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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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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格雷戈里奥把他做生意的才能用来为自己牟利:他创办了一个演出他自己剧本的剧团,让玛丽亚像炸油条似的一部接一部地创作那些商业性劣作,他如此压榨可怜的玛丽亚,以至于这位年轻时作为优秀的现代主义者、曾是"荣誉和美"的领军人物,后来却被视为一个卖身名利的“文化小商贩”。

这一切都是从《摇篮曲》的轰动性成功(1911年)开始的。但之前已发生了灾难。1906年,格雷戈里奥与漂亮的卡塔利娜·巴尔塞娜——著名青年演员——有染。这段历史如此陈旧,格雷戈里奥显得如此乏味和丑陋,有人倾向于认为他对戏剧的爱好来自于成为企业家的隐秘梦想,以便能与第一号女演员调情(这正是他的所为)。问题是格雷戈里奥征服了卡塔利娜,但出于显然的理由他不敢抛弃玛丽亚。不可思议的是玛丽亚忍受着。她非常痛苦,1909年曾试图自杀(她在巴塞罗那跳海,被一名男子救上来),但是她忍着。玛丽亚默默地为格雷戈里奥创作,默默地与卡塔利娜分享他,默默地忍受女演员粗野而卑鄙的残酷行为——卡塔利娜对那位比自己老,比自己丑,从不说什么,却不可能摆脱的情敌怒气冲天(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认为自己理解她),因为玛丽亚是她情人的一部分,而且是对他最有吸引力的那部分——对应于才华、金钱和成功的那部分。玛丽亚构思创作的剧本是为使巴尔塞娜在舞台上出彩,可以猜想,卡塔利娜对这样的成功大概有点反感。所有这一切都带有某种病态的东西。

①卢卡·德·特纳(1861-1929):西班牙ABC报、《白与黑》杂志及西班牙新闻出版社的创办者,是保守的保皇派,1893年当选议员——译注。这种不可能的状况持续了多年,直到1922年,卡塔利娜与格雷戈里奥有了一个女儿。那时玛丽亚才终于与格雷戈里奥分居,前往法国生活;但继续为她丈夫创作,继续保持沉默,直到最后。格雷戈里奥写给妻子的信是可悲的:向她索要稿子和更多的稿子,仿佛她是一部机器。他不仅要剧本,而且要报刊文章(他二十篇二十篇地向她约稿),讲座,甚至讣告(如一篇致卢卡·德·特纳逝世的讣闻)①。他剧团的提词员多年后声明,"我们剧团所有人都知道写剧本的是堂娜玛丽亚,堂格雷戈里奥连给家人的信都不写",那正是格雷戈里奥留给人的印象。

此外他还给人留下傻瓜的印象,如当他吹嘘:“我思考了很多,与许多人谈过话。我到处留下一个如此伟大和牢固的个人威望,只要凭这些我们就足以拥有可靠的成功。”或者如1931年西班牙刚宣布成立共和国,当高尚的玛丽亚充满社会热情和责任时,他已变成一个文化商贩,从好莱坞来信请求她赶紧寄给他“你能想到的所有情节,你不用担心原创性或细节变化:因为影片是给全世界看的,所以制片厂恰好偏爱基本的主题”。

1930年在他旅行之前,为了让玛丽亚能领取版税,格雷戈里奥签署了一份私人文件(并秘密保存),在上面声明“我的所有作品是与我妻子合写的”。当然,合作之事纯粹是一种委婉措辞:几个月前,在玛丽亚有点生病期间,格雷戈里奥在一封信中对她说:“我正在为写作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直到你好起来。我相信我迟早会成功。我逐步失去对话的羞涩,因为我想我写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读它。”

在西班牙内战和其后的流亡悲剧中,格雷戈里奥和情人去了阿根廷,彻底抛弃了玛丽亚,不给她寄作品的稿费。玛丽亚在法国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躲避纳粹(德国人迫害西班牙共和派人士),饥饿,贫穷,因两眼患白内障而几乎失明。1945年,一些朋友设法找到了她,把她带到美国;也找到了格雷戈里奥,强迫他履行自己的义务。格雷戈里奥寄给玛丽亚很少一点钱,还有若干封充满自怜和自辩的信。1947年他回到西班牙,两个星期后去世;玛丽亚所著作品的百分之五十版权归属于巴尔塞娜的女儿。

①1952年墨西哥甘德萨出版社出版,一本今天找不到的书,某个出版商应该再现它——作者原注。在她七十八岁流亡期间出版的自传《我与格雷戈里奥》里①,玛丽亚列出了她放弃作者身份的三条理由。她说家人如此冷漠地对待自己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以至于她发誓不再以自己的名字发表任何东西(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但谈到了一个想让自己的生活有点不同的女性所面对的缺乏鼓励)。她补充说,当老师的时候,“我不愿意用可疑的名气玷污我名字的清白,在那个时代,它像一个几乎不光彩的悔罪衣落在所有文学女性的身上。”最后玛丽亚提到了“或许是最强有力的理由”,那就是爱情(或不如说一种极似疾病的爱情观):“我结婚了,年轻又幸福,那种谦卑的骄傲向我袭来,它支配着所有女人,当她真正爱一个男人时。”她的结论是,既然他们是一对合法夫妻,就给自己的作品署上“父亲的名字”。

这里应该说明的是玛丽亚没有孩子。我想像她感到自己年纪大了,又不能生育,自然觉得对她的小丈夫有过错(那种常常束缚妇女的深深负罪源自何处?)。然而到她写自传时,她已经历了许多苦难的生活。因此她谈到“谦卑的骄傲”:因为清醒的玛丽亚(她的散文是多么有活力,多么充满智慧)知道,那种态度,是几千年偏见的产物,对妇女是不利的。

有待讲述的是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最夸张和最迷人的部分:从1917年起,玛丽亚开始写散文、女权主义书籍和讲座。所有这些作品署的都是她丈夫的名。玛丽亚遭受格雷戈里奥的背叛,受巴尔塞娜的虐待,从病态的沉默封闭出发她忍受这一切,她开始反思自己的矛盾,并让她丈夫,像一个表演口技的木偶,在作品中公开宣扬和维护她的分析:如果一个男人支持这些分析的话,这些分析会更为有效。于是我们就得出这样一个狡猾悖论,一个做女权主义讲座并公开 揭露那些胡话的格雷戈里奥,事实上他自己正活在这种谵妄中:“妇女沉默是因为受宗教的教诲,她们坚定地相信顺从是美德;她们沉默是因为害怕男人的暴力;她们沉默是因为屈服的习惯;一句话,她们沉默是因为在几个世纪的奴役威逼下,已经具有了奴隶的灵魂。”——比如其中的一篇散文这么说。

这种清算也在剧本里进行。正如阿尔达·布兰科教授尖锐地指出,一部写于1939年的作品《她母亲的美德对她没用》里的人物,好像在替作者说话。一位岳母指责她的鳏夫女婿:"她是你的伴侣,却不是与你同等地位的人……她与你一起思考,一起战斗,一起工作……只有你成功了!谁在成功的时刻退去,把所有的虚荣都留给你?谁在她周围制造沉默,以便只听见你的声音?她是那种从世俗梦中觉醒,感到她的权利犹如罪孽的女人;她是那种意识到自己的智慧,却想把它当做一个罪行似的请求原谅的女人。"这些苦涩的话语或许玛丽亚从未在私下说过,却让一个虚构的格雷戈里奥在公共场合发出。从某种程度上讲(性别歧视就是这样),无论玛丽亚还是格雷戈里奥,他们实际上都是半个人,是被截肢的不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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