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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才情少年 人生知己

    回到剑桥的徐志摩只觉得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痛苦和无奈中的他特别希望得到朋友的安慰和精神支持。
    1921年10月,经过欧格敦的介绍,徐志摩见到了他心仪已久的罗素。
    才华横溢、幽默谐趣的罗素谈笑风生、桀骜不逊。他藐视世俗成见、攻击卑鄙虚伪、提倡创造幸福、追求生命的乐趣、热爱和平、文明、人类、捍卫思想自由及创作自由的观念影响了徐志摩寻找生命的理想和灵魂的伴侣的一生。罗素的气质与风度,他那贵族绅士的趣味举止,他那苛刻严厉、锋芒毕露的论辩批评,塑造了徐志摩后来的自信、好辩和反叛现实的性格。罗素人格魅力的陶冶,他在困境中的不卑躬屈节,不向外界势力低头的勇毅形象,那种为真理宁愿锒铛入狱也不苟且偷生的大无畏精神,更是深深的感动着这位东方的年轻人。
    这以后,徐志摩就常常来往于剑桥与伦敦之间,或是亲聆罗素的教诲或是参加罗素倡导的各种活动。由此,他成了罗素家中的座上客。这时的徐志摩更是疯狂地阅读罗素的著作,对罗素敬仰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11月,罗素喜得贵子。徐志摩得知后特别高兴。12月6日,他在《致罗素》的信中表示了最热烈的祝贺。他们的喜讯是鲍蕙尔小姐在剑桥告诉徐志摩的。为了一个美丽婴儿的降临,徐志摩说要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在孩子满月那天进行特别的庆祝,他和中国同学们已经发出了正式的请柬并准备好了一切,请罗素伉俪到时候到剑桥来。12月10日,罗素夫妇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准时到达。他们在门旁就看见剪纸的“喜”字,门上贴了红对联,对联上是汉语方块字,夫妇俩很是感激。正式祝贺是热热闹闹地吃红鸡蛋和长寿面。罗素夫妇觉得既好玩又愉快。开心的罗素大声赞赏道,生活就应该有情趣。
    徐志摩为离婚难解难分时,还专门在1922年2月致信罗素,向他讨教,并单独和罗素见面,具体详谈。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已无法知道。可以肯定的是,罗素对徐志摩的行动产生了作用。
    1925年7月,第二次来到欧洲的徐志摩赴英见到了罗素。罗素那天开了一辆破汽车到车站接徐志摩。他戴着开花草帽,穿着烂褂子,领带像稻草飘在胸前。这副乡下人打扮,让徐志摩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不过,从他那敏锐的双眼中还是看出了哲学家的灵智。徐志摩和在偏远的南方做隐士的罗素轻松闲谈,还在他家住了两晚。1928年,徐志摩第三次赴欧,最后一次见到罗素。他们两人对坐长谈,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两点。
    罗素的智慧和人格魅力让徐志摩永远倾倒,他们之间的相聚让他刻骨铭心。牵挂和关爱自己的,还有遥远国度挥不去的挚友;理解和鼓励自己的,还有异域他乡的知己。珍视友情的罗素在1959年分类编辑他的书札时,这位八十多岁的哲学家在徐志摩的书信一栏中写有:“徐先生是一个有很高文化修养的中国籍大学肄业生,也是能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作的诗人。”
    真正以人格的辉煌照彻徐志摩灵魂的是曼斯菲尔德,是“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即徐志摩所说的曼殊斐儿,在世界近代文学史上享有“短篇小说大师”之称。她出生于一个有着良好艺术氛围的家庭,爱读书和思索,而且不惜一切代价深入体验生活。她的才情与美丽曾深深打动了罗素、劳伦斯等人,劳伦斯还把她写进了作品中。然而,她的恋爱和婚姻充满悲剧。第一次结婚的晚上,她就逃了出去,心灵落寞的她加入了作家的行列。1912年,她认识了当时年仅22岁的麦雷,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伴侣和心灵归宿。经过长达9年的恋爱,他们结为夫妻。遗憾的是婚后不到一年,曼斯菲尔德就因肺病离开人世。
    在文风鼎盛的剑桥,徐志摩与当时《雅典娜神庙》杂志的主编、诗人和文艺评论家麦雷也交往密切。他们经常在伦敦的A.B.C茶室里,讨论英法文坛状况、中国文艺复兴趋势和俄罗斯文学。两人颇有共识,特别是提及俄国小说家契诃夫时。由于徐志摩慕名麦雷的妻子,麦雷在1922年7月妻子从欧洲大陆返回伦敦短暂停留之际,安排了他去拜访自己的妻子。曼斯菲尔德由于体弱多病,经不住英国迷雾苦雨的天气,因此常在瑞士、法国等欧洲大陆居住。
