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6章 痛失:当时只道是寻常 (1)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

  片帆从此寄天涯。

  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

  ——纳兰容若《临江仙》

  康熙十六年,对于容若一家,这本是喜气洋洋的一年。

  这一年里,康熙帝亲自撰写了一篇贺寿之文《大德景福颂》,书于锦屏之上进献给太皇太后,以孝道昭示天下。群臣纷纷恭贺,容若为父亲代笔,写就《拟御制大德景福颂贺表》:“瑶池高宴,白云飞长乐之宫;骞树清歌,玉霞映濯龙之殿。青瞳白发,下金母于西池;琼佩仙裾,联婺光于南极。集九重之庆,君子惟祺;进万年之觞,天颜有喜……”

  骈四骊六,一篇美丽的垃圾而已。容若悻悻地搁笔,心头充满了厌烦。但他知道,这是必须要作的,至少是为了父亲。

  没有想到的是,上一年里容若和顾贞观精心编纂的《侧帽词》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响,《今初词集》仍然在世人异样的眼光中缓慢地进展着,而这篇应景文字却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康熙帝大为赏识,群臣也交口称誉,连明珠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没过多久,明珠突然又从吏部尚书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大约相当于由中组部长升任国家总理,这一步之升终于使明珠位极人臣,达到了权力的顶峰。

  而在家门之内,眼看着就是双喜临门:明珠又要做一次祖父,容若又要做一次父亲了。卢氏去年便有了身孕,很快就要临盆了。小富格这时候还不懂事,不知道自己就要做哥哥了。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对明珠一家意义重大:卢氏如果生出一个男孩,他就是家中的嫡长子;而私底下,容若一直希望卢氏有孕,因为她是他最爱的女子;卢氏也一直希望能为容若生个儿子,因为她不想错过他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她希望能和丈夫一起走过幼年、童年和少年,她希望能生一个和他一样的小孩。

  天生就带一些忧郁气质的容若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把笑意堆在脸上,他手忙脚乱地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虽然知道这些事情自己远不如下人做得妥贴,但是,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像汉代那位著名的张敞一样,为妻子画眉,另外,还要用自己练就多年的丹青手段为妻子画像: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这首《浣溪沙》是纳兰词里罕见的一抹亮色。容若此时看着妻子,恍惚间也如当初曹子建乍逢洛神吧?画中的女子,眼前的女子,怎么看都是美的,就连皱眉嗔怪的样子看上去也是一种浅笑。

  画中的她,衣衫是不是太单薄了,是不是感到一些凉意了?赶快,加上几笔,安排一副屏风,再要一只柔柔暖暖的垫子。如此的关怀,画中人难道不会为之感动么?是不是已经走下画幅,来到眼前了呢?

  身外事为心外事,眼中人是意中人,幸福的极致怕也就是这样了吧?

  是的,如果能够稍稍长久一些。

  [1]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容若《浣溪沙》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容若关上了窗子,不忍再看窗外那萧萧黄叶被西风吹散的样子。寒冷总是在孤独的时候最难抵挡,万千往事就像刚刚熄灭的炉灰,拨一拨还有几丝炭火,还没来得及暖一暖身便匆匆寂灭了,如小孩子闭上了眼睛。

  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那些点点滴滴的平凡夫妻的快乐,回忆起来才觉得是那么的爱入肌骨、那么的痛彻心扉。想起来,分明那只是些寻常日子和寻常琐事而已。本以为会天长地久,如今屈指算来,在一起的日子竟还不过三年多。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个人千万不要悟得了这个道理。

  那一年的五月三十日,卢氏死于难产,时年二十一岁。容若的同年叶舒崇在翌年撰写《卢氏墓志铭》时,简述这段经过说:“产同瑜珥,兆类罴熊,乃膺沉痼,弥月告凶。”容若的人生,以这一刻为转捩点。

  那天天气很好,她的兴致也很高,幸福断得没有征兆。就像乐曲演奏到高潮,华美而热闹,弦却突然崩掉,“当”的一声之后,世界就只剩下寂寞在咆哮。

  事情发生后的几天,容若还是不敢相信,叫他如何相信?她前两天还挺着幸福的大肚子绣着一只虎头小鞋儿,调皮的风将绒线吹得乱糟糟的她也不生气,笑说她在为儿子练习习惯他的顽皮,表情温柔甜蜜。

  刚怀上孩子那阵,她时常突然笑出声来,容若经常被吓一跳。她便掩着嘴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但就连背影都在空气中荡出快乐的涟漪。容若笑她,就这么喜欢孩子?她总是将脸凑过来,甜甜地说,我可以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了。容若轻轻揽住她,她又赶紧补充一句,以后你和儿子吵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一脸仗义。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开始害喜,日夜呕吐不止,甚为辛苦。有一天夜里情况特别严重,她怕影响容若休息,便一个人悄悄地到院子里去。容若醒来,到院子里找她,她立刻忍住呕吐声,用手指引他去看满天碎银子般清亮的星光。之后她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总是在最难受的时候,被最美的奇迹补偿,那晚的星光就是。

