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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米开朗基罗传(1)

  (序言)

  在佛罗伦萨国家博物馆,有一尊大理石雕像,米开朗琪罗将其命名为“胜利者”。那是一个健美的裸体男青年,低额头上覆盖着鬈发。

  他昂首挺立,膝头抵住一个俘虏的后背。俘虏胡子拉碴,弯着背,头像牛一样朝前方伸出。但是,胜利者看都不看他,就在举起拳头欲击打他时,突然住了手,那带着凄苦的嘴和犹豫不决的目光转向别处。

  那条胳膊朝肩头折回,身子朝后仰着,他不再需要胜利,他已厌恶胜利。他虽然是胜利者,但他自己同时也被征服了。

  在米开朗琪罗的所有作品中,唯有这尊带着疑虑的英雄形象,直到他死之前都留在他的工作室。他有一个叫做尼埃尔·德·沃尔泰尔的知己,原想将其移去他的墓地,因为这尊雕像就是米开朗琪罗,是他整个一生的写照。

  痛苦没有止境,而痛苦又形式多样。有一种是因为事物的疯狂残暴而导致的,例如贫穷、疾病、命运不公、人心险恶等等;第二种是出自本身的原因,它同样是可怜的,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当前的境况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米开朗琪罗的痛苦就属于第二种痛苦。他具有得天独厚的力量,他生来就是为了战斗,并且战无不胜。他胜利了。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不要胜利,那不是他的愿望。这不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剧吗?具有英雄的天才,却没有英雄的意志;具有强烈的激情,却没有这种愿望,这是多么尖锐的矛盾!

  大家可不要期盼,在许多伟大之后,在这里又看到一种伟大!我们永远也不会说,一个人因为太伟大,这个世界就无法容纳他了。精神忧虑并非有伟大的意味。就算是伟大的人物,如果其个人与世界之间、其生命和生命的法则之间不够和谐,则谈不上伟大,反而是其弱点。——干嘛要将这个弱点隐瞒起来?难道最软弱的人就不值得去爱吗?——其实他更值得去爱,因为他更需要爱。我绝不会将英雄树立得高高在上。我憎恶怯懦的理想主义,他们不敢正视人生的苦难和心灵的脆弱。那些太容易被豪言壮语和幻想所蒙骗的民众,有必要让他们知道:英雄的谎言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世上只存在一种英雄主义:

  那就是认清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且还要去爱它。

  我在此所说的命运的悲剧,表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人的内心深处,它不断啃啮着生灵,直至完全毁灭它。在伟大的人类中,它是最强而有力的一个代表,一千九百年来,它以基督徒的痛苦和信仰的呼唤响遍西方。

  在经过多少世纪以后,也许有那么一天——如果人们还记得我们这个尘世的话——有那么一天,后世的人类,会俯身在这个消失的种族的深渊边,感叹着,心里有恐惧和怜悯,就如但丁站在炼狱的边缘那样。

  但是,我们这些人,从小就处于这些焦虑之中,对这种心情的体会,有谁能比我们更深?我们亲眼所见,最亲爱的人在其中苦苦挣扎着,我们熟知,基督教的悲观主义,是那般苦涩而又令人陶醉。有时,我们必须做出努力,为了避免像某些人,在犹疑的当儿,跌进神圣的虚幻中!

  上帝啊!生命永恒啊!世间受难人的庇护所啊!所谓信仰,只不过是对人生缺乏信心,对未来缺乏信心,对勇气和欢乐都缺乏信心!……我们知道,要经历过多少次失败才能得到痛苦的胜利!……基督徒啊,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爱你们,因为我同情和可怜你们,我也赞赏你们的忧伤。你们让世界忧伤,同时你们也将世界变得更美丽。如果你们的痛苦不再存在,这个世界便会变得贫乏。这个懦夫的时代,他们在痛苦面前害怕得发抖,大喊大叫地索要幸福的权利,而幸福往往是建立在他人痛苦的基础上。