    那是天雨地湿的一个晚上,徐志摩独自冒雨来到海姆司堆特,在回街曲巷的伦敦惊问行人,寻找彭德街第10号。在回忆曼斯菲尔德的美文《曼殊斐儿》中,徐志摩说那是他初次、不幸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是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开的门。徐志摩狼狈地拿着雨伞和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他脱了雨披,麦雷让他进了右手的一间屋子。在此之前,徐志摩对曼斯菲尔德只是抱着对一个有名的传奇年轻女作家的景仰与期望,他以为她和当时他所见过的沃尔夫、卖考利等女作家一样。绝对没想到她有那样清逸绝尘的美丽,更没想到她的仙姿灵态,她那爱、美、理想、自由的化身。
    徐志摩那时心里有些失望,因为冒雨来会她,她却偏偏不能下楼;而麦雷等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他对她的好奇。他想自己的运气真不好。那时已经十点半了,徐志摩只得起身告别,麦雷陪他走出房门,并帮他穿雨衣。他一面穿衣,一面说很抱歉,因为这晚她不能下来,否则他是很想见她一面的。但麦雷很诚恳地告诉他,如果他不介意,不妨上楼去见见。徐志摩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走上了楼梯。
    进门,介绍,前两位客人退出,徐志摩坐下,曼斯菲尔德也在对面坐下。见到了她,徐志摩只觉得仿佛从黑暗的街道走进了灯火辉煌的房屋,或是从暗淡的房间走出来骤然面对强烈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必须定一定神儿,才能辨认眼前的事物。美神的魅力吞没了目瞪口呆的徐志摩。房间的灯光陈设和她浓艳灿烂的衣饰已经使不知所措的徐志摩迷惑沉醉。
    徐志摩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对她的房间布置的印象反而模糊一片。他只记得她的房间很小,一张大床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用画纸裱过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大概是主人画的。那两盏电灯好像是用红色罩的,让他联想到红烛高燃的情景。徐志摩和她同坐在一张蓝丝绒沙发榻上。因为他斜倚、她正坐,她就高出徐志摩许多。但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给他最纯粹的美感的她;是让他运用上帝所赐进入天堂的秘密钥匙的她;是给他灵魂的仓库又增加了一份宝藏的她。但要用文字来描述那晚,不要说表现她人性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记述自己的感受,徐志摩都觉得捉襟见肘。
    她穿着锃亮的漆皮鞋,闪亮的绿丝袜,枣红丝绒围裙,嫩黄薄绸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着一串细珍珠,袖口齐及肘弯。一头短短的黑发,仿效中国妇女,直而不卷,梳得整洁光滑。徐志摩只觉得她头发之美是他生平所仅见的。
    他为一种纯美所震撼。她那清秀明净的眉目口鼻,就是自然的杰作。无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彩霞纷披的夕照、南洋莹澈的星空,还是巧夺天工的艺术精品、贝多芬的交响乐、瓦格纳的歌剧、米开朗琪罗的雕像、惠斯勒或柯罗的绘画都无法比拟。她的容貌,像是印度最碧澈的玉雕;她的凝视,像是充满了灵魂的电流;她的神态,像是最温煦的春风。那是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言的美。仿佛亲自在领略天地造化最高明的造诣,好像在最伟大最深刻的刺激中体验无限的喜悦,宛若在超群的人格中融化了人类的性灵。徐志摩只能称她为一个美的精灵,秀巧玲珑,晶莹剔透。就连她那一身艳服,也如牡丹的绿叶,锦上添花。她的好友汤林生,曾以阿尔帕斯山巅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那清纯超俗的美,徐志摩为这个比拟拍案叫绝。汤林生说:
    “曼殊斐儿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儿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彻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珠斐儿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烛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
