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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米开朗基罗传(2)

  至少,爱情使他的这些弱点变得感人起来。当他因恐惧而变得软弱时,这些软弱也只是非常痛苦的表现而已,不敢说是“可耻的”。他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惊吓,他害怕得在整个意大利奔逃。一四九四年,因为一个幻象,吓得他逃离了佛罗伦萨。一五二九年,佛罗伦萨被围,他负责守卫的重任,却又从那里逃走了,一直逃到威尼斯,他打算要逃去法国了。随即,他为自己的这种慌乱感到可耻,就想弥补,于是重返被包围的佛罗伦萨,一直坚守到围城结束。然而,佛罗伦萨沦陷后,大批人被流放,这时他又吓得浑身发抖!他竟然去巴结负责流放的官员瓦洛里,而他高贵的朋友巴蒂斯塔·德·帕拉,就是被这个混帐东西处死的。佛罗伦萨的流放者,他自己这些朋友,他都不认了!

  他恐惧,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耻。他鄙视自己,因为厌恶自己,他甚至病倒了。他想死,大家都以为他要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体内有一种强烈的求生力量,将他拉住了,让他忍受更多的痛苦。倘若他可以无所作为就好了!但他办不到。他做了,他必须去做。他做了吗?做了,是被迫在做,就像但丁笔下的受难者,卷进自己疯狂而矛盾的激情里。

  他会有多么痛苦!

  “痛苦,让我痛苦吧!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我没有找到任何属于自己的一天!”

  他向上帝发出绝望的呼救:

  “啊,上帝!啊,上帝!谁能比我自己更有力地控制我?”

  他之所以渴望死去,是因为他认为死可以结束这种使人发疯的被奴役生活。谈及那些死去的人,他是如此地羡慕:

  “你们再也不用担忧生活与欲望的改变……往后的岁月再也不能对你们施以暴力,任何力量都再也不能操纵你们……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怎能不对你们心生羡慕?”

  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身。从天地万物的桎梏里逃脱出来!从自己的幻想里摆脱出来!

  “啊!让我,让我不再回到我自己吧!”

  在首都博物馆里,他惊惶不安的眼睛还在看着我们,从那张痛苦的脸上,我仿佛听到了这悲切的呼喊声。从外表上看,他结实健壮,身材因过度劳累的缘故显得有些变形,行走时头抬得高高的,背却弯弯的,腹部腆了出来。

  弗朗索瓦·德·奥兰特曾为他作过一幅肖像画,我们可以由此看出他的模样:画中的他侧立着,身穿黑衣,肩披罗马式大衣,头缠布巾,外戴一顶深黑色大呢帽。他有着滚圆的脑袋,突出的方额头上,遍布皱纹。蓬乱的黑发不算浓密,有点儿卷。深褐色的小眼睛里带点黄褐和蓝褐的斑点,色彩经常变化,目光敏锐却含着无限忧伤。宽而直的鼻子中间部分隆起,托里贾尼的拳头曾将它击破。鼻孔两翼到嘴角有一些深深的皱纹。嘴唇很薄,下嘴唇略微前伸。鬓发稀疏,纵横交错的胡须不算厚密,大约四五寸长。他的颧骨突起,塌陷的面颊被毛发围绕。

  忧伤和疑虑主导着他的整个相貌。这跟诗人塔索时代典型的面容一样,深刻着忧愁与怀疑的印记。一对锐利的眼睛呼唤和启迪着人们的怜悯。

  至于那种怜悯,我们就不去计较了,给他那份爱吧,那份他一生都在渴求却从来不曾获过的爱。他曾承受过那些巨大的痛苦:他见到自己的祖国惨遭蹂躏,意大利被野蛮的外族侵占了几百年;他见到了自由的泯灭,他所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眼见艺术的光芒一束接一束地熄灭。

