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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米开朗基罗传(7)

  接着,他们转而又交谈起了艺术中最崇高的题材,侯爵夫人认真而严肃。对于她来说,对待一件艺术作品,就跟对待米开朗琪罗一样,是一种信念的表现。

  “好的绘画,”米开朗琪罗说,“它是靠近上帝的,并和上帝相结合……它只是复制了上帝的完美形像,是上帝的画笔、音乐、旋律的影子……所以,画家仅有思想和技巧是不够的。我认为,为了使圣灵便于指引他的思想,他的生命应该做到最纯洁和神圣……”

  在圣西尔韦斯德罗教堂的庄严肃穆中,他们就这么进行着神圣的交谈,时光渐渐流逝。有时候,他们更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到花园中接着交谈,弗朗索瓦·德·奥朗德描述道,“在泉水之畔,在月桂树影下,坐在石凳上,背后是一堵爬满了藤蔓的墙”,他们从那里俯瞰罗马,古城展现在他们脚下。

  可惜,这些美好的交谈没能得以继续。因为佩斯卡拉侯爵夫人经受了信仰危机。一五四一年,她离开罗马,去了奥尔维耶托,随后,又去了维泰尔贝的一座修道院修心养性。

  不过,她经常从维泰尔贝去罗马,专程看望米开朗琪罗。她那神圣的精神使他迷恋,她也给他报之精神上的慰藉。她收到了他的许多信,并保留了下来,这些信中饱含着她那高贵的心灵所能写下的圣洁而温柔的爱。

  “按照她的意愿,”孔迪维写道,“他画了一张裸体的基督像。这个基督脱离了十字架,如果不是两位天使分别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就会像一具瘫软的尸体那样,在圣母面前掉落。圣母在十字架下坐着,张开的双臂伸向苍穹,她泪流满面,痛苦不己。出于对维多莉娅的爱,米开朗琪罗还画了一张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像,但那耶稣基督是活着的,他把脸转向圣父,喊道:“哎哟!哎哟!”他的身体并没有瘫软,而是在临终前的最后的痛苦中痉挛着,挣扎着。

  现藏于卢浮宫和大不列颠英博物馆中那两张伟大的《复活》画像,也许正是受维多莉娅的启示而画的。卢浮宫那张画上,基督似一个大力神,他愤怒地将墓穴的石板推开,一只腿还踏在墓穴里,头却高昂着,双臂高举,激越地冲向天穹。回到上帝身边!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那些他不屑一顾的匍匐在他面前的惊慌失措的人!终于摆脱了,摆脱了这可恶的人生!而大不列颠英博物馆的那张却比较宁静祥和。基督已经走出坟墓,他翱翔在天空,强壮的身躯在空气中飘荡。他的两臂交叉环抱,头朝后仰着,双目安详地紧闭,神情犹如一片和煦的阳光。

  维多莉娅就这样为米开朗琪罗的艺术重新开启了信仰之门。另外,他那曾经被卡瓦列里引发的诗歌才华,也被她重新激活。在他们友谊的初期,维多莉娅写出了《灵性的十四行诗》。她边写边将诗一首一首地寄给他的好友米开朗琪罗。从这些诗中,米开朗琪罗汲取到了温馨的抚慰和全新的活力。他用一首漂亮的十四行诗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凭着炽热的爱,

  幸福的精灵为我已然垂危的心灵留下了生命。

  你只看中了我,

  在财富和欢娱上,有那么多高贵的人物你都没有看中。

  就像从前你出现在我眼前一样,而今,你在我的心里出现。

  宽慰我……

  所以,

  由于您的恩泽,我的焦虑得到了安抚,

  我要用诗句来表达我的感谢。

  假若为了回报你对我的亲切关怀而赠您一些可怜的画,

  那就无异于狂妄自大。

  一五四四年夏天,维多莉娅回到了罗马,从此直到去世,她都一直住在圣安娜修道院。米开朗琪罗常去看望她。她深情地思念他,经常悄悄地送他一点小礼物,给他带来情趣,让他生活得更舒适。不过,这位生性倔犟的老人,“不愿接受任何人的礼物”,就算送礼的是他的最爱,他也不接受。

