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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仕途:南雁归时更寂寥 (2)

  的确,读纳兰词,正是这种如听中宵梵呗的感觉。青原惟信禅师讲说佛法:“老僧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悟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息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叶嘉莹回顾自己阅读纳兰词的经历,正是这样的三个阶段:少年之时,因为纳兰词的真切自然、清新流畅而爱之;及至成年,历经忧患,便感觉出纳兰词流于浅白,不耐咀嚼,因为作者缺少人生历练而使词作缺少余味;等到岁月催人老时,反而悟出纳兰词的幽微深隐,那浅白处正是即浅为深、即浅为美,非天才不足以为之。

  [3]悼亡之吟,知己之恨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欹枕数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纳兰容若《菩萨蛮》

  岁月如梭。吴三桂死了,“三藩”之乱的局势逆转了,明珠愈发权倾朝野了,文坛也有越来越多的盛事了。而在容若的心里,这一年其实只有一件大事:妻子卢氏的灵柩终于移出了双林禅院,葬入了皂甲屯的祖茔。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这不是一个女子的故去,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卢氏的墓志铭是由平湖词人叶舒崇撰写的:

  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

  夫人卢氏,奉天人,其先永平人也。毓瑞医闾,形胜桃花之岛,溯源营室,家声孤竹之城。父兴祖,总督两广、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树节五羊、申威百粤,珠江波静,冠赐高蝉,铜柱勋崇,门施行马。传唯礼义,城南韦杜之家;训有诗书,江右潘杨之族。夫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高门妙拣,首闻敬仲之占;快婿难求,独坦右军之腹。年十八,归余同年生成德,姓纳腊氏,字容若。乌衣门巷,百两迎归;龙藻文章,三星并咏。夫人职首供甘,义均主鬯,二南苹藻,无愧公宫;三日羹汤,便谙姑性。

  人称克孝,郑袤之壶攸彰;敬必如宾,冀缺之型不坠。宜尔家室,箴盥惟仪,浣我衣裳,纮綖是务。洵无訾于中馈,自不忝于大家。无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凰凤,响绝人间。霜露忽侵,年龄不永。非无仙酒,谁传延寿之杯;欲觅神香,竟乏返魂之术。呜呼哀哉!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容若身居华阀,达类前修,青眼难期,红尘置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辟游鱼,岂殊比目。抗情尘表,则视有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没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今以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葬于玉河皂荚屯之祖茔。木有相思,似类杜原之兆;石曾作镜,何年华表之归。睹云气而俳徊,怅神光之离合。呜呼哀哉!铭曰:

  江名鸭绿,塞号卢龙。桃花春涨,榆叶秋丛。灵钟胜地,祥毓女宗。高门冠冕,族鼎钟。羊城建节,麟阁敉功。诞生令淑,秀外惠中。华标彩蕣,茂映赪桐。曰嫔君子,夭矫犹龙。纶扉闻礼,学海耽躬。同心黾勉,有婉其容。柔性仰事,怡声外恭。移卣奉御,执匜敬共。苹蘩精白,刀尺女红。鸳机支石,蚕月提笼。孝思不匮,俭德可风。闺房知己,琴瑟嘉通。产同瑜珥,兆类罴熊。乃膺沉痼,弥月告凶。翠屏昼冷,画翟晨空。凤萧声杳,鸾镜尘封。哀旄路转,挽曲涂穷。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赐进士出身候补内阁中书舍人平湖叶舒崇撰。

  叶舒崇在写完这篇墓志铭的翌年便病逝了。他写得一手典雅的骈文,写卢氏的家世、教养、性情,无一不切合淑女之道,做的是叶赫那拉氏一位完美的媳妇。但对容若来说,自从妻子死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他哀悼的不止是一位叶赫那拉氏的媳妇,不止是自己的妻子,更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位红颜知己。这在以儒家传统为主流的中国历史上几乎是仅见的。

  宋词里边有很多缠绵悱恻的句子,隐藏着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些词大多是写给歌女的,歌女作为宋代略具或颇具文化素养和艺术才华的群体,自然容易受到那些文人士大夫们的狂热追捧。但官方三令五申地禁止了他们“形而下”的结合,那千般幽怨、万种柔肠便只能付给鱼雁传书和浅斟低唱了。爱情在别处,唯独不在自己家里。

  现代人对这些也许很难理解。古代社会里,妻子的任务是传宗接代、相夫教子,需要扮演的是贤内助的角色,而不是丈夫的爱情对象,最理想的恩爱境界也不过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如果丈夫和妻子之间产生了爱情,反倒是大可怪异的事。

  所以,我们看唐诗宋词,虽然有一些丈夫写给妻子的佳作,但细心体会之下,就会发现诗词中所表达的感情虽然深厚,但越看越不像爱情。屈指可数的那几篇悼亡的名作也是这样。

  悼亡作品是古典诗词中一个特殊的门类。妻子去世了,丈夫借着诗词来表达哀思,表达对妻子的深情与怀恋,句句是泪水,句句是叹息,情真意切之处最能唤起读者的感动和同情。但是,那不是爱情。

  有人把容若的悼亡词与元稹的《遣悲怀》组诗相提并论,但是,它们虽然都是悼亡作品的典范,却貌似而神不相同。元稹所感怀的,更多的是一种感恩之情:回想妻子刚入门的时候,从显赫之家嫁入自己这个低矮的门庭,甘心陪自己过着清贫的日子,好容易自己时来运转做了高官,本可以报答妻子的恩情,让妻子过上富贵的生活,谁知道人鬼殊途,再没有补偿妻子的机会。通观三篇,意尽于此。元稹的爱情到哪里去了呢?答案是:早随着“待月西厢”的往事化作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孽缘。

