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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航先生文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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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航先生文存》序

去年九月,我来到北平,借住在大羊宜宾胡同任叔永家中。十月八日,有一位白头老人来访,我不在寓,他留下了一大包文字,并写了一张短条子留给我。我看了他的字条,才知道他是三十多年前的革新志士、官话字母的创始人王小航先生(照)。我久想见见这位老先生,想不到他先来看我了。

第二天,我把他留下的文稿都读完了,才又知道这位七十二岁的老新党,在思想上,还是我的一个新同志。他在杂志上见着梁漱溟先生和我辩论的文字,他对我表示同情,所以特地来看我。我得着他的赞许,真是受宠若惊的了。

第三天,我到水东草堂去看王先生,畅谈了一次。我记得他很沉痛地说:“中国之大,竟寻不出几个明白的人,可叹可叹!”我回来想想,下面没有普及教育,上面没有高等教育,明白的人难道能从半空里掉下来?然而平心说来,国中明白的人也并非完全没有,只因为他们都太聪明了,都把利害看的太明白了,所以他们都不肯出头来做傻子,说老实话。这个国家吃亏就在缺少一些敢说老实话的大傻子。

王小航先生就是一个肯说老实话的傻子。他在《贤者之责》一篇的末段有这八个字:

朋友朋友,说真的吧!

我去年十月读了这八个字,精神上受着很大的感动。这八个字可以代表王先生四十年来的精神,也可以代表王先生这四卷文存的精神。读这四卷文存的人尽可以不赞成王先生的思想,但总应该对他这点敢说真话的精神表示深重的敬礼。

“说真的吧”,这四个字看来很平常,其实最不容易,必须有古人说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方才敢说真话。在今日的社会,这三个条件之外,必须还要加上一个更重要的条件,就是要“时髦不能动”。多少聪明人,不辞贫贱,不慕富贵,不怕威权,只不能打破这一个关头,只怕人笑他们“落伍”!只此不甘落伍的一个念头,就可以叫他们努力学时髦而不肯说真话。王先生说的最好:时髦但图耸听,鼓怒浪于平流。自信日深,认假语为真理。

其初不过是想博得台下几声拍掌,但久而久之,自己麻醉了自己,也就会认时髦为真理了。

王先生在戊戌六月,——在“拳匪”之祸爆发之前两年——即已提倡“国人智能远逊彼族,议论浮伪万难图存”的反省议论。庚子“乱”后,他还是奉旨严拿的钦犯,他躲在天津,创作官话字母,想替中国造出一种普及教育的利器。他冒生命的危险,到处宣传他的拼音新字,后来他被捕入狱两月余,释放后仍继续宣传新字。到了民国元年,他在上海发表《救亡以教育为主脑论》,主张教育之要旨在于使人人有生活上必须之知识;主张教育是政治的主脑,而一切财政、外交、边防等等都只是所以维持国家而使这教育主义可以实现的工具。到了民国十九年,他作《实心救国不暇张大其词》一文,仍只是主张根本之计在于普及教育。这都像是老生常谈,都是时髦人不屑谈的话。但王先生问我们:天下事那有捷径?

我们试听他老人家讲一段故事:

戊戌年,余与老康(有为)讲论,即言“……我看止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天的改变,再行一切新政”。老康说:“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迄今三十二年矣,来得及,来不及,是不贴题的话。

我盼望全国的爱国君子想想这几句很平凡的真话,想想这位“三十余年拙论不离普及教育一语”的老新党,再问问我们的政府诸公:究竟我们还得等候几十年才可有普及教育?

一九三一年五月三十一日

《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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