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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轻轻的,走了 《翡冷翠的一夜》

    徐志摩的第二个诗集《翡冷翠的一夜》写于1925年至1926年,1927年2月由新月书店出版。“翡冷翠”意为花城。
    徐志摩在诗集的序中明确的提到,这本诗集是献给陆小曼的,是纪念他们结婚一周年的礼物。因此,这本诗集几乎就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热恋情史。
    《翡冷翠的一夜》写于1925年徐志摩在意大利的翡冷翠山中。
    徐志摩在《翡冷翠的一夜》这首诗里,抒写出浓烈而执着的爱情。情到深处,无怨无悔;为情所困,为情所死。
    诗的开头,切入的是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从爱人的即将远离在女子心中引起的难过、嗔怒、责怪等情绪,反衬出爱人在她生活中的重要以及她对爱人的挚爱和依恋。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离开是令人非常痛苦的,因为曾经的爱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爱情溶入了她的生命中,爱情就是她的生命: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种爱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她再一次沉浸在烈火般的爱情体验中: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象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诗人笔锋突然一转,让抒情主人公从对爱情的幸福体验中转入到对死的无限向往上,描绘出了一幅非常优美的、令人陶醉的“死”的幻象。对爱情有深刻体验她,为实现爱情自由和爱情幸福的美好愿望,为爱而死。因为她的愿望在现实世界中不能实现,她只能通过死来实现了,爱情因死而美丽永恒: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天堂也许是个幸福的世界,地狱就不是了,它和现实世界一样。在尘世不被人怜惜反遭摧残的命运,进了地狱,她也可能是同样的命运。活在人间和死在天堂是一样的: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象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这种活着或死去的矛盾痛苦只有爱才能抚平。她可以舍弃现实世界、天堂或地狱,但却不能没有爱,那种人间至真至美的爱情。爱人就是她的上帝。爱,是她生活的一切;爱,是她人生的信仰。因此,即使她不幸死了,她就要变为萤火,只因有她的爱人那颗不变的明星在天上: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抒情女主人公错综复杂的情感思绪和爱怨交织的心理矛盾,终于在爱的执著与爱的信仰中得到了解脱。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以第一人称摹拟一个弱女子的口吻写成的,他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依恋、哀怨、自怜、感激、温柔、幸福、痛苦、无奈、挚爱、执著等种种情韵,层层婉转,步步流连,真实而感人地传达出一个弱女子在同爱人别离前夕变幻不定的心境。抒情主人公这种复杂的思绪,也正是诗人当时真实心境的反映。那时,徐志摩正身处异国他乡,客居异地的孤寂、对远方恋人的思念、爱情不为社会所容的痛苦等,汇集成他抑郁的情怀,这些连同他的人生追求和理想信仰,构成了这首诗独特的意蕴。这首诗有叙事诗的风格,以细腻的笔调铺叙复杂的情感思绪,淋漓尽致地再现了自由流动的心理活动:又以细致的细节描绘抒情主人公的思绪感触。通篇以一种平白的、近乎喃喃自语的口语写成,使这首诗亲切真实如在眼前抒遣情怀、倾诉情感。
    徐志摩在个人感情上的燃烧,他感情上的烈焰,在诗集《翡冷翠的一夜》中有着充分的表现。种种爱情的体验都被他的笔触婉转细致地呈现出来。《翡冷翠的一夜》、《呻吟语》、《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天神似的英雄》、《最后的那一天》、《苏苏》、《再休怪我脸沉》、《望月》、《两地相思》等都写得情意绵绵、浓烈和痴诚得令人难以排遣。
    在《呻吟语》中,徐志摩抒发着对爱情的向往和拥抱爱情的甜蜜: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象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在人生的天平上,爱是永恒的追求。在一切的一切之中,惟有爱情是最后的唯一寄托,在《最后的那一天》中: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诗史上,一部洋洋洒洒上万行长诗可以随似水流年埋没于无情的历史中,而某些玲珑剔透的短诗,却能够经历历史的沧桑而独放异彩。《偶然》这首两段十行的小诗,在现代诗歌长廊中,别备一格。《偶然》虽写绵情蜜意,却蕴涵着清新: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把“偶然”这样一个极为抽象的概念,置入象征性的结构中,充满情趣哲理,不但珠润玉圆,朗朗上口而且余味无穷,意溢于言外。《偶然》后来成为了徐志摩和陆小曼合写的剧本《卞昆冈》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词。它经谱曲后,更是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经久不衰。
    《偶然》把你我之间的关系,在云影与波心之间交融,在黑夜互放的光亮里交会,写得奇特而浪漫。这是徐志摩写给他的第一个恋人林徽因的,是幸福中的徐志摩对自己以往苦苦追求的浪漫之爱的回忆。
    对徐志摩的第二部诗集,闻一多曾给予热情的肯定:“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的确,这部诗集中的诗歌比第一部要成熟得多,有更多变化。更重要的是,徐志摩在诗歌艺术上的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此时,正值徐志摩和闻一多等倡导新格律诗之时,徐志摩自然在尝试着、实践着闻一多提出的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的“三美”主张。因此,闻一多赞赏徐志摩在诗歌形式美上的进步。
    徐志摩的学生、著名诗人卞之琳在编《徐志摩诗集》时说他的《偶然》小诗:“这首诗在作者诗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新月诗人陈梦家在《纪念徐志摩》也认为:“《偶然》以及《丁当-清新》等几首诗,划开了他前后两期的鸿沟,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气,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的确,此诗在格律上体现了徐志摩的功力与独具匠心,在长短句诗形和韵式上的努力。全诗两节,上下节格律对称。每一节的第一、二、五句都是用三个音步组成的。如:“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每节的第三、四句则都是由两音步构成,如:“你/不必讶异”、“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音步的安排和处理上显得严谨中不乏洒脱,较长的音步与较短的音步相间,读起来纡徐从容、委婉顿挫而琅琅上口。
    徐志摩的诗歌也特别讲究音乐美,他努力地追求诗感。如在《海韵》中: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这首诗共五个小节,其内在的音节,有同样的反复,造成了强烈的韵律美、音乐美。它经赵元任谱曲后,也广为传唱了。
    在徐志摩的第二个诗集中,并不全是爱情之语,有些诗歌也反映了某些社会问题。《大帅》是针对军阀对前线战士“随死随埋,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一事,怒斥了大帅的暴行。《庐山石工歌》有《伏尔加船夫曲》的影响,唱出的是劳动人民粗犷雄浑的声音。《这年头活着不易》则似写花,又似写爱情,又像抒发人生的感慨: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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