  她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的。据孔迪维记述,他当时说:

  “我看着她死去,却没有像吻她的手那样吻她的额头和脸,每念及此,我都痛悔不已。”

  这句话让人动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之间的爱是多么的矜持和圣洁。

  “她的死,”孔迪维说,“让他好像没有知觉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痴呆麻木的。”

  “她把我当作一件宝贝,”一会儿过后,他又悲伤地说,“我也如此。

  死神把我的一位好友夺走了。”

  为悼念她,他作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渗透着柏拉图式的精神,充满着狂热的理想主义,就像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这首诗里,米开朗琪罗把维多莉娅比喻成雕塑神的锤子,从物质上敲打出崇高的思想火花:

  “我的粗糙的锤子,倘若要把坚硬的岩石一会儿凿出一个形象,一会又凿出另一个形象的话,那是因为它听从了那只手的动作,那只握着它、引导它、指挥着它的手。一种外在的力驱动着它来回挥动。

  雕塑神的锤子举起来了,凭借自己唯一的力量,在天国创造自己和他人的美。没有任何一把锤子能够自行创造。它在使其他一切富有生机,因为锤子举得越高,砸下去的力量就越大,这把锤子举在我的头顶,高举在天穹上。所以,如果神的铸铁场现在可以帮助我,它就可以将我的作品臻于完善。在这个世间,到此为止,那是唯一的一把锤子。”

  另外一首诗宣布了爱战胜了死亡,显得更加温柔:

  “那个女子,她把我从哀叹中拯救出来,她在我面前静静地离开人世,静静地离开她自己之时,曾经认为,可以与她相提并论的大自然都要羞愧不已,看到了这个情形的每个人都会为之恸哭。但是,死神啊,你且不要吹嘘,是你将众太阳中的那个太阳熄灭了,就像你曾把其他的太阳都熄灭了那样!因为爱神赢了,让她在天上人间物圣人中间复活了。可恶的死神以为抑制住了她的回声,以为让她的灵魂之美黯然无光了。但她的诗词刚好相反:它们赋予了她更多的生命,比她活着时更甚,让她更为光彩照人,她死去后,征服了未曾征服的天国。”

  他们的友谊严肃而宁静,正是在这个时期,米开朗琪罗完成了《最后的审判》、波利内教堂的壁画,也终于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陵寝。

  这是他绘画与雕刻的最后杰作。

  一五三四年,米开朗琪罗离开佛罗伦萨,去罗马安家。这时候,克雷蒙七世逝世。他从所有其他的工作中摆脱出来,打算一心一意将尤利乌斯二世陵寝完成,这样,可以卸掉在良心上压了他一辈子的这个重负,一生也就可以了结了。可是,刚到罗马,他又被一些新主人拴牢了。

  保罗三世召唤他去为他服务,米开朗琪罗拒绝了,理由是他已跟乌尔班公爵签了合同,必须先完成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这使教皇恼羞成怒,他威胁他说:“这是我三十年来的一个愿望,我现在已身为教皇,难道不能实现这样一个夙愿吗?我要把你签的那份合同撕毁,不管怎样,我一定要使你为我效劳。”

  米开朗琪罗被逼得想逃走,他打算逃到热那亚附近的一座修道院躲起来。那里的院长阿莱里亚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尤利乌斯二世的朋友。那里与卡拉雷非常近,在那里他本来是可以安心完成这份杰作的。

  他也可以逃去乌尔班隐居,那儿环境安静,他希望那里的人们出于对尤利乌斯二世的缅怀而友好地对待他。他已经派了一个人先去探路,买下了一幢房子。可是,事到临头,他又丧失了勇气,他担心这样做将后患无穷。他又被套牢了,继续拖着那沉重的负担,直至结束。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罗三世委任他为圣保罗大教堂的总建筑师、雕刻师和绘画师。四月份那时候,米开朗琪罗就接受了创作《最后的审判》的工作。从一五三六年四月起,一直到一五四一年十一月,也就是维多莉娅待在罗马的这一段时期,他全身心地进行着这项创作。