  这黑夜逐渐降临的夜里,他孤独地留到最后。临死之前,他回首往事时,甚至不能自我安慰地说,他做过了他该做的和可能做的一切。

  他感到虚度了一生。他一生枉然地放弃了欢乐,枉然将一生献给了艺术的偶像。

  他活了九十年,他没有休息过一天,没有享受一天真正的生活,他如此艰苦地劳作,而他伟大计划中的任何一项计划竟然都未能执行。

  他没有完成一件他自认为伟大的作品、他最看重的那些作品。因为命运的嘲弄,这位雕塑家所完成的都是绘画作品,都不是按自己的意愿完成的。

  那些他所认为的伟大作品,那些给他带来无限自豪的希望的同时,又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杰作,有部分在他生前就被毁了,例如《比萨之战》的图稿、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还有部分只剩下他构思的草图,落得个无疾而终的结果,例如尤利乌斯的陵墓、梅迪西小教堂。

  雕塑家吉贝尔蒂有一本《评论集》,其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昂茹公爵有一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他可以媲美希腊古代的雕塑家”,但他到晚年时,他眼见凝聚了自己毕生心血的作品被毁了。“眼见自己全部的辛劳都白费了,他跪地大喊:‘啊,主啊,主宰天地的主,万能的主,不要让我再迷途,除了你之外,不要让我跟随任何其他人,可怜可怜我吧!’他马上将自己的财产悉数赠给穷人,然后归隐山林,了此余生……”

  米开朗琪罗就跟这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一样,生命垂暮之年,苦涩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半被毁,一半未能完工,所有的努力白费了,一生的光阴虚度了。

  于是,他退让了。文艺复兴时代的那份自豪,他崇高而骄傲的自由之魂,跟他一起遁入“神明的爱,那十字架上的神明正张开双臂迎接我们”。

  《欢乐颂》那雄壮的声音没有喊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只唱着《苦难颂》,唱着解脱尘世的“死亡颂”。他被彻底击败了。

  这就是世界的征服者中的一位。他用自己的天才创作的作品,如同先辈们建造的那些丰功伟绩,都由我们享受着,而他们流过的鲜血我们不再去考虑。

  我想将这鲜血呈献给众人看,我想举起英雄们的鲜红旗帜,让它在我们的头顶上飘扬。

  (上篇)斗争

  【一】力量

  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在卡森蒂诺的卡普雷塞,米开朗琪罗出生了。在他的出生之地,“空气清新温和”,土地崎岖不平,嶙峋的亚平宁山脊上,到处可见岩石和山毛榉。就在不远的地方,阿西斯的圣方济各曾经看到过基督在阿尔佛尼阿山上显圣。

  米开朗琪罗的父亲,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长官,脾气暴躁,却信奉上帝。米开朗琪罗六岁时,母亲便离开了人世。他一共有五兄弟,即利奥那多、米开朗琪罗、博纳罗托、乔凡·西莫内和西吉斯蒙多。

  他刚一出生,就被送给别人喂养,那人是塞蒂涅阿诺的一个石匠的妻子。后来,他开玩笑地说,他之所以成为雕塑家,跟这位石匠妻子的乳汁不无关系。

  他上学时只喜欢素描。据孔迪维说:“因为这个,他的父亲及叔叔伯伯们都看不起他,并且经常殴打他,因为他们非常仇恨艺术家这个职业,认为家里有个艺术家即是家门的耻辱。”为此,他从小即尝到了人生的凶险,也体会到了精神的孤独。

  不过,由于他的执着,他父亲还是屈服了。十三岁时,把他送去多梅尼科·吉兰达约的画室当学徒,这是佛罗伦萨画家中最大最好的一间画室。一开始,他就有几件作品获得极大成功,据说做师傅的居然妒忌起他这个学徒来了。过了一年,他们师徒就分手了。

  他讨厌起绘画了,他向往一种更伟大的艺术。转而又进入一间位于圣马可花园的雕塑学校,这是洛朗·德·梅迪西开办的学校。梅迪西亲王颇为看重他:让他住进宫殿,允许他跟他的儿子们共桌进餐。在这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他得以埋首于古代的收藏品之中,沉浸在柏拉图门徒们的博学和诗意的氛围里,因此他充满怀古之情,变成了一位崇尚古希腊文明的雕塑家。这时候,他完成了《半人半马怪与拉庇泰人之战》这幅浅浮雕作品,指导他的是“极喜欢他的”波利齐亚诺。

