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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痛失:当时只道是寻常 (2)

  这篇《易九六爻大衍数辨》是易学史上的一篇名文,只是现代人除了专业研究者之外,没有人了解容若在学术上的一面,所以总是忽略掉词作以外的容若。

  文章先是谈到了易学当中一个最常见、却最困扰的问题:对爻的标记为什么要用九和六这两个数字?容若的结论是:天地之正数只有从一到五这五个,《易经》的作者用到的都是正数,所以孔子说“叁天两地而倚数”。所谓叁天,是说三个天数(奇数),即一、三、五;所谓两地,是说两个地数(偶数),即二和四。三个天数之和恰好是九,两个地数之和恰好是六,这应当就是正确答案,而不是前辈学者所作的“扶阳抑阴”之类的玄虚无根的解释。

  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是周易占卜所用到的大衍之数,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容若推断这里一定有文字脱落,因为《系辞》明明有讲天数二十五,地数三十,两者之和恰好五十五,从一到十顺序相加正是这个数字,所以大衍之数不当是五十,而是五十五。

  既然大衍之数是五十五,为什么实际占卜时只用到四十九根蓍草呢?容若的结论是:正数既然从一到五,也就是始于一而终于五,而天道运转每每隐去始终以示消长之神奇,所以周易的占卜也要把大衍之数减去一和五这两个数字,所得恰好就是四十九,后世流行的纳甲之法也正是由此而来的。

  熟悉易学的人自然会明了容若这篇文章的价值,但即便是全然的外行,也会从其中看得出那种条分缕析、有破有立的章法。在理智与情感的天平上,容若是如何保护自己的呢?

  这篇文章之后,容若仍然在株守书房,足不出户,取宋代陈友文《大易集义》和曾穜的《大易粹言》,集合诸儒易说删补校订,编成一部《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展开书卷,劈头一句就是宋代大儒邵雍《观物外篇》论述乾卦的文字:“不知乾,无以知性命之理。”

  性命之理,这就是容若遁身于易学的缘故吧?

  [2]悼亡:夜阑犹剪灯花弄

  不知是多久以后,容若才敢略略回想当天的情形,回想的也不很详细,只是一些零碎:忙乱纷杂的脚步声、接生婆焦急的询问、热水冒着白色的气、她痛苦的嘶喊,最开始很大声,渐渐失去力气……待他推开门,她已闭上眼睛,身体停止了痉挛。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他直直地走过去,想握住她的手,但终于没有那样做——他心里很恐惧,怕一旦握住那双手就再也没有松开的勇气。

  如果那时她还能听见,他会对她说什么?如果那时她还能说话,她会对他说什么?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地设想、模拟这永远都不会发生的对白,有时回合很多,几天几夜,不知疲倦;有时字字句句斟酌,一遍又一遍地修正,精益求精;有时只寥寥数语,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沉默。

  回忆是一座城,现实是另外一座城,他犹豫再三,在连接现实与回忆的叹息桥上进退维谷,处境艰难。进入回忆,她在里面,笑得那样好,款款向他迎上来,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让他痛到眩晕;回到现实,她不在里面,他几乎窒息。

  他的世界缩为一座桥,而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在桥上来来回回,不断犹豫,一声声地叹息。

  但,刻意避开的世界永远在某个地方等你,只等你稍一松懈,攫住你就如夜色中的陷阱攫住了一只失群的雁。

  性命之理终于钻透了,或钻不透了,于是雨落了,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那淅淅沥沥的声音终于敲开了冰封的记忆: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梧桐的影子,井口的辘轳,还有杜鹃凄厉的啼鸣。不,最怕听到杜鹃的声音,还是不要走出屋外吧。想起唐王李炎曾在梦中侍奉吴王夫差,忽然听到宫中鸣箫击鼓,说是西施辞世,正在送葬。吴王夫差悲悼不止,李炎为作挽歌道:“满地红心草,三层璧玉阶。”是呀,这是唐人笔记里的故事,当时与她讲过,笑谈而已,哪料到红心草如今也开遍了渌水亭的里里外外呢!