  对于痛苦,我们应该勇于面对它,并且尊重它!我们赞颂欢乐,也要赞颂痛苦!欢乐和痛苦是两姐妹,它们同样神圣。它们缔造世界,培养伟大的心灵。它们是力量、是生命、是神明。谁要是不兼爱欢乐和痛苦,那就是两者皆不爱。所有体验过它们的人,就能体会生命的价值和谢世的美好。

  罗曼·罗兰

  (序篇)

  他是佛罗伦萨的一名中产市民。

  这佛罗伦萨,遍地都是黑森森的宫殿,塔楼像士兵手里的长矛,直指天空;山峦起伏,在淡蓝的天空背景上,呈现出清晰柔和的线条;低矮的小杉树一丛一丛的,和银色的橄榄树林一起,似波浪在微微翻滚。

  这佛罗伦萨,它是典雅而高贵的,涌现了多少杰出的名人,例如:

  总是一副嘲讽的苍白面孔的洛朗·德·梅迪西,阔嘴的马基雅维里,名画《春天》的作者——淡金色头发的波提切利,贫血病的维纳斯等等。

  这佛罗伦萨,又是那般的狂热、骄傲、神经质,它盲目地沉溺在疯狂中,各种宗教的或社会的歇斯底里使之动荡不安。这里每个人都自由,每个人却又专横霸道,这里的生活既舒适,却又如同地狱。

  这佛罗伦萨,他的公民聪明、热情,却又偏执、易怒,他们嘴尖舌利、生性多疑,相互妒忌和窥探,动辄相互撕咬。它不能容纳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由思想,波提切利也只能像一个英格兰清教徒,在虚幻的神秘主义中终其一生,而热情灼灼的萨伏那洛拉,却焚烧起艺术作品,让他的僧侣们围着火堆跳舞。三年之后,火堆重新燃起,却将萨伏那洛拉这个先知烧死了。

  米开朗琪罗,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热情和狂热的城市的居民。

  他目光开阔、才华横溢而又豪放不羁,他对他们那个艺术圈子是不屑一顾的,他瞧不起他们那种做作的心态、平庸的写实、伤感的情调以及病态的精雕细琢。他虽然对待他们态度粗暴,但他爱他们。他不像纳多·达·芬奇那样,用含着微笑的冷漠态度对待自己的祖国。他离开佛罗伦萨,就会苦苦地思念它。他千方百计想毕生在佛罗伦萨生活。在战争的悲惨年月里他在这里,他想:“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够在佛罗伦萨,至少死后要回来”。

  他们家在佛罗伦萨可谓年代久远,作为一个老佛罗伦萨,他对于自己的血统和种族是非常自豪的,这跟他对自己的天才的自豪感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他不允许别人把他当成一个艺术家:“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琪罗……我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他是精神上的贵族,而且具有这个等级的一切偏见。他甚至说,“从事艺术的应该是贵族而不是平民”。

  他对家庭是一种宗教的、古老的、近乎野蛮的观念。他为它牺牲一切,并希望别人也像他一样。如他所言,他将“为了它而被卖作奴隶”。家庭里的一点点小事,都会牵动他的感情。他看不起自己的兄弟,他们也理应被他看不起。对于他的继承人,即他的侄儿,他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不过,不管侄儿还是兄弟们,他都将他们视为家族的代表,都对他们表示尊重。他的信中经常出现这种词句:

  “……我们的家族……维系我们的家族……我们不要绝了后……”

  他具有这个顽强剽悍的种族所具有的一切迷信和狂热。他整个就是用这种迷信和狂热的湿软泥构造的。但是,从这湿软泥中却迸发出一道火焰,将一切都净化了,这道火焰就是他的天才。

  你不相信有天才吗?你不知道天才为何物吗?那就来看看米开朗琪罗。从来没有谁像他那样,被天才所困。这天才似乎不同于他本人的气质:那是一个征服者,侵入他的内心,将他囚住了。他坚定的意志对此也无能为力,甚至,连他的精神与心灵对此也束手无策。这激发了一种狂热,一种可怕的生命力,他的身心过于柔弱,根本就无法控制。