  这座威严的浅浮雕,不屈不挠的力与美占据了主导,反映出少年米开朗琪罗的勇敢心灵,表现了他粗犷的雕刻手法。

  后来,他与洛伦佐·迪·克雷蒂、布贾尔迪尼、格拉纳奇及托里贾诺·德·托里贾尼一起,去卡尔米尼教堂临摹马萨乔的壁画。他总是嘲讽不及自己灵巧的同伴,有一天,托里贾尼遭到了他的嘲笑,虚荣心很强的托里贾尼冲他就是一拳,把他的脸都打破了。后来,他还大肆吹嘘这件打架的事,他向贝韦努托·切利尼讲述道:“我握紧拳头,朝他的鼻子猛力一击,只感到他的鼻梁骨都被打碎了,软塌塌的。就这样,我给他留下了一个终生的印记。”

  米开朗琪罗虽然信奉异教,但这并没有压灭他对基督教的信仰。

  这两个相互敌对的世界争夺着他的灵魂。

  一四九○年,米开朗琪罗十五岁。当时,有一位传教士开始狂热地宣传《启示录》,这位叫萨伏那洛拉的布道者才三十五岁,长得矮小瘦弱,他完全被上帝的精神所咬啮。布道台上,教士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强烈抨击起教皇,意大利的上方,被他高高地挂起了上帝那把鲜血淋淋的利剑,这让米开朗琪罗吓得全身冰凉。也震憾了整个佛罗伦萨。人们都发疯了似的地哭喊着向街头跑去。当时,不管是富有的公民还是学者,都不再坚持自己的理论,一个接一个地要求加入这个教派。

  这种恐惧像一种传染病,米开朗琪罗没能逃过它。当预言者宣称新的神之剑、那个小丑人法王查理八世要临近了时,米开朗琪罗吓坏了。他做了个梦,几乎被吓疯。

  他有一位诗人兼音乐家的朋友,名叫卡尔迪耶雷。某天夜里,他看见了死去的洛朗德·梅迪西的影子,半裸的身上挂着几缕破布。这个人说他自己马上会被驱逐出境,再也无法回到祖国了,命令他将此事告诉他的儿子彼得。卡尔迪耶雷跟米开朗琪罗说了这个梦,米开朗琪罗就鼓励他原原本本地把这个梦告诉亲王,但是卡尔迪耶雷不敢,他害怕彼得。

  在那之后的一天早上,他又慌张失智地跑来告诉米开朗琪罗:那个死者又在梦里出现了,而且穿的衣服也跟上回的一样。死者学着卡尔迪耶雷的样子躺下来,看着他,也没动声色,只是轻柔地吹着他的脸,似乎是责怪他没有听从吩咐。

  米开朗琪罗将卡尔迪耶雷臭骂了一顿,并逼他马上走路去梅迪西的别墅,地址在佛罗伦萨附近卡尔奇的半道上。卡尔迪耶雷路遇彼得,就叫住他,接着便把自己做的梦告诉了他。彼得听了大笑不已,还叫自己的侍从们赶走卡尔迪耶雷。亲王的秘书比别纳冲卡尔迪耶雷说:

  “你发疯了。你认为洛朗最喜欢谁?是他儿子还是你?就算他要显灵,也是显给他看,而不是你!”

  遭到这番辱骂和嘲讽后,卡尔迪耶雷回到佛罗伦萨,他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米开朗琪罗,并对米开朗琪罗说,佛罗伦萨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米开朗琪罗被他说服,吓得不轻,过了两天就仓惶出逃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第一次被迷信吓坏,在他的一生中,后来还发生过多次这种事情。虽然他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耻,但他却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他这次逃到了威尼斯。

  逃出佛罗伦萨那股“烈焰”,他立即就踏实安定下来。他回到博洛尼亚过冬,把那位预言者和他的预言都抛到脑后去了。世界的美好让他重新振奋。他读了彼特拉克、薄伽丘和但丁的作品。

  直到一四九五年春,他才重新回到佛罗伦萨,此时,正值宗教节日的狂欢庆典,各党派斗争异常激烈。这个时候的他已对周围的狂热不感兴趣,而且,为了挑战萨伏那洛拉派的狂热,他雕刻了着名的《睡着的爱神》,他同时代的人都将其视为古代的作品。

