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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仕途:南雁归时更寂寥 (3)

  那个砍柴人回到家里,心有不甘,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便梦到了那个藏鹿的地方,又梦到了取走鹿的那个人。一大早,他便循着梦境给出的线索找到了那人家里。鹿到底应该算谁的,这就争执不清了,官司便打到了士师那里。

  士师判决道:“你当时真的打死了一只鹿,却糊里糊涂地以为在做梦;当晚做梦得到了鹿,却糊里糊涂地以为是事实。他确实取走了你的鹿,你却同他争这只鹿,他妻子又说他是在梦里认出的人和鹿,这说明并没有谁真正得到了鹿。现在鹿就在眼前,你们就各取一半吧。”

  这件事很快便被郑国的国君知道了,国君说:“嘻!士师不会又在梦里替别人分鹿吧?”

  于是去问国相。国相说:“到底是做梦还是现实,这不是我能辨别清楚的。有这个辨别能力的人,天下只有黄帝和孔子两个。但这二人早已不在世上了,还有谁可以分辨得清呢?依我看来,姑且相信士师的裁决好了。”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记忆太美好以致被疑为梦,现实太痛苦亦会被疑为梦;不肯面对的真实于是被疑为梦,不肯接受的离别于是被疑为梦;梦太美,愿意相信它是现实;现实太苦,愿意相信它只是梦境……

  “尘土梦,蕉中鹿”,是辨不清,还是不愿辨清?

  贫道与贫僧

  竺法深的那则故事,《世说新语》的原文是: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或云卞令。

  竺法深是位僧人,却自称贫道,并不是说错了或者记载错了。佛教在东汉时期初传中土,而东汉正是一个谶纬盛行、鬼神遍地的朝代。时人是把佛教归入道术的,这个道术的意思不是道家之术,而近乎于方术,学佛叫做学道,就连《四十二章经》里佛门自己都自称“释道”。及至魏晋,人们也常把佛与道一同列为道家,以和儒家相区别。

  话本小说和评书里,和尚经常自称“贫僧”,其实和尚原本是自称“贫道”的,意思是不成器的修道之人,是自谦之辞,后来发现这个称谓实在容易和道士搞混,这才改称贫僧——“僧”这个字本来是表示四人以上的僧侣团体,是个集合名词,用来用去也就约定俗成了。

  [5]博学鸿儒科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

  ——康熙十七年正月圣旨

  康熙十七年,下诏开设博学鸿儒科,消息一出,汉人知识分子一片骚然。

  早在唐朝,就有了博学宏词科这个名目,是在进士及第的读书人当中再做精选,谁要是考中了这一科,就等于是进士中的进士,状元中的状元。到了宋代,博学宏词科虽然也延续了下来,但因为太过难考,所以关注的人并不太多。及至元明两代,基本就是进士科一统天下的局面了。

  如今,博学宏词科改称博学鸿儒科,从名份上更见尊贵了,但用意并非“精选”,恰恰相反,考试的门槛很低,目的是网罗那些有一定知名度的在野人士。这是一个高明的政治手腕,谁都看得出来。

  但是,看得破,又如何?汉人的天下已经无可挽回了,博学鸿儒的名头却是每个知识分子都想要的,况且人家已经心无芥蒂了,自己又何不就此走入那条人人艳羡的光辉仕途呢?

  博学鸿儒科一开,地方官员纷纷荐举当地名流,这自然也是一种压力:拒绝应试岂不是公然与政府作对么?

  恩威并施之下,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各地名流已经云集京城。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这个时代里那些最响亮的名字都能在咫尺之间读到了,还有朱彝尊,这个大半生怀才不遇的江湖落拓客,也借着艰难积攒下来的一些名声跻身此列,隐隐已有领袖之望。整个京城,最激动的人恐怕莫过于容若了,因为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渌水亭又将出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场面了。忧伤了这么久,可以展颜一笑了吧?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这一年已经五十四岁了。当初年轻的时候,他曾与彭师度、吴兆骞并称为“江左三凤凰”,后来专力于词,开创了阳羡一派。

  所谓阳羡派,阳羡大略就是现在的江苏宜兴,陈维崧的老家,出产紫砂壶的地方。就在清初,小小的阳羡境内词坛名手如云,蔚为壮观,词风以怨诽之情、不平之意著称。为什么会有这种局面?首先因为阳羡虽小,却是个政治敏感地区,明末东林、复社的骨干分子有不少都是这一带人,等到王朝鼎革,阳羡一带殉难的烈士之多也是令人瞩目的。汉人天下沦亡,这里又成为隐逸聚集之处,有一种对清政府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气氛。

  陈维崧出身世家,父亲是晚明“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阳羡派词人多有凭吊故国之思,所以词作才有怨诽之情、不平之意,才有大手笔、大题目。我们可以看一看陈维崧的一首《夏初临》:

  中酒心情,拆绵时节,瞢腾刚送春归。一亩池塘,绿阴浓触帘衣。柳花搅乱晴晖。更画梁、玉剪交飞。贩茶船重,挑笋人忙,山市成围。

  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积恨,金谷人稀。划残竹粉,旧愁写向阑西。惆怅移时,镇无聊、掐损蔷薇。许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

  ——《夏初临·本意,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

  这一首词,在平淡中倾诉哀思,浓不可化。为什么不能尽情宣泄?因为题材敏感,正触当局忌讳。词题里的“三月十九日”,就是崇祯皇帝煤山自缢的日子。癸丑年是七年之前的康熙十二年;词的下片“蓦然却想,三十年前”,点明这首词正是明亡三十年祭。阳羡派每多追怀故国、俯仰今昔的作品,在新朝盛世发出许多不和谐的声音。谁想到仅在七年之后,借着博学鸿儒科的诱惑与压力,不和谐的在野之声终于要被收归进主旋律当中了。幸耶悲耶?