  曾以为年年今日都会一样的依偎,谁知年年今日都成了一样的追怀。无望的相思,只有等寒风住了,芭蕉定了,月儿斜了,谱成新词唱给你听。唱给谁听:

  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怕听啼鴂出帘迟,挨到年年今日两相思。

  凄凉满地红心草,此恨谁知道。待将幽忆寄新词,分付芭蕉风定月斜时。

  ——《虞美人》

  曾经与她共读唐人杜荀鹤的《松窗杂记》,她最喜欢赵颜的故事。

  赵颜是唐代的一名进士,他在画工那里得到了一幅软幛,其上画着一位清丽绰约的女子。赵颜惊叹道:“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女子呀!若可令她获得生命,我愿意娶她为妻。”

  没想到画工答道:“这幅画大为神异,画中的女子名叫真真,听说只要有人愿意连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她就会为精诚所感,应声作答。这个时候,只要再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真真就会走下画幅,获得生命。”

  这也许只是一个传说,甚至只是一个玩笑,是画工嘲弄赵颜的痴情而恶作剧编出的故事。但赵颜竟然照做了,一天天、一夜夜地呼唤着真真的名字,百日之后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精诚所至,金石果然为开。

  但是,如胶似漆的生活过了没多久,赵颜竟然起了疑心,怀疑妻子是妖。疑心才动,妻子便已回到了画中。赵颜怅惘不已,徒唤奈何。而数月之后,软幛上突然起了变化:真真依然明艳,只是手里牵着一个男孩。

  容若怅怅然,当年共读这段传奇时,还记得妻子是如何地惊叹与惋惜,而今,妻子和儿子也许正像真真一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悄悄地回到画幅里去了吧?这一切,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爱不够深、情不够浓么?——他不信,她应该也不会信。

  如今换做自己漫漫长夜里徒然呼唤妻子的名字了: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虞美人》

  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问愁与、春宵长短。燕子楼空弦索冷,任梨花,落尽无人管。谁领略,真真唤。

  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还添一半。惜别江淹消瘦了,怎耐轻寒轻暖。忆絮语、纵横茗碗。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角枕,欹孤馆。

  ——《金缕曲》

  他记得自己说过,赵颜还不够痴情,他毕竟有过那一刹那的怀疑和动摇,而更加心碎的是荀奉倩的故事: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十冬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随妻子而去了。

  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里被当做一个反面教材,认为荀奉倩惑溺于儿女之情,不足为世人所取。但容若却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世人虽然把荀奉倩斥为惑溺,容若却深深地理解他,只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不那么“理性”的、深情的人。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圆满无缺,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们永不分离的幸福,那么,我,甘愿用最火热的心来爱你,甘愿耗尽我的生命来照顾你、珍惜你: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那条被割断的衣带上还留有为你而写的诗句,可你却早别我远去了。

  他为她讲过李商隐和柳枝的爱情,那时她笑着闹着也要向他断带乞诗。

  唐朝时候的洛阳,有个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个有钱人,喜欢做买卖,但不幸遭遇风波而死;柳枝的妈妈最疼柳枝,搞得家里的男孩子们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经十七岁了,也到喜欢梳妆打扮的年纪了,但她对这些事总是缺少耐心,倒喜欢弄片树叶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摆弄丝竹管弦,奏出“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是柳枝的邻居,一天,李让山正在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突然跑了出来,吃惊地问:“这诗是谁写的呀?”李让山说:“是我一个亲戚小哥写的。”柳枝当即便要李让山代自己向这个“亲戚小哥”去求诗,大概还怕李让山不上心,特地扯断衣带系在了他的身上以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说三日之后,自己会“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诗人无奈,没法在当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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