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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米开朗基罗传(4)

  可是第二天,他俩又吵起来了。终于,有一天,教皇气冲冲地对他说:“你想要我叫人把你扔下脚手架来吗?”米开朗琪罗只得让步,他叫人移开脚手架,将他的大作亮了出来。那天是一五一二年的万圣节。

  这是个盛大的节庆日,是祭奠亡灵的阴沉日子,很适宜这件可怕的作品面世,因为在这件作品里,充分体现了神明掌握生杀大权的精神——那是横扫万物之神,聚集着雷霆万钧的强大力量。

  【二】强大的力量

  从这项巨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中走出来了,米开朗琪罗获得了无限的荣光,但是,他却累得精疲力竭了。由于画西斯廷大教堂的拱顶,他一连几个月都是仰着头在画,使得他的眼睛都给弄坏了,导致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看清楚信件或是任何一件东西,都必须要将它们举在头顶上方才行。

  他常常对自己的残疾进行自嘲:“在艰难的环境下,我得了甲状腺肿大,那就像一只灌饱了水的伦巴第猫……我的胡子朝着天,脑袋枕着背,我的胸就像一只鹰,画笔上沾的颜料滴在我的脸上,成了一幅图案。我的腰部回缩体内,屁股控制着平衡。我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走路只能摸摸索索。我身前的皮肉松,身后的皮肉紧,如同一张叙利亚的弓。我的思考力跟我的身躯一样怪诞,因为一支弯曲的芦苇是吹不成调的……”

  外形变得丑陋了,我们不要以为他真的可以这么置之一笑。对于一个比任何人都更热爱形体美的他来说,丑陋是一种耻辱。他其实也非常苦恼,其实也自卑怯懦。这些,可以从他的几首短小的情诗中看出一点痕迹。

  他的一生都受着爱的煎熬,爱情加剧了他的忧伤。可是,他没有得到过任何爱的回馈。所以,他自我封闭,在他的诗里发泄他的情爱和苦痛。

  他迫切地需要作诗。他童年时期就开始作诗。他的素描、信件、纸张上,都写满诗句,他写完又会反复地推敲和润色,这些诗句是他思想的很好反映。遗憾的是,他青年时期作的绝大部分诗,在一五一八年被他焚烧了,还有一部分也在他死之前被毁了。但是,从他仅剩的少量诗句里,也足以让我们看出他当年火热的激情。

  最早的是一五○四年左右在佛罗伦萨写的一首诗:

  爱神啊,如果我能成功地抗拒你的疯狂,我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幸福!

  可是现在,我泪湿衣襟,唉!在你的魔力下屈服……

  一五○四年至一五一一年间,他所作的两首短小的情诗,似乎是写给同一名女性的,诗句令人揪心:

  其一

  是谁硬将我引去你的身边……唉!唉!唉!

  ……我被紧紧地捆绑。但我还是自由的……其二

  我为什么不再属于我自己?

  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是谁强行使我与自己分离,又有谁能比我更能掌控我自己?

  哦,上帝!哦,上帝!……

  一五○七年十二月,有一封发自博洛尼亚的信,信的背面写了这样一首十四行诗:

  她的金发上戴着鲜艳的花冠,她是多么的幸福!

  鲜花争相轻抚她的额头,谁将第一个亲吻她?

  她那张开下摆的衣裙是多么的幸福哦——因为它能紧紧地将她的酥胸束住。

  那金色的衣料啊,摩挲着她的粉颊与香颈,永远不觉疲倦。

  而最幸运的要数那条金丝带了,它轻轻地束着她的丰乳。

  她的腰带好像在说:我愿意一直缠绕着她……

  哦……

  我的双臂可以做些什么呢?

  这种对肉欲的精细描绘,不由得使人回想起波提切利来。

  在一首自由的长诗中,米开朗琪罗非常直白地描写了自己忧伤的爱情,那是一种很难确切引述的忏悔:

  一天见不到你,

  我就无法安宁。

  只要见着你,

  就好像饥饿的人见到了食物……

  你朝我微笑,

  你在街上与我打招呼,

  都让我的心腾地燃烧起来……

  你跟我说话时,

  我就脸红失语,

  那巨大的欲念也立即消失……

  接着却是痛苦的呻吟:

  啊!

