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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江南:烟花不堪剪 (1)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

  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散。

  行当适远道,作计殊汗漫。

  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

  山桃一夜雨,茵箔随飘零。

  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

  ——纳兰容若《拟古》四十首之十三

  公务,还是公务;北行,还是北行。容若已经从三等侍卫升迁为一等侍卫了,康熙帝对他也益发宠信有加,但是,他还是那样寂寞,那样忧伤。“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散”,谁能相信这样的诗句是出自一位自幼即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之手呢?

  顾贞观可在北上的途中么?他说过他会邀请沈宛同游京城,何时才能到达呢?

  近来总是爱读顾贞观的《弹指词》,尤其在病中,发现越来越懂得他,也越来越懂得自己。填一首词,要不要寄给他呢: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虞美人》

  屈指算来,好友应该快到了吧,茅屋还给他留着。只是,皇帝要南巡了,当顾贞观来到京城的时候,自己应该正行向他的家乡无锡吧?

  为什么会这样错过!

  这是康熙二十三年,是康熙帝的第一次南巡,也是容若的最后一次行旅。

  [1]江南好,真个到梁溪

  伤心咫尺江干路,拟著渔蓑计未成。

  ——纳兰容若《雨后》

  顾贞观真的陪着沈宛来到京城了。而此时的容若,已在南下途中。

  十月,龙舟到达扬州,由扬州转镇江,渡扬子江。这是容若从未见过的景色,却早在顾贞观、陈维崧、朱彝尊等人的叙说里、诗词里游览过千百次了。这是他们的故乡,自己的梦乡。

  自己也要在此写诗,在此作赋,诗写得奢靡,赋作得铺张,因为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帝王,所以一支五色彩笔要把太多气力花在歌功颂德的义务上。君临天下者,需要被献祭,被膜拜,而献祭和膜拜本来就属于群氓的天性,所以我们不会理解容若的抑郁。

  镇江停舟,皇帝登上了金山,极目骋怀,题下“江天一览”四字,容若为之写成了一篇汪洋恣肆的《金山赋》,说康熙帝的这四个字写得“笑汉帝章草之弗工,陋唐宗飞白之无势”,看来无论是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在康熙帝面前无不输了文采、逊了风骚。文章写到这步田地,该算是文学侍臣的工作呢,还是要算做文学弄臣的工作,或者两者本就不分?

  复乘舟泛江,行至黄天荡的时候突遇狂风,康熙帝后来自恋一般地讲述了这段经过,说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降下船帆,只有自己神色如常,下令满挂船篷,截风而行,自己还站到船头射杀江豚,对天色的陡变丝毫不以为意。

  这段事情被容若记录在一首《忆江南》里: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说什么“射蛟风雨百灵趋”,好像圣天子真有百灵相助似的。词,毕竟也难逃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命运,容若可曾生起过一丝怜惜呢?

  这个狂风大作的黄天荡是一个很有政治寓意的地方,宋代名将韩世忠曾经在此围困兀术的大军,而金山之巅,也是传说中巾帼英雄梁红玉擂响战鼓的所在。数百年后,英灵尚在,对金人的船队仍然可以鼓动罡风,但此时的金人已经做了中国之主,要借此告诉世人的是:天命不同了。

  好在江南风物纵然受着政治任务的压迫,仍然不失其清新可爱。尤其是种种的人文古迹,对于饱学的容若来说,恍如书本里的那个世界幻化成真了。什么六朝金粉之地,什么石头城、白下柳,辛弃疾登临而拍遍吴钩的北固山,李清照泛起蚱蜢舟的双溪水,曾经如在目前,而今真在目前。于是诗心里的一些空档自然就留给了自己: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副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忆江南》

  这一组《忆江南》不让香山白傅,至今还常能听到有江南的朋友背得出来。对于容若来说,江南必到的地方也许其他人并不会留意——那是梁溪,是无锡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狭窄,梁朝时得到疏浚,故称梁溪。梁溪既在无锡以西,有时也被用做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严绳孙的家乡。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副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忆江南》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

  ——《临江仙·寄严荪友》

  “真个到梁溪!”常常听故友提及的家乡风物,从没想过有一天真会看到。

  词中所谓云林高士,是元代无锡的书画大家倪瓒,字云林,世以书画自况,隐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誉;词中故人,当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带的汉人文士,顾贞观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严绳孙尤工书画,无锡人每以倪瓒目之。无锡山水,恍如倪瓒的画作,高傲隐逸,妙处自非俗人能会;行走之间所见一泉一石,题铭处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乡,却以这样一种形式频遇故知,此番感受,当真要问一声“还似梦游非”?