  就是在完成这项巨大的任务时,多半是一五三九年,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受到了重伤。瓦萨里记述道:“他又痛又恼怒,却不愿意接受医生的诊治。”他挺可笑地讨厌医生。不过,“幸好,在他摔下来之后,他的朋友、佛罗伦萨的巴乔·隆蒂尼是一位聪明的医生,因为可怜他,就去他家看望他。敲门却无人应,医生就直接走上楼,挨个儿寻找各个房间,一直找到了米开朗琪罗在的那间。米开朗琪罗正躺在床上,看到他时,颇为不悦。但巴乔并不想走,坚持为他进行了治疗后才离开。”

  瓦萨里写道:“如同从前的尤利乌斯二世,保罗三世也经常来看米开朗琪罗作画,并发表自己的看法。一般,他的礼仪长比阿奇奥·德·切塞纳都会陪同他来。有一次,教皇问切塞纳,他对米开朗琪罗这些作品有什么看法。切塞纳其人非常迂腐,他说,在圣保罗大教堂这么庄严的地方,画那么多下流的裸体画,这太伤风化了。并补充说,要是用来装饰浴室的休息厅或者旅店的话,还差不多。这让米开朗琪罗心里窝火,切塞纳离开后,他就凭记忆,按切塞纳的模样画成判官米诺斯,呆在地狱中,双腿缠着条大蛇,身边全都是些妖魔鬼怪。

  切塞纳知道了,就向教皇诉说。保罗三世却幽默地说:‘如果米开朗琪罗是把你放在炼狱里,我还可以设法救你出来,可是,他把你放到了地狱里,这我就帮不上忙了,只要进了地狱,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赎罪。’”

  认为米开朗琪罗的画有伤风化的人,并不是切塞纳一个。意大利当时正在整饬风化,而且,因《西门家的基督的最后晚餐》被诉有伤风雅,作者韦罗内塞很快就要被送上宗教裁判所了。看到《最后的审判》大喊下流的人不计其数。声音最响的是拉莱廷这个淫秽大师,他拼命给贞洁的米开朗琪罗灌输一些廉耻教育。他给米开朗琪罗写了一封无耻而伪善的信。他指责他所表现的是“一些连在妓院都不好意思看的东西”,他说米开朗琪罗如此亵渎别人的信仰,比自己不信教的罪责还要大,他向刚成立不久的宗教裁判所揭发他不虔诚。他恳请教皇毁掉那些壁画。他指控米开朗琪罗是路德派,同时还卑鄙地对他含沙射影,暗示人们说他道德败坏,而且,还指控他偷了尤利乌斯二世的钱,简直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样一封卑鄙无耻的信,将米开朗琪罗心灵深处的虔诚、友谊和荣誉感一一玷污。米开朗琪罗读着这封信时,虽然报之以轻蔑的一笑,但随后他却伤心地哭了,不过,他并没有对此加以反击。毫无疑问,他想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反击他们不值得,因为即使战胜了他们也没有任何意义。”

  当阿莱廷和切塞纳对他的《最后的审判》的观点处于优势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做出任何事情来阻止。有人把他的作品称为“路德派的垃圾”,他也保持沉默。当保罗四世要将壁画毁坏时,他没有出声。当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根据教皇的命令给他创造的英雄们“套上裤头”时,他还是不出一言。当有人问他是什么意见时,他充满讥讽与怜惜地刻薄地回答说:“请禀告教皇,这是一件小事,改造起来非常容易。但愿教皇能改造一下世界,改造一幅画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

  他很清楚自己,他完成这些作品时,正处在怎样热烈的信念中,他是在与维多莉娅·科洛娜的信仰的谈论之中,在这颗圣洁的灵魂的庇护之下,来完成这些作品的。他羞于以这些寄托了他英雄思想的贞洁裸体辩护来反抗和阻止那些伪君子们与小人的下流猜测。