  无尽的苦痛,

  我钟爱的女子根本不爱我!

  想到这里,我肝肠寸断!

  我该怎么活下去……

  在梅迪西家庭小教堂圣母像的画稿旁边,他写着以下的几句:

  阳光普照着大地,

  而我却孤独一人,

  在黑暗中倍受煎熬。

  每个人都欢天喜地,

  而我却躺在痛苦中,

  呻吟、哭泣。

  米开朗琪罗的雕刻和绘画作品是强而有力的,其中并没有表现爱。

  他的作品只是他最英勇的思想的反映,好像他耻于在其中体现出心灵的脆弱来。他只在诗里倾诉自己,他那颗包裹在粗犷外表下的心,那胆怯而温柔的心的秘密,必须到他的诗里去寻找:

  我在爱;我为何要来到这世间?

  西斯廷的任务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也死了,米开朗琪罗重返佛罗伦萨,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计划上来:为尤利乌斯二世建造陵寝。他签了合同,保证七年完工。三年间,他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工作。这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虽然忧伤,却宁静而成熟。他在这三年内创作了最完美的作品:《摩西》和收藏在卢浮宫的《奴隶》,这两幅作品最好地体现了他的激情与意志的平衡。

  可是,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他的生命随即又掀起了狂潮,他又跌进了漫漫黑夜。

  新上台的教皇是利奥十世,虽然他的思想是伊壁鸠鲁派的,他把所有的恩宠都给了拉斐尔,但是,因为米开朗琪罗为西廷大教堂增光,是意大利的骄傲,他要使米开朗琪罗乖乖地听他的话,这将让他面子十足,增添荣耀。

  他提出,让米开朗琪罗将圣·洛朗教堂的面墙修造好,这座教堂是梅迪西家族的。当时,拉斐尔趁他不在的期间,成了罗马艺术上的君主,米开朗琪罗有点不服气,他决意要与他一争高低,就接受了这个新的任务。可是,他还有修建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的任务在身,他两个任务都不想放弃,从物质上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而这将带给他无尽的烦愁。

  他尽量让自己相信,对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与圣·洛朗的面墙,他可以同时进行工作。他打算将主要工作交由一名助手去完成,自己只去弄那些主要的雕像。可是,在习惯的驱使下,他又在自己的计划中沉醉了,没多久,他就不能再容忍别人来分享原属于自己的荣誉了。

  更严重的是,他担心教皇利奥十世会反悔,竟然恳求教皇把自己拴在这条新添的锁链上。

  后来,当然不可能继续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尤为可悲的是,他连圣·洛朗的面墙也无法修建。因为他拒绝任何合作者,什么都想亲自动手,这种可怕的怪癖,使他无法安心地待在佛罗伦萨干自己的工作,而是跑去卡拉雷监督采石工作。在那里,他遇到了种种困难。梅迪西家人不喜欢卡拉雷采石场的石料。一方面,因为已经用了卡拉雷采石场的石料,教皇无端指责他受人贿赂了;另一方面,因为不得不遵从教皇的命令,而被卡拉雷人怪罪。他本来可以用船将大理石从热那亚运往比萨,但是,卡拉雷人与利古里亚水手联合起来,使他找不到一条船,逼得他只能修筑一条路。要穿山越岭地修筑一条路,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特别是有一段路是从沼泽上穿过,只能架木桩。

  本地人不愿意为筑路帮一点忙。工人们又不会干活。采石场是新建的,工匠们都是新手。这种情况下,米开朗琪罗不由得发出哀叹之声:

  “我想征服山峦,给这里带来艺术,可是,竟如要让死人复生一般艰难。”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改初衷,他说:“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无论有多难。我将完成一项意大利从未做过的最漂亮的工程,但愿上帝帮助我。”