  悼亡诗首推元稹的《遣悲怀》,至于悼亡词,第一名篇则非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莫属。这首《江城子》也常被人与容若的悼亡词并论,但是,苏轼在这里所流露出来的感情,更多的是对人世沧桑的感叹。情真意切虽然不假,爱情的迹象却依旧难寻。

  我们只有晓得了这些背景,再读纳兰词,才会明白纳兰词为什么会在词史当中别具一格,才会明白为什么在悼亡诗词的典范之作里,容若的作品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因为词中所哀悼的夫妻之情既不是恩情,也不是共过患难的人生沧桑,而是货真价实的、赤裸裸的爱情。现代读者很难理解的是:直接抒写婚姻生活中的爱情,这在古代士大夫的正统里是大逆不道的。

  “不辞冰雪为卿热”,容若在一阕《蝶恋花》里反用荀奉倩“惑溺”于夫妻之情的典故,只此一点,就足以成为礼法社会中的异类。原因何在?大约就是王国维所谓的容若一方面浸淫于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一方面仍然保留着马背民族的淳朴天真。

  卢氏之子

  叶舒崇的墓志铭是近年才在考古发掘中偶然重见天日的。依照传统说法,卢氏死于难产,并没有给容若留下任何骨肉,而叶舒崇的墓志铭里却有这样一句:“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这就意味着,卢氏虽然难产,但死于产后,孩子毕竟是生下来了,取名海亮。

  而在其他所有材料里,徐乾学为容若撰写的墓志铭、韩菼的《神道碑铭》等等,都没有提过海亮这个孩子。按时间推算,容若去世的时候,海亮应该八九岁了,没有被人遗漏的道理,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孩子过早地夭折了。

  挽鹿车

  叶舒崇的墓志铭里还有这样一句:“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辟游鱼,岂殊比目。”所谓“挽鹿”,是“挽鹿车”的简称。后汉鲍宣上学读书的时候,老师见他清苦自励,很欣赏他,就把女儿嫁给了他,还给了很多的妆奁。在回乡完婚之前,鲍宣对妻子说,自己素来贫贱,不敢和盛装的妻子相配。妻子便把妆奁收拾起来,只穿短布裳,与鲍宣共挽鹿车回归乡里。后来“挽鹿车”便成了一个典故,比喻夫妻二人共守清贫。

  鹿车并不是鹿拉的车(这是常常被人误解的),而是辘车,也就是现在很多地方依然常见的独轮车。关于鹿车的典故还有很多,它们共有的一面就是清贫。

  容若夫妻“境非挽鹿,自契同心”,守的虽然是富贵而非清贫,心志却是一样的。对于他们,贫富贵贱都不重要。在一切世人所看重的东西之外,他们退守自己的一方天地,自契同心。

  [4]尘土梦,蕉中鹿

  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

  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

  ——纳兰容若《拟古》第三十九首

  屈指算来,顾贞观离京南归已经整整三年了,当年“握手西风泪不干”的送别场面犹在目前,如今,最爱的女子远在天堂,最真的朋友远在异乡,常春藤如寂寞一般在花园的墙壁上四处攀援蔓延。

  他知道顾贞观素来不喜朱紫门庭,那就盖几间茅屋好了,这样的乡野气质才是适合你我之辈的。茅屋盖好了,朋友该回来了吧?

  当初,顾贞观频繁出入渌水亭,招惹了很多非议。不懂顾贞观的人只以为他攀附朱紫门庭,趋炎附势,容若却以一句“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打动了朋友的心。

  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竺法深做了简文帝的座上客,丹阳尹刘谈问他:“你是一个和尚,为什么频繁出入高门大宅?”竺法深答道:“贫道出入的地方,在您眼里是高门大宅,在我眼里只同平民百姓的蓬户一样。”

  因为这句话,容若真的在渌水亭畔构筑了茅屋以候顾贞观的归来了。多年之后,顾贞观在容若的国子监同学张纯修那里读到了茅屋在建的时候容若写的一封信,信中谈到“茅屋尚未营成”云云,读来不免“为之三叹”。

  当时,茅屋一建成,一封信札便寄往江南了: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

  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

  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

  一首诗,说服力也许不够吧?一阙《满江红》又开始催促起信差的脚步: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对此知音,顾贞观还会滞留多久?

  “尘土梦,蕉中鹿”,这本是顾贞观偃蹇一生的凄凉感触,此时经容若写来,却有同病相怜的境况了。——这是《列子》的故事:郑国有个人在山里砍柴,遇到一只受惊的鹿。他迎上去杀了这只鹿,怕被别人看到,急急忙忙地把鹿藏到了一条土沟里面,还盖上了蕉叶。但没想到的是,很快他就忘记了藏鹿的地方,便以为这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还边走边念叨着这个梦。有人听到了,就依着他讲的情况找到了藏鹿的所在,把鹿取走了。

  得了便宜之后,这人回家对妻子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却说:“你大概是梦见有这么一个砍柴的人打死了鹿吧?你现在真的拿回来一只鹿,是你的梦变成真的了吧?”

  那人答道:“反正鹿是真的,管他到底是谁在做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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