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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米开朗基罗传(9)

  “那些可怜的忘恩负义之徒,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要是你给处在困境中的他们以帮助时,他就说他从前帮过你。要是你给他一份工作以示关照,他就口口声声说你是无奈之举,因为你自己不懂这项工作。他会把他得到的一切恩惠都说成是施恩者的无奈之举。假如他得到的恩惠太明显了,他怎么也无法否认的话,忘恩负义之徒就会在一旁等着,不管等多久,只要曾经的恩人犯下一个明显的错误,他就会找借口说他的坏话,再也犯不着感激他了。别人总是这样对我的。然而,当一个艺术家有求于我时,我没有一次不是真心实意,不是有求必应的。但后来,他们竟借口我脾气古怪,要么说我得了疯病,大肆说我的坏话。我就算是真的疯了,那伤害的也只是我自己啊!他们就这样来对待我,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啊。”

  他有几个较为忠实的助手,这是没错,但这些人大多是无能之辈。

  有人怀疑他这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好让他们当作驯服的工具,而不把他们当成合作者,这好像有点道理。但是,据孔迪维说:

  “很多人说他不愿教自己的助手,这种说法并不对,相反,他倒是很愿意教他们。但天生就是这么遗憾,他所教的人要么是无能之人,要么是虽有能力却缺乏毅力,不能坚持,才学几个月,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当大师了。”

  不过,可以肯定他对自己助手的第一点要求就是:必须要绝对服从他。对桀骜不驯者,他毫不客气;对谦虚而忠诚的徒弟,他却表