  不过,他在佛罗伦萨只待了几个月,就去了罗马。

  他一直是艺术家中最具异教精神的一个,直到萨伏那洛拉死之前。

  那一年,萨伏那洛拉将那些被视为“虚荣与异端”的书籍、饰物和艺术品付之一炬,他却在这一年雕刻完成了三幅作品:《醉了的酒神》、《垂死的那多尼斯》和巨大的《爱神》。

  他的哥哥、僧侣利奥那多因信仰那个预言者而被人追赶。而萨伏那洛拉也被聚集的危险所包围。可是,米开朗琪罗并未回佛罗伦萨来扞卫他。萨伏那洛拉被烧死,米开朗琪罗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他所有的信件中,丝毫没有体现出这件事。

  虽然米开朗琪罗保持着沉默,他却雕出了《哀悼基督》。

  死去的基督似永恒年轻,躺在圣母的腿上,好像睡着了似的。纯洁的圣女与受难的神明脸上,呈现出奥林匹亚的严肃。可是,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夹杂其中,这两个美丽的躯体,沉浸在那哀伤中。

  米开朗琪罗的心一片悲凉。

  让他感到悲哀的不止是那苦难与罪恶的景象。他的心中有一种专制的力量,这种力量一直不肯放过他。他被这种天才的疯狂所控制,到死都无法松一口气。他对胜利没有幻想,但他发誓,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光荣,他要去战斗。家庭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头。

  家人向他索要钱,他没有钱,却出于骄傲的原因,从来不会拒绝他们:

  只要是寄钱给他的家人,就算让他卖身他也愿意。他的健康越来越糟糕,食欲不好、寒冷、潮湿、过于劳累等等,开始在毁灭他。他老是头疼,一边的胸腹部肿胀。他父亲常常责怪他的生活方式,却没有去想他自己也有责任的。“我所经受的全部磨难,都是为了你们”,“……我所有的忧虑,都是因为爱你们而导致的”,这些话都是米开朗琪罗写信给父亲时所言。

  一五○一年春天,他再次回到佛罗伦萨。

  四十年前,佛罗伦萨大教堂事务委员让阿艾斯蒂诺雕一尊先知像,交给了他一块巨大的大理石。谁料雕刻刚动工就停了,没有谁敢接手。

  米开朗琪罗后来却接下了,雕了一尊巨大的雕像——《大卫》。

  这中间还发生过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据说,有个叫比尔·索德里尼的行政长官,就是把雕像交由米开朗琪罗做的那个人,他想要显露一下自己高雅的品位,就胡乱地批评说雕像的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还真的抓起了一把剪刀爬上了脚手架,但他手里还暗藏着一些大理石粉。他装模作样地晃动剪刀,同时将大理石粉一点点撒落,可是,那只鼻子他连碰都没碰。然后,他转身对着行政长官说:

  “这下好了吧,您瞧瞧。”

  索德里尼回答说:

  “哦,这下好多了。您这一改动,就让它活起来了。”

  米开朗琪罗呢,他走下脚手架,心里却在暗暗发笑。

  从这件作品中,似乎可以看出一种幽默的蔑视。这是休憩状态下的蠢蠢欲动的力量,鄙视和悲哀兼而有之。这种力量在美术馆的围墙之内感到窒息,它需要户外的空气,正如米开朗琪罗所言,“需要直接照射的阳光”。

  当时有一个艺术家委员会,成员包括有菲比利诺·利比、波提切利、佩鲁吉诺和莱奥纳多·达·芬奇等人物。一五○四年五月十八日,在米开朗琪罗的请求下,艺术家委员会研究决定,《大卫》这尊雕像立到了市政议会的宫殿前。

  搬运雕像的任务交给了大教堂的建筑师们。五月十四日傍晚时分,从一间临时的破屋里移出了《大卫》。大理石像如此巨大,以至于不得不拆掉门上方的檐墙才能移出。晚上,有些老百姓想破坏《大卫》,朝它丢石头。所以,必须派人严密地看管它。把雕像笔直地捆着,从上方轻轻吊起来,使它可以摆动,但不能碰到地面。它缓慢地往前移动,从大教堂搬到旧宫前,花了整整四天时间。十八日中午,它移到了指定地点。晚上,照样有人在它四周严加防范。可是,防不胜防,终于在某个晚上,它让石头给击倒了。

  这就是给人民提供榜样的佛罗伦萨民众。

  一五○四年,佛罗伦萨市政议会促成了米开朗琪罗与莱奥纳多·达·芬奇之间的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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