  多少力气、热情和才气都白废了!因为疲劳和操心过度,一五一八年九月底,在塞拉韦扎,他病倒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健康与梦想被这苦役般的工作摧毁了。对必须要开始干活的欲望,对无法干活的焦虑,死死将他缠住,而其他无法兑现的承诺也在追逼着他。

  “我着急死了,因为我的厄运,我没法做我本来想做的事……我痛苦死了,别人把我当成一个大骗子,虽然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

  回到佛罗伦萨,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焦急地等运送大理石的船队到来,可是阿尔诺河干涸了,船只载满了石料,根本无法溯流而上。

  好不容易等来了船只,这下总可以开工了吧?可是,他没有,他坚持必须等到大理石料堆积成山才动工,他又回到采石场。

  他一再地拖延着开工日期,也许因为他对开工感到害怕,或者是他夸下了海口?这是一项如此巨大的建筑工程,他是否过于冒失了?

  这完全不是他可以干的活,他上哪儿去学习?但此时此刻,他进退两难。

  即便费了那么多的周折,大理石的运输安全却一点也没得到保证。

  六根运往佛罗伦萨的独石巨柱,途中就断了四根,有一根甚至是在到了佛罗伦萨后才断裂的。他被他的工人们糊弄了。

  在采石场和泥泞的路上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时光,教皇和梅迪西红衣主教极其不耐烦。一五二○年三月十日,教皇敕令,取消了米开朗琪罗于一五一八年签订的加高圣·洛朗教堂的面墙的合同。直到派来代替他的一队队工人到达皮耶特拉桑塔时,米开朗琪罗才知道这个消息,他的尊严受到了挫伤,他愤怒地指责红衣主教和教皇。

  其实,应该指责的是米开朗琪罗自己,他自己也很清楚,那是他最大的痛苦。他在跟自身作斗争,从一五一五年一五二○年这段时间,正是他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时期,可是,他有什么成绩?只有一件苍白乏味的《密涅瓦基督》,这是一件见不到米开朗琪罗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不怕说得难听,就是这样一件作品,他都没有完成。

  在伟大的文艺复兴的最后的几年里,意大利之春即将被种种灾难结束之前,也是在一五一五年至一五二○年间,拉斐尔画了《演员化妆室》,画了《火室》,还画了其他各种题材的伟大作品,他建了公主别墅、圣彼得大教堂,挖掘古迹,筹备庆典,修建纪念碑,掌管艺术,创办了一所学员颇多的学校,最后,硕果累累的拉斐尔才与世长辞。

  在米开朗琪罗以后一个时期的阴暗作品里,反映出了他的这种幻灭的苦涩、虚度年华的失意、希望的破灭、意志的沦丧等等,例如,梅迪西家族坟墓以及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那些新雕像。

  米开朗琪罗是自由的,可是他不过是一辈子从一个枷锁换到另一个枷锁里,主人不断变化。不久后,红衣主教尤利乌斯·德·梅迪西当上了教皇,称为克雷蒙七世,一五二○年至一五三四年,米开朗琪罗都由他主宰。

  克雷蒙七世总想让艺术和艺术家成为为自家门庭增添荣耀的奴仆,所有教皇都是如此,这是被人们非议的。而且米开朗琪罗没太多理由抱怨他,教皇克雷蒙七世对他实在是无比恩宠和爱护。但是,纵使他有颗伟大的心灵,他那种狂躁和悲观,那种致命的忧愁,也是他的主人不能解决的。

  那时候,米开朗琪罗陷在焦头烂额的工作中,克雷蒙七世把他从中拉出来,然后决定为他的天才指向一个新的去处。教皇指望他全力为自己服务,委托他建造梅迪西家族的小教堂和坟墓,甚至劝他加入教派,并送给他一笔教会的薪酬。米开朗琪罗拒绝了,克雷蒙七世还是给了他一笔月薪,数目是他所要求的三倍,并且还将圣·洛朗教堂旁边的一幢房子赠给了他。

  他开始积极地展开教堂的工程。一切看似顺利。可是,他又要经历一次灰心的危机。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不放过他,他们不能饶恕他放弃前面已经开始的工作,威胁要控告他。一想到要打官司,米开朗琪罗便害怕得发疯。