  完成西斯廷的壁画之后,米开朗琪罗以为自己有权去完成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这时,他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可是教皇仍然不满足,又要求他去绘制波利内教堂的壁画。本来用在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的几尊雕像,也差点被他弄去装饰那个小教堂。

  米开朗琪罗应该庆幸,因为他终于和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签了最后一份合同,根据这个合约,他交付完那些已完成的雕像,并雇佣了两名雕塑家来完成陵寝的收尾工作。这样一来,他便永远卸下了其他一切负担。

  他的苦难还没到尽头。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不罢休地缠着他,逼他归还所谓他们以前支付给他的钱。教皇让人告诉他,不要管这些事,只管搞他的波利内教堂的壁画就好了。米开朗琪罗则回答说:

  “可是,我们绘画用的是大脑而不仅仅是手,不考虑根本原因的人是可耻的,因此我只要心里头有事情,就弄不出任何好东西……我一辈子都曾跟这个陵寝拴在了一起,我浪费了自己的青春,为了在利奥十世和克雷蒙七世面前给自己辩白。我那太认真的良心毁了我自己。

  这种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看见不少人每年可以搞到两三千埃居,可是我呢,我死命地在干,结果还是挨穷。而且,还被人当做贼!在人们面前,这里我不说是在神的面前,我自认为是个诚实的人,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我不是贼,我是佛罗伦萨的一个中产阶级,身世高贵,我的父辈都是体面人……当我不得不与这群混帐家伙斗争时,我终于成了疯子!”

  虽然合同上没要这么一条,但他为了补偿他的敌对者,他亲手制作了《积极的生命》与《凝思的生命》这两尊雕像。一五四五年一月,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终于在温科利的圣彼得大教堂落成。起初美好计划到现在只剩下什么了?只有《摩西》,它在原计划中不过是不起眼的陪衬部分,现在却占据了主要位置。无异于一个伟大计划的讽刺画!

  不管怎么说,那件事总算是完结了。米开朗琪罗摆脱了他一生的噩梦。

  【二】信仰

  维多莉娅死后,米开朗琪罗曾想回佛罗伦萨,留在父亲的身边,“让自己那把老骨头歇息歇息”。为几代教皇效劳后,他愿将余生奉献给上帝。这也许是因为受到那位女友的影响,也许是为了了却他自己最后的心愿之一。维多莉娅·科洛娜逝世一个月后,即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米开朗琪罗确实接到保罗三世的敕令,委任他为圣彼得大教堂的总建筑师,全权建造这座建筑物。一个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居然接受了这个从来没承担过的重任,那并不是因为完全没有困难,也不是因为教皇的再三坚持,而是因为,他将其视为一种责任,一项神交给他的使命,他写道:

  “不少人都认为,是上帝把我安放在这个岗位上的,我自己也这样认为。无论我有多大年纪,我都不愿放弃它,因为我这一生都是心怀着对上帝的爱而工作的,现在,我将自己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为了这项神圣的使命,任何报酬他都不接受。

  这件事情又让他与众多敌人交手,这些敌人包括“桑迦罗派”,包括所有的管理员、供应商、工程承包商等等,他揭发他们的营私舞弊,不过,桑迦罗却对此漠不关心。瓦萨里说:“是米开朗琪罗,他从窃贼和强盗的手里把圣彼罗教堂解救出来。”

  他的敌对者们联合起来对付他。带头的就是那个厚颜无耻的建筑师巴乔·比奇奥。瓦萨里指责他,说他偷窃了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并借机排挤米开朗琪罗。有人造谣,说米开朗琪罗完全不懂建筑,根本就是在浪费钱财,毁坏前人的作品。圣彼得大教堂管理委员会也开始质疑米开朗琪罗,于一五五一年在教皇的主持下,对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调查。监工和工人们在萨尔维亚蒂和切尔维尼两位红衣主教的支持下,纷纷指证米开朗琪罗。

  对此,米开朗琪罗不屑为自己进行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进行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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