  严绳孙,字荪友,无锡人,这一年也有五十一岁了。他也是一位明朝遗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的刑部侍郎(高院副院长)严一鹏。鼎革之后,严绳孙便绝意仕进,醉心于书画世界,过的是笑傲江湖的潇洒日子。博学鸿儒科一开,严绳孙不得不来,但早已做好了消极对抗的准备,尽人事以听天命吧。

  严绳孙写过一首《自题小画》:

  占得红泉与绿芜,不将名字挂通都。

  君看沧海横流日,几个轻舟在五湖。

  “君看沧海横流日,几个轻舟在五湖”,这话是自诩,也是讥讽。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真在王纲解纽的时代里,多少人投靠新朝,以一身侍二主,又有几个人泛舟五湖,始终拒绝与新朝合作呢?

  至少,严绳孙自己就是一个。说归隐而真归隐,历朝历代都是凤毛麟角。

  严绳孙号秋水,诗词集题为《秋水集》,取《庄子·秋水》之意,总算名副其实。翻看《秋水集》,有太多旅游写景抒情的诗,也许隐逸于湖光山色之间当真是他最好的归宿。

  不合尊前唱竹枝。天涯赢得梦来迟。鹍弦唤起三更月,一缕花风骨断丝。

  多少事,只心知。又拈红豆记相思。而今牢落青衫泪,谁似浔阳夜泊时。

  ——《鹧鸪天》

  翻开《秋水集》,每有这种缠绵悱恻、别有寄托的作品。“多少事,只心知”,在风霜交逼的岁月里,他还是忍不住把心事悄悄地说与人知。

  渌水亭,主人是年轻的旗人新贵,客人是中年以上的前朝遗少,只因为诗词文章的同好便结为挚友,没有一毫芥蒂。今天的我们可以从一首郊游的联句里管窥当时的景况: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

  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

  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

  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成德)

  ——《浣溪沙·郊游联句》

  每人一句,连缀成篇。一连五句的欢畅,却结束于容若的一句“人生别易会常难”的悲情。心里的一些事情,他从来就不曾放开过。

  二月,大学士明珠代天祭孔。

  三月初一,博学鸿儒科的考试在紫禁城体仁阁开始,与试者一百四十三人。

  三月二十九日,博学鸿儒科榜发,在容若的朋友中,陈维崧、朱彝尊、秦松龄被取为一等,严绳孙被取为二等。

  严绳孙本来抱着“君看沧海横流日,几个轻舟在五湖”的心态,以眼疾为托词,仅仅写完一首《省耕诗》便退场了。但康熙帝久闻严绳孙的名声,钦定“史局中不可无此人”,竟然把他破格录取了。姜宸英一心仕进,却名落孙山,为此郁郁寡欢。造化弄人,总是这般。

  同在京城,同样的一群人,交叠着两个世界的生活。影响当时政局的是博学鸿儒科的考试,影响中国文学史的却是渌水亭的诗词唱和。举国之中首屈一指的文人才子都聚集在容若的渌水亭了,才子的游戏自然就是诗词。

  于是,蜡烛被刻上了记号,限时赋诗,再现了王羲之的兰亭与李白的桃李园。容若作为主人,仿效王羲之与李白,在《兰亭集序》与《春夜宴桃李园序》之后,撰写《渌水亭宴集诗序》,从此与二美并称为三,成就出有清一代最美的一篇骈文:

  清川华薄,恒寄兴于名流;彩笔瑶笺,每留情于胜赏。是以庄周旷达,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风流,游江湘而托讽。文选楼中揽秀,无非鲍谢珠玑;孝王园内搴芳,悉属邹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滉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禾稻动香风冉冉。

  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倘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何况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间览芸编,每叹石家庭树不见珊瑚;赵氏楼台难寻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以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将军兰亭修禊,悲陈迹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琼筵坐花,慨过客之光阴,后先一辙。但逢有酒,开樽何须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园矣。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

  “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再次高扬“性灵”为创作宗旨。任时间流去,任爱人逝去,任年华匆匆老去,只有“性灵”二字如金如石。只是,“何况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仍然是一个“恨人”?

  果然,浮生若梦,胜地不常,人生别易会长难。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容若忆起那年的群朋欢聚,在渌水亭饮酒赋诗之后挽臂同去不远处的净业寺赏荷,想不到那么快人就散尽了。京城还有哪里可去呢?无论走到哪里,都免不得一番物是人非的叹息:

  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

  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忧。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狼藉,卧看桃叶送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

  ——《金人捧露盘·净业寺观莲,有怀荪友》

  “重到处,满离忧”,旧路不忍逡巡,新途懒于踏足。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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