  米开朗琪罗的良心使他认为他的敌人是有道理的,他不听朋友的劝告,固执地放弃了教皇的薪酬和房子。

  几个月之后,穷途末路的他迫于生计,又写信要求干活,并要求得到他之前拒绝的钱。

  人家想教训他,装作不知道这回事。过了两个月,他还是没拿到一分钱。他只得再三要求得到月薪。他已一年多未得到月俸,并同贫困作着斗争,他无法雇请别人来帮忙,生活的艰难已经使他无心于艺术了。

  克雷蒙七世偶尔被他的痛苦所打动,便让人转达了自己的友爱和同情。教皇向他保证,“只要他在世一天,就会恩宠他一天”。可是,这个梅迪西家族,他们的无聊简直无可救药,并且总是战胜他们的同情。他们不但没有减轻他的任务,反而加了新的任务,其中有这样一项荒唐的任务:要他完成一件巨人雕像,巨人要头顶一座钟楼,胳膊上要托着一个壁炉。

  这个古怪的主意,让米开朗琪罗花费了一段时间。除此以外,他的那些工人、泥瓦匠、车夫因为受到了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们的蛊惑,经常给他制造麻烦,他不得不花费大量的精力去解决。

  同时,来自家庭的烦恼也越来越多。他父亲年纪越大,脾气也越坏,变得更加蛮不讲理,有一天,他竟然从佛罗伦萨离家出走,诬蔑是被他儿子赶走的。米开朗琪罗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感人至深,体现了他对父亲的爱和谦卑是那么那么深,可是,这些也只让老人家那刻薄的思想得到了短暂的平息。不久后,他又怪儿子偷了他的钱。

  米开朗琪罗被逼无奈,就又给他写了一绝望的信。

  一个人身处这么多的愁苦中,工作自然进展不顺。一五二七年,那些突发性的政治事情把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时,梅迪西家族小教堂的雕像还没有完成一个。所以,一五二○年到一五二七年这段新时期,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不过是在他前一阶段的幻灭与疲惫上,增添了新的幻灭与疲惫而已。这十多年以来,他没有因为完成任何一件完整的作品、或实现了任何一项计划而欢乐。

  【三】绝望

  他厌恶一切事物,连同他自己,因此,一五二七年在佛罗伦萨爆发的洪流也把他卷了进去。

  在这之前,与他在生活和艺术上饱受苦难的态度一样,米开朗琪罗对政治事务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自己的个人情感和对梅迪西家族的义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他始终没能取得很好的平衡。这个暴烈的天才在行动中总是那么胆小,他不敢冒险跟这个世界上的强权进行政治和宗教的斗争。他总是担忧自己和家人,担心受到牵连。万一因一时气愤,说了什么反对专制行为的过激言词,他马上就会否认。他经常给家人写信,叫他们小心慎言,一旦发现不对劲,就立即逃离:

  “就像瘟疫发生了,逃命是第一要紧的……生命比财富重要……不要惹事,不要树敌,除了上帝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说任何人的是非,没有谁能知道将来如何,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什么事都不要掺和进去。”

  他像个疯子似的胆小谨慎,以至于他的兄弟和朋友都嘲笑他。

  “请别嘲笑我,”米开朗琪罗伤心地回应道,“一个人嘲笑别人都是不应该的。”

  其实,这位伟人的挥之不去的胆怯并不值得好笑。倒是他那可悲的神经是应给与同情的,它们让他被恐惧操控了,他虽然挣扎着跟恐惧抗争,却总是不能把它打败。一旦危险来临,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走,可是经历过痛苦的磨难之后,他竟然能够做到让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去勉强地承受危险,这样倒显得他更了不起了。而且,他比别人更聪明,因此也就比别人更有理由害怕,他具有一种悲观主义的思想,这使他能更清楚地预见到意大利的种种不测。可是,他天生怯弱,为了把他卷进佛罗伦萨的革命洪流中,则必须要让他置身于绝望的漩涡里,使他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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