  他始终生活在这种持续不断的疯狂中。他浑身充满着的过度的力量,这种力量带来的痛苦迫使他行动,不断地行动,连片刻的休息都没有。

  “我拼命工作,直到精疲力竭,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工作,”他写道,“我日夜工作,什么都不想。”

  这种对工作的需要如同一种病态,使他的工作量越积越多。他接了太多订单,结果却无法交货,这些致使他成了一个工作狂。他简直就是要去雕刻整座山!他什么都要亲自动手,巴不得独自一人建起宫殿和教堂,他想成为多面手:工程师、凿石工。这使他过着一种形同苦役犯的生活,例如:他要建一座纪念碑,为了选材料,他会花数年时间泡在石料场,为了搬运它们,还要修出一条路来。这样,他连吃饭和睡觉都挤不出时间,他总是在写信时悲叹:

  “我几乎顾不上吃饭了……就连吃饭我都没有时间……这十二年,我累坏了身体,缺少生活必需品……我一分钱都没有,衣不蔽体,不得不忍受各种艰难困苦……我在贫困和痛苦中挣扎……”

  这苦难其实是想象出来的。他挣了很多钱。但金钱对他有什么意义?他活得很贫穷,被自己内心需要所奴役。他像一头拉磨的驴,让自己的工作紧紧拴住。他为何要这样自讨苦吃?他不可以让自己不要这么受苦吗?没有谁能明白,连跟他脾气相似的父亲也不明白。他父亲在写给他的信中责怪他:

  “你弟弟告诉我,你生活十分节俭,节俭到清苦的地步:节俭是美德,但自虐就不好了,会对你的身心带来损害,它是上帝和人类都不喜欢的恶习。你现在年轻还没什么问题,但等你不再年轻时,这种悲惨的生活给你带来的病痛就会全部冒出来。不要过太苦的日子了,要过适当好一点的生活,必需的营养一定要保证,切记不要过于劳累……”

  但是,所有规劝都对他无效。他从来就不愿改善自己的生活。他每天只吃少量面包,喝点儿葡萄酒,只睡几个小时的觉。在博洛尼亚雕刻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时,只有一张床供他与他的三个助手睡觉。

  他经常是和衣而睡,连靴子也不脱。有一回,他的腿肿得脱不下靴子,只得将靴子割破,连皮带肉地扯下来。

  因为他这么可怕地不讲究卫生,果然被他父亲言中,他经常生病。

  从他的信中得知,他生过十四五次大病。有几次高烧,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的眼睛、牙齿、头部、心脏都有病。他常犯神经痛,尤其是睡觉的时候,睡觉让他觉得是苦差。他未老先衰,才四十二岁就极其衰老。他四十八岁时,曾这样写过:要是工作一天,就需要休息四五天。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去看医生。

  这般疯狂地干活,对他的肉体造成了巨大影响,不过,这还比不上对他的精神所带来的影响。他被一种悲观的情绪所缠绕。这是他们家族的一种遗传病。他的父亲大概也经常被妄想症所折磨,米开朗琪罗很年轻的时候,就曾千方百计地宽慰他的父亲。但是,对比他所照顾的人,他自己的病情更为严重。他生性多疑,再加上没有间歇地劳动,极度的疲劳从来得不到休息,自然致使他陷进疑虑和狂乱之中。

  他怀疑他的仇敌和朋友,也怀疑他的父母、兄弟和继子,他怀疑他们都巴望着他早死。

  他对一切都感到焦虑不安,总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而他的家人却对此加以嘲笑。如他自己所言,他生活在“一种忧郁或者是癫狂的状态”。长此以往,他竟爱上了痛苦,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种苦涩的乐趣,他在他的诗里说:“越使我痛苦的,越让我喜欢。”

  所有的一切,即便是爱和善,都是他痛苦的源头,“我的忧伤,就是我的欢乐。”

