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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鸾胶纵续琵琶

  ……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纳兰容若《沁园春·代悼亡》

  康熙十九年,容若二十六岁。

  时距卢氏之死已经三年。

  作为长子,容若必须承担起传宗接代、光大门楣的义务。三年来,续弦的提议无数次被搁置,但父母之丧也不过名义上的三年(实为两年零一个月),容若总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吧。

  在家人的操办下,又一段婚姻寂寞地开始了。续弦的妻子是官氏,即瓜尔佳氏,图赖的孙女。图赖是清初名将,参加过大凌河之围,击败过李自成麾下的大将刘宗敏、刘芳亮,在扬州斩杀史可法,擒获福王朱由崧,战功赫赫。

  图赖,在汉人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名字。

  三代之后,记得的人还有几个呢?

  图赖的孙女,也需要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温情。她嫁进了一座显赫的府第,却只为自己觅到了一个显赫的婆家。

  [1]续弦之后:一场寂寞凭谁诉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己成灰。

  ——纳兰容若《梦江南》

  续弦之后,容若仍多相思句。只是,这一刻的时间,在他眼中并不是新婚之始,而是卢氏别后的第三年。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以后,他的心情日记永远是从那一天算起的: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愁埋地。钿钗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这首《金缕曲》题为“亡妇忌日有感”。康熙十九年五月三十日,卢氏的忌日,他没有想到这已是自己续弦的第一年了。站在任何旁人的角度,表态都是最尴尬的,只有顾贞观,步容若的原韵和了一首:

  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须转忆、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钿钗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刬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香,玉笙起。

  ——《金缕曲》

  顾贞观是个狂生,不介意旁人的议论。既然读得懂容若的心事,他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只有顾贞观深切地知道,容若的痛,不仅因为他永失所爱,更因为他从此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念。从那篇《渌水亭宴集诗序》里,他就已经读出了王羲之“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无奈。

  渌水亭边的池塘里,开出一对并蒂莲了。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吧?府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官氏看到了,容若也看到了。

  第二天,每个人都看到了公子的新词: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漂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

  ——《一丛花·咏并蒂莲》

  这仅仅是一首咏物词吗?“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这是并蒂莲的黄昏情态吗?每个人都读出了不同的意思,有猜测,也有失落。

  官氏让佣人退下,亲手收拾丈夫的书房。她看到在丈夫多年之前的手稿里早就写过一首吟咏并蒂莲的七绝: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四时无题诗》之一

  诗写得很明白,那时候池塘并没有并蒂莲,只是一对爱侣玩笑着把莲花的种子抛进池塘,也玩笑着说将来种出来的一定就是并蒂莲了。

  而今呢?并蒂莲真的在池塘里开放了,却早已经在他的心里枯萎了。

  她知道。

  [2]如期:洞庭歌罢意茫茫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纳兰容若《喜吴汉槎归自天外,次座主徐先生韵》

  康熙二十年,容若二十七岁。

  这一年的十月,京城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人物,他叫吴兆骞,来自宁古塔。

  屈指算来,当时与顾贞观之约,“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那是康熙十五年的事情,如今恰恰满了五年之期。

  京城为之震动,许多人都不曾想到,容若当初向顾贞观许下的五年之期竟然成真了。五年间,多少的波诡云谲,多少的离合聚散,这个沉重的诺言守得可曾艰难么?他们还知道,容若与吴兆骞素不相识,只因为倾盖如故的一场恳求,他便甘心去做下这通天的事业。君子之交,古风莫过于此。

  翌年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容若邀请了吴兆骞、顾贞观、曹寅、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许多朋友会集于花间草堂,饮宴赋诗。

  这座花间草堂,就是当初为顾贞观建造的茅屋,名字取意于五代《花间集》与宋人的《草堂诗余》,标榜着填词之道的审美追求。在这一夜,这些于当时的文坛最超卓的奇男子们草堂观灯,依着纱灯上图画的故事各自指图填词。

  宴会的主角,是塞北初归的吴兆骞,简直算不出他已有多少年不近中原风俗了。对于容若来说,一个五年来时时挂念的名字突然间换做了真人,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是上一个时代里最传奇的男子,是辉煌的大时代下最凄凉的悲剧。用一个人的悲剧,映衬一个时代的辉煌,这样也可以么?

  恰恰,纱灯转到容若这边停下,眼前的图画是汉代才女蔡文姬。难道真是这样巧合,一样的胡沙,一样的悲情,一样地落在了吴兆骞的身上。一个是一国之名士,一个是倾城之才女,一般易到伤心处。

  指图填词,顷刻词成,这便是在有清一代享极盛名的《水龙吟》: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

  ——《水龙吟·题文姬图》

  这首词之所以极享盛名,是因为它已臻于修辞之至境,以古典和今典交织并用,亦真亦幻,难辨古今:以蔡文姬的古典比拟吴兆骞,以吴兆骞的今典比拟蔡文姬,一切若合符节,没有一点牵强生硬的地方。

  从文姬图画中看去,想当初蔡邕避难江南,宿在柯亭,偶然发现这座亭子的椽子不是木头,而是竹子,拆下来做成笛子,音色奇绝,不是平常笛子可比。只是蔡邕已死,柯亭响绝,人间再也没有那种高妙的眼光,再也听不到那独一无二的笛声了。