    汤林生说她目光敏锐,穿透你灵魂的深处,照彻你心底的秘密。因此她有灵气。山雾缭绕,白云相依;露珠点点,霞光凄迷。她看你,直视到你的心门,探究出你蕴藏的内涵。在她面前,没有矫揉造作的必要;不用工于心计,不必胸怀城府。她不会责备,也不会怂恿,也不会褒奖,她只是默默地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善恶的见解——真理。
    幽静的灯光,轻笼着她曼妙的身材和娇好的面容。徐志摩像受了催眠,如坠五里云端,只是痴痴地对着她那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般的向着他的心胸倾泻。
    她的声音很美。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在徐志摩听来,都似在他久浸于尘俗的耳朵里,启示着一种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明明是你一生从未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听到过,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声音,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且直达你的心灵,抚慰你郁积的痛苦,点亮你无望的渴求,唤醒你沉睡的性灵,增加你精神的愉悦;仿佛牵念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仿佛渴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然而,不久,她就抛却红尘,飘走了。她的音容笑貌也随风而逝。徐志摩悲伤地吟诵着阿布特?沃格勒的诗:
    她的声音已经远去
    但我们人人都为了
    这悦耳的声音活着
    当永恒证明了时间的存在
    ……
    这声音他听到过一次就足够了
    我们不久还将听到
    曼斯菲尔德患有严重的肺病,美慧体弱,徐志摩明显地感觉到她说话声音稍高时,她肺弱的声息便传到他的耳中,让他无比担心。她每句话停顿时,总有些气促,面颊上泛出层层红润,让他无限难过。她天才的兴奋,牵动了胸间的起伏,更让他怜惜。
    徐志摩说他与曼斯菲尔德的谈话很有意味,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评论。但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中国上来了。她说她刚从瑞士回来,在那边和罗素夫妇的寓处相距颇近,常常谈起东方的好处,所以她由原来对中国的景仰,进而表现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爱读阿瑟?韦利所翻译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诗艺在西方是一个极妙的启示录。她还问徐志摩译过没有,并再三劝他应该尝试一下,因为她认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才能翻译好。徐志摩还特别与她谈到了契诃夫。她就殷勤地问契诃夫在中国的接受和翻译状况。
    她问徐志摩是否喜欢哈代、康拉德的作品,并说,过去的文学名著中有优秀文学、真正的艺术,是取之不尽的艺术武库。
    曼斯菲尔德很关心徐志摩回国后的打算,她强烈地希望他不要投身政治,因为不论那个国家的现代政治世界,都只是杂乱的残暴和罪恶。志摩牢牢地记住了她的告诫,终生远离政治。这对于一个早年迷恋和热衷政治、政治经济科班出身的人而言,这种转折是耐人寻味的。
    当谈及她自己的著作时,曼斯菲尔德认为自己的作品讲求的是纯粹的艺术,大众性不是她所追求的。
    徐志摩说他以后也许有机会试译她的小说,很愿意先征得她本人的许可。曼斯菲尔德很高兴地说她当然愿意。徐志摩接受了翻译她小说地重托。1924年11月,他和陈源共同翻译的小说集《曼殊斐儿》出版。1927年4月,他独立翻译的《英国曼殊斐儿小说集》出版。1930年9月,他翻译的她的小说《苍蝇》在《长风》杂志上发表。
    临别,她和徐志摩相约,来年夏日,瑞士相见。她说她爱瑞士的蓝天白云,爱琴妮湖的清亮妩媚,徐志摩霎时浮想联翩,仿佛与她在湖心碧波间荡舟玩景:
    清澈、平静的日内瓦湖
    你轻柔的低语
    犹如女子甜蜜的呢喃
    这流淌的快乐
    使我永远永远心潮彭湃
    相见恨晚,执手握别,夏以为期。谁料却是永别。
    1923年1月,曼斯菲尔德诀别人间,魂归仙宫。同年3月,闻讯后的徐志摩失声痛哭,怅望云天,点点热泪化作《哀曼殊斐儿》的深情哀思: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勘破生死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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