  但诗意的背后也有不那么纯真的一些现实。江南文士中,有朱彝尊的一位同乡,秀水徐嘉炎,也曾与容若交往,也曾参加过渌水亭的诗词欢会,也曾参与过《今初词集》的编撰,但终于和这个圈子的人疏远开了。他在《玉台词记》里恨恨地写道:“开亭渌水,雕椠梁溪,几成终南快捷方式”,以为那些江南文士攀附容若,在渌水亭吟诗,在梁溪雕版刻书,不过是为自己寻找一条做官的捷径罢了。人的聚合,总难免这样的矛盾,即便容若的身边也不例外。

  徐乾学与明珠渐渐出现龃龉了,一个是老师,一个是父亲,容若被夹在中间,焦灼万状;当年的书法老师高士奇渐渐受到康熙帝的宠幸了,但高士奇曾经和朱彝尊、秦松龄结怨,官场角力也需要容若的斡旋;徐嘉炎因为和朱彝尊的矛盾,倒向了高士奇的一边;严绳孙本来就甘心以明朝遗少的身份终老,眼见着朱彝尊被贬官、秦松龄被夺职,便毅然抽身宦海,回乡画画钓鱼去了。容若这个孩子,甫一降生便拥有了一切,还拥有着最罕见的天资,所以从不曾生出过与人争夺的念头,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像他一般的超凡脱俗呢。

  于是,人与人的聚散遇合,终于使得他疲倦了。

  倦了,但还要继续行路,继续访友,因为他毕竟还是少年心性。

  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仅留下了这一组《梦江南》,还去拜访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种下了一颗以后将会枝繁叶茂、光耀万世的文学种子。

  这个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四岁,早年曾经做过康熙的侍读,后来又做过御前侍卫,青年俊彦,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经离开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宁织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个显赫的家族,而他们的显赫却来自于他们的卑微。曹家世代为包衣之族,所谓包衣,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意思是家奴。曹家从多尔衮时代起就做了皇室的家奴,后来渐渐受到宠信,曹寅的母亲便做过康熙皇帝幼年时的乳母,而曹寅的父亲曹玺则被派往南京做了江宁织造,从此,曹家便成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曹玺来南京任江宁织造后不久,即移来燕子矶边的一株黄楝树,栽种在江宁织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树渐长大,荫蔽喜人。曹玺便在树荫之下建了一座供休憩的小亭,以树名亭,名之为楝亭。日后,曹玺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两个儿子曹寅和曹宣的学习。

  一座楝亭,就这样伴随了两个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长大以后,还把“楝亭”作为自己的号,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时,容若拜访曹寅,两人抵掌谈笑话说当年,就是在这座楝亭之内。

  这次会面之后,曹寅携当世名家手笔的《楝亭图》前往北京,请容若及顾贞观等文学名士为之题咏,是为《楝亭图卷》,计图十幅,题咏者四十五家,堪称稀世之珍,现藏于北京图书馆,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览。容若所题咏的,就是这首《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子青盼乌衣,来非暮。

  这大约要算容若长调的绝笔了。从图画追想江南,天涯曾经咫尺,咫尺却已天涯。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来访了:一个是庐江郡守张纯修(他是容若在国子监读书时的同学,容若传世的许多手札便都是写给张纯修的);一个是江宁知府施世纶(他就是《施公案》里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了《楝亭夜话图》,然后三人分别题咏。这真好像是往事再现啊,而这个时候,距离容若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现,往日难再。题咏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纳兰容若身上。

  曹寅《题楝亭夜话图》,其中叹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容若的词名早已经遍及天下,《饮水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诵,但是,容若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几人懂得?容若,这位相国府中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词中那斑斑驳驳刻骨铭心的愁苦却连自己的父亲也无法理解。

  容若享尽了别人眼中的快乐,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很少有过几回真正的快乐。

  又多少年过去了,乾隆晚年,和珅呈上了一部《红楼梦》,乾隆皇帝看过许久,掩卷而叹:“这书里写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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