  蔡文姬和父亲一样,也喜欢摆弄乐器。有一次蔡邕夜来鼓琴,琴弦突然断了一根,蔡文姬听在耳中,对父亲说:“断的是第二弦。”蔡邕不以为然,片刻之后又故意弹断了一根琴弦,暗暗考较女儿。女儿说:“第四弦”,果然无误,蔡文姬于是得了“四弦才”这个称誉。柯亭响绝,四弦才断,人的命运便要逆转了。所谓“恶风吹去”,正是人力无法抵挡的力量。

  呜呜卷叶,塞外寒风乱吹,败叶乱飘。天生玉人,本该是瑶台伴侣,却做了毡裘夫妇。人生恒久之痛,莫过于角色之错位。

  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无论是蔡文姬还是吴兆骞,虽然在北方一住经年,但每每在严寒时节听到边地的乐曲,还是忍不住流下思乡的泪水。

  蔡文姬被曹操赎回了,吴兆骞也被容若千里万里地营救回来了,但回想他们这一生的遭际,岂不正如吴伟业当年那首《悲歌赠吴季子》所叹息的:“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这一个上元之夜,悲欣交集。纱灯继续转动,这回停在了陈维崧的前面,图画是柳毅传书。陈维崧为题七绝,容若正好意犹未尽,便次韵作了和诗:

  黄陵祠庙白萍洲,尺幅图成万古愁。

  一自牧羊泾水上,至今云物不胜秋。

  花愁雨泣总无伦,憔悴红颜画里真。

  试看劈天金锁去,雷霆原恼薄情人。

  晶帘碧砌玉玲珑,酒滴珍珠日未中。

  忽报美人天上落,宝筝筵里尽春风。

  凝碧宫寒覆羽觞,洞庭歌罢意茫茫。

  玉颜寂寞今依旧,两鬓风鬟枉断肠。

  ——《赋得柳毅传书图次陈其年韵》

  在他天真未泯的心里,柳毅传书的故事始终是一个悲剧。“一自牧羊泾水上,至今云物不胜秋”,吴兆骞远流塞外,终于也可以救回,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无论天与地、人与物,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个萧瑟秋天的来临。

  容若次韵和了陈维崧的绝句,话题便又转到了陈维崧的身上。吴兆骞问,陈维崧的词集《乌丝词》在塞北已有耳闻了。顾贞观说,既已闻于塞北,江南自然早就传遍。陈维崧抚着似戟的虬髯,淡淡地笑着。顾贞观又说,陈维崧的词素被誉为“儿女情深,风云气在”,殊不知也有一脉温柔的学步者。且听我吟: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朝玉阶·秋月有感》

  好一个“乌丝旧咏细生怜”,容若赞道,祝贺其年兄得此知音!

  陈维崧摇摇头:公子玩笑了。焉知此乌丝不是乌丝栏(一种有墨线格子的纸)之乌丝呢。

  顾贞观却笑道,此乌丝确是其年兄之《乌丝词》。不过,这阙《朝玉阶》的作者平素最喜的却是《饮水词》呢。

  哦,此人是……

  公子不是才依着文姬图填了一阕《水龙吟》么,道什么“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可不要一语成谶了才好。这《朝玉阶》的作者便是当世之倾城,姓沈名宛,字御蝉,乌程人,算我的半个同乡。

  竟是位女子?

  是位女子。

  谁在营救吴兆骞

  吴兆骞之子吴桭臣写过一部《宁古塔记略》,谈到全家被赦还乡的情况时说:“赐还之事,因同社诸公如宋右之相国、徐健庵司寇、徐立斋相国、梁汾舍人、成容若侍御不忘故旧之德,而其中足趼舌敝,以成兹举者,则大冯三兄之力居多。”列举一伙奔走营救的父辈朋友,最后才提到容若,而他以为出力最多的人则是“大冯三兄”。

  这位“大冯三兄”到底是谁,却早已无考。叶廷琯《吹网录》说:“大冯三兄,桭臣但言壬子拔贡,在京考选教司,迄未详其里籍名字也。”

  [3]觇唆龙:解道醒来无味

  上元之夜的筵席匆匆结束了。没有太多的光景,所有人便风流云散。

  先是顾贞观离京南还,随后吴兆骞倒是暂时留下了,住进了明珠府,做了容若的弟弟揆叙的老师,陈维崧患了头痈,不治而死……

  容若也离京了。他先是扈从康熙帝北上,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一直出了山海关。温柔乡里长大的容若第一次领略北国风光,词风也为之一变: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这两首小令后来被王国维誉为“千古壮观”,不复《侧帽词》的风流与《饮水词》的凄凉了,忧郁却更深了,因为它始终沉淀着、蕴积着,不肯消退。

  八月,容若又要北上。这次是领了一项新的任务——随副都统郎坦、公彭春等人“觇唆龙”,也就是侦查东北雅克萨一代罗刹势力的入侵情况。这一去山长水远,风物的不同惹得词境更加不同了。景观更加宏大了,氛围更加凄凉了,只有伤感的调子仍然未变: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排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砯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峨眉遗冢;梢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沁园春》

  尽日惊风吹木叶,极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绝,那堪客里还伤别。

  若道客愁容易辍,除是朱颜,不共春销歇。一纸乡书和泪摺,红闺此夜团圞月。

  ——《蝶恋花》

  “一纸乡书和泪摺”,可是寄给续弦之官氏的么?

  了解公子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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