位:徐乾学和顾贞观。

  慎交社里,吴兆骞几乎出尽了所有的风头。不管怀着怎样的心理,但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上天好像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他出身官宦世家,虽然经历了改朝换代,但依然家大业大,自然和许多权贵子女一样享受了最高等级的教育,加之天资聪颖,自然满腹锦绣文章。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优秀到这种地步,难免会有几分高傲,吴兆骞也不例外。

  关于吴兆骞的高傲,清人笔记里不乏记载,有一则是说汪琬曾来吴江,吴兆骞引了一段古语对他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一副才子的轻狂之态。

  一个人狂到这个份上,难免招人恨;傲到这个份上,更难免招人嫉妒。虽然“性格决定命运”是一句很不严谨的话,但用在吴兆骞身上大约还是有几分贴切的。到了顺治十四年,吴兆骞的运道突然变了。

  这一年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案件的由头是有人弹劾这次科考存在舞弊现象,但事情的背景相当复杂,既有确实的舞弊发生,激起了民愤,又掺杂着党争以及满清政府要在江南立威的政治意图,结果惩治极严,杀人极狠。吴兆骞偏偏就是这一届的考生,以他的水平与名望,自然用不着舞弊行贿,但不幸也被牵连进去了。有人便推测这是吴兆骞平时目空一切、结怨太多所致。

  案发之后,顺治皇帝安排中举考生到中南海瀛台复试,每个考生身边都有两个武士拿刀站着,气氛相当恐怖。这次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如果失了水准,便难免遭受斧钺牢狱之灾。如果吴兆骞参加了这次复试,只要发挥得不是太糟糕,总还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有人说吴兆骞禁受不起这种恐怖气氛,交了白卷,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获得这个复试的机会,而是在此之前就被判定为舞弊而身在牢狱了。

  在吴兆骞的诗集里,有《戊戌三月九日自礼部被逮赴刑部口占二律》:

  其一:

  仓黄荷索出春官,扑目风沙掩泪看。

  自许文章堪报主,那知罗网已摧肝。

  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

  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

  其二:

  庭树萧萧暮景昏,那堪缧绁赴圜门。

  衔冤已分关三木,无罪何人叫九阍。

  肠断难收广武哭,心酸空诉鹄亭魂。

  应知圣泽如天大,白日还能照覆盆。

  吴兆骞被逮入北京刑部大牢,口占了这两首七律。对古代知识分子来说,口占绝句并不是难事,但口占律诗就不一样了,非绝顶高才而不可为。因为律诗是法度最为森严的一种诗歌体裁,单是中间的两联对仗就不是随口之间就能构思工整的。我们看吴兆骞的这两首七律,虽然单以诗艺而论绝对属于平庸之作,但作为口占作品,就相当的难能可贵了,所以说吴兆骞“江南大才子”的名头绝非浪得。

  这两首诗,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喊冤,最后还不忘记说说天朝的好话,希望“圣泽如天大”,能够辨明自己的冤枉。吴兆骞是否有辩白的机会呢?并非没有,他虽然没能参加瀛台复试,但在刑部审讯时作了一首七律,后来收入诗集时题为《四月四日就讯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

  自古无辜系鵊鸠,丹心欲诉泪先流。

  才名夙昔高江左,谣诼于今泣楚囚。

  阙下鸣鸡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

  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丘。

  这首诗中题目所谓的“命题限韵”,也是古代写诗填词的一种形式,有点像考试或者较技,拟出一个题目,并且限定韵脚,让人在这个框框里搞创作。闻一多说诗歌是戴着镣铐跳舞,“命题”就是最重的一种镣铐。镣铐越重,也就越考验诗人的才能,吴兆骞不但把诗写成了,还是“立成”,可见其才思之敏捷。但是,专制政府如果要下一盘大棋,哪会在乎个别棋子的存亡生死呢?法官明白吴兆骞的冤情,也曾把他“立成”的诗上呈御览,但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吴兆骞挨了四十大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同流放东北宁古塔。

  吴兆骞才学名世,他被流放,明眼人都知道是冤枉的。这事在知识分子当中影响很大,为他写诗撰文表示同情的人不在少数。吴兆骞这个名字此刻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们都在吴兆骞身上看到了一把很可能会刺向自己的刀子,吴兆骞现在的命运很可能就是自己将来的命运。

  在所有这些为吴兆骞而发的诗文中,有三篇流传最为广泛,一则是吴伟业的《悲歌赠吴季子》,另外两首是顾贞观的《金缕曲》。吴伟业和吴兆骞有多深的关系,说不太清,但顾贞观和吴兆骞同为慎交社的同学,更是知心好友,他在吴兆骞流放的临行前做出过承诺,无论拼上多少艰难、多少时日,也要想方设法营救好友南还。