  就算行动不太方便,到了春天她还是欢欣雀跃地拉着容若外出踏青。那一天天空碧蓝碧蓝的,悬挂着两片雪白的云,微风吹皱了湖面,桃花开欲燃,青苔湿润而柔软,绿油油的藤蔓爬满苍老的桥,桥上有玲珑少年对着远方轻声吟唱,空气中飘荡着苹果一般的诱人芬芳。他们携着手走了好久,直到杨柳岸歪歪斜斜的路被傍晚粉红的霞光铺满,才恋恋不舍地归家。容若记得他们还一同感叹,今年春意特别酽,儿子错过了。

  而现在,她躺在那里,温柔的眉目还触手可及,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意,她好似随时会向他轻快地走过来,附在他耳边喁喁细语,让他如何相信他们之间从此就隔着长长的距离?她走得那样仓促,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幸福便已随着她呼啸而去,剩下他呆在原地,无能为力。

  若鱼会说话,问它这世界上对它最重要的是什么,想来它不会答水。它也许会想到一颗色彩斑斓的石头,也许会想到那不知名的岸边茂盛的芦苇,但不会想到水。因完全置身其中,恣意取用,一切已成习惯。何时才能发现水的存在?——没有水的时候。她的温柔如水一般,始终安安静静,不着痕迹,同时又源源不断,让他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直到某天某次呼吸突然梗住,才发现没有她,他不过是一条濒死的鱼。

  和她曾经的种种,再也不敢想起,却永远不愿忘记,只能任凭它成为内心深处悲伤的伏笔。

  上天也许真的公平,此前赋予了他一切令所有人艳羡不已的幸福,原来只是为了使他伤得更痛。成长了十七年的蝉,只幸福了一个夏天。

  在阖府的哀伤里,忽然看不到他了,只有从书房的窗口可以略略窥见他的影子。他的书桌上堆满了古今各大易学名家的专著,他一头扎进去,浑然失去了现实。

  风絮飘残已化苹,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山花子》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他冷冷地刻了一方闲章,是“自伤情多”四个字。他似乎真的“情转薄”了。几个月后,从书房里递出了一卷文字,题目叫做《易九六爻大衍数辨》,沉着冷静的笔锋辨析着易学史上聚讼纷纭的两大难题,其见解之高,论述之稳,完全是精雕细刻的一篇论文。这几个月,他绝口不提易学以外的事,有时疾书,有时发呆,完全把自己锁在了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从这样一篇冰冷的文字里读懂容若公子那时候的心事:

  《易》言理也,而数有不通则无以明理。何先儒亦似有昧于数以昧于理者乎?他不具论,即如每卦六爻必分冠之曰九曰六,先儒曰:九为老阳,六为老阴。君子欲抑阴而扶阳,故阳用极数,阴用中数。

  是说也,予窃疑之。夫阴阳天道岂徒用数而能抑之扶之哉?尝深思而得之曰:此无他,天地之正数不过一二三四五之正数,至六七八九十之成数则各有所配,非正数矣。作《易》者每用正数,故孔子曰:叁天两地而倚数。其叁天不过一也、三也、五也,而一与三与五非九乎?其两地不过二也、四也,而二与四非六乎?此九、六为天地正数,故可分冠于各爻。若曰扶阳抑阴,于分爻之义无取,其昧于数者一也。

  又如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先儒曰:数所赖者五十。又曰:非数而数以之成。是说也,予尤疑之。夫数贵一定,而曰所赖五十,非数而数,不大诞谬哉。尝深思而断之曰:此脱文也。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数正五十有五,故乾坤之策始终此数。《系辞》明曰: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五十有五岂不显然,而何必独于此减其五数以另为起例哉。

  至于所用之数,或曰除六虚,言之引揲蓍为证,亦非也。盖数始于一,终于五,天道每秘其始终以神其消长,故虚一与五以退藏于密,则其用四十有九而已,此后世遁甲之术所由出也。若曰除六虚,于始终之义未明,其昧于数者二也。虽然,亦谓其理当如是耳。有不信者,试为焚香静坐以深探之。

wWw.xiAoshUotxt.netT xt ~小 说天,堂

同类推荐 世界因你不同 世间最美的情郎-仓央嘉措传 我的互联网方法论 丰臣秀吉 苏东坡传 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 傅雷家书 富兰克林自传 D调的华丽(周杰伦自传) 绝望锻炼了我:朴槿惠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