  在广袤的宇宙中,他所看到和感受到的只有痛苦,他就是为了痛苦而生的。世界上的一切悲观失望全都概括到他的这句话里,这句绝望的、极其不公的呐喊声里:“万千欢乐不敌小小痛苦!……”

  “他精力过人,”孔迪维说,“几乎使他与整个人类社会完全隔绝。”

  他总是孤单的,他恨人,也遭人恨。他爱人,却无人爱他。人们对他既钦佩又害怕。最终,他让人对他产生一种宗教般的敬畏。他凌驾于他那个时代。这让他稍感安慰。他从高处看人,别人则从低处看他。他从未休息过,最卑微的人拥有过的那份温馨他从未拥有过,安然地躺在别人的怀抱里入睡的幸福,他这一生都没有享受过,哪怕只有一分钟。女人的爱情从来不曾眷顾他,而唯一出现过的维多莉娅·科洛娜,也如一颗纯洁而冷静的友谊之星,只在他荒凉的天空作了短暂的闪烁。周围是夜一般的漆黑,他炽热的思想如流星般匆匆穿过,那是他的欲望与狂乱的梦幻。

  贝多芬可从未有过这样的黑夜。因为这样的夜晚一直存在于米开朗琪罗的心中。贝多芬的忧伤是因为社会的过错。他渴望欢乐,他本人天性活泼开朗。而米开朗琪罗是因为他自己忧郁成性,令人害怕,使人本能地躲开他,他在自己的身边制造了一片空白。

  最糟糕的不是孤独,而是跟自己过不去。他无法让自己好好生活,不能控制自己,并且老是否定自己、反对自己、摧残自己。他是天才,却有一颗背叛这个天才的心灵。有人说这是他的宿命,命运使他激烈地反对他自己,并且阻止他完成任何伟大的计划。这种叫命运的东西其实就是他自己。他不幸的关键,或者说他一生的悲剧,就在于他缺乏意志力和性格脆弱,这往往是人们很少看到或极不敢去看的东西。

  不管是在艺术和政治上,还是在他所有的行动和思想中,他都是优柔寡断的。他根本无法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种办法之间作出选择。例如:有关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碑、圣一洛朗教堂的面墙、梅迪西的陵墓等的情况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不断地开始又开始,总是没有一个结果。他总是在要和不要之间犹豫不决。他刚刚作出的抉择,立即又产生质疑。他晚年就再也没有完成什么大作了:他厌倦一切。

  有人说他的任务是别人强加于他的;有人说他之所以举棋不定完全是他的买主们的责任。可是大家不要忽略,要是他自己坚决不干的话,没有人可以逼着他干的。但是,他没有拒绝的勇气。

  出于道德和胆怯的原因,他在各个方面都很脆弱。他的苦恼总是因为他思虑过多,并且,这种种思虑对性格稍微坚强点的人来说,完全不值一提。因为夸张的责任心,他自以为是被迫去干一些粗活,其实这种粗活任何一个工匠都能比他干得好。他不能兑现合同,却又放不下这些合同。

  他的脆弱是因为他太胆小谨慎了。他被尤利乌斯二世称为“可怕的人”,同时却被瓦萨里称为“谨慎的人”——他太谨慎了。可是,这个“使所有人,甚至使教皇都害怕的人”却害怕所有的人。跟亲王们在一起,他害怕,但是,那些在亲王们面前唯唯诺诺的人,他又瞧不起,说他们是“亲王们的驴”。他一心想躲开教皇,可是却没有躲开,并且还俯首听命。买主们在信上言语不恭,他都能容忍,并且还低声下气地回复。他偶尔也会跳起来,高傲地说话——不过他总是会再三忍让。

  他一直在挣扎,却无力斗争,直到死去。所有教皇中,只有克莱蒙七世待他最宽厚,这位教皇与一般人所言恰好相反,他了解他的弱点,颇为怜悯他。

  在爱情方面,米开朗琪罗完全丧失尊严。在费波·德·波奇奥这种混蛋面前他都很谦卑。而托马索·德·卡瓦列这个可爱却平庸的人,却被他视为“伟大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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