  顾贞观的话说得很义气,但他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政治能量。这一晃就是十八年,顺治帝已经死了,康熙帝接了班,吴兆骞在宁古塔生的儿子都和父亲一般高了。顾贞观在这十八年来从没有放弃努力,但从来都无济于事。

  十八年来,顾贞观虽然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为了当初的一个承诺,从来都不曾动摇、不曾放弃。这一年他重进京师,为的仍然是这样一个目的。他想好了,要办这样一件非常之事,必须从最当红的权臣那里打通关系,最佳人选自然不言而喻,就是那位因为削藩而深受康熙帝信任的明珠大人。但是,以自己的身份,连见明珠一面都难,怎么能办成这件事呢?十八年的努力,自己也没有多少财力可用了。想来想去,突破口只有一个:听说明珠的长子成德并非凡俗的贵公子,他有君子之义,有古人之风——这都是严绳孙和姜宸英他们说给自己听的。记得严绳孙在谈起成德的时候,还颇为感慨地说这位长在豪门的公子却很有几分江湖侠骨,更喜欢与汉人文士交往,以诗词会友,不沾一点俗务,不带一点人间烟火之气。一代权臣的府邸里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人物,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呀。

  遥想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顾贞观年方弱冠,与此时的纳兰容若正是差不多的年纪,而那年的纳兰容若才只有三岁。弹指之间,已是几番岁月、多少沧桑!当年名震江南的风流才子吴兆骞如今远在东北宁古塔流放之地,风刀雪剑之下,不知还捱得了几年!“三过门前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苏轼的这两句诗最近在顾贞观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像是什么吉祥的征兆。

  只搏一线生机。顾贞观无财无势,要想打通朝廷的关节,只能从纳兰容若这样的人物身上入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一局赌的是:我和他都是同一类人,古道衷肠,急公好义,都是无欲无求的君子,如兰如竹。

  好在顾贞观是个豪爽好交的人,徐乾学本来就是他在慎交社时候的同门,这时候恰好也已回京了;严绳孙也是他的同乡好友,此时也在京城。有这两个人的介绍,结识容若公子倒并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他们一定会有共同语言,会有说不完的话题。

  还是渌水亭,经过徐乾学和严绳孙的介绍,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终于相见了。曾几何时,容若就是在这座亭子里比较着两首《南乡子·捣衣》的高下优劣,心情阴晴变幻,这都是顾贞观不曾知道的。

  顾贞观初识纳兰容若,容若却对顾贞观心仪了许久许久,他甚至比顾更加期待着这次相会。他知道,在这个龚鼎孳的大旗已然坠落的词坛真空期,朱彝尊、顾贞观,这两个人终于会和自己一道,会成为自己最有力的同道,同时也是最强悍的对手。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激动和期待的么?

  这次会面,顾贞观并没有谈到吴兆骞,他们只是谈词、谈艺,谈论现实世界以外的那个纯真无邪的世界,知音之感让容若激动得几近失态,他们互相是对方的俞伯牙,也互相是对方的钟子期。

  尤其是谈起词来,谈起大家共同钟爱的这个话题,简直进入了浑然忘我的状态。容若说起晚明以来,闺阁当中每出词坛国手,只是世人男女之防的观念太重,不加留意罢了。他吟起一首《满江红》:“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开篇多么奇崛,声调也这般的高亢激越,岂不正应了结尾那句“何必让男儿,天应忌”。

  “这样的好词,只因是出自闺阁便无法获知作者的名姓么?”

  “不不不,也要赶巧,”顾贞观露出狡黠的笑,“作者是无锡的侯夫人,是侯晋的妻子。”

  “无锡人,是同乡呀!”

  “呵呵,何止是同乡。这位侯夫人娘家姓顾,名贞立,正是我的姐姐。与她诗词唱和的还有不少女中才子呢!最亲密的就是秦夫人,她有一部《古香亭词钞》,在江南很流行呢。”

  “《古香亭词钞》!这位秦夫人岂不就是秦松龄的母亲!秦松龄可是小弟的好朋友呀!”

  “是呀,容若贤弟不是最喜欢金坛王次回的情诗么,这位秦夫人娘家姓王,正是王次回的女儿……”

  借着词的穿针引线,世界越来越小了。

  男人间的心灵投契,甚至比爱情还要来得浓烈。

  道别之后,激动的心情一连几天,越发按捺不住,容若终于在一幅《侧帽投壶图》的画幅上题写了一首《金缕曲》,派人送给顾贞观。顾贞观后来回忆这件事说:岁在丙辰,容若时年二十二岁,和我才一相识便大有相见恨晚之叹,几天之后,便填了这首词为我题照。

  这一年,正是纳兰容若词名大噪的一年,得名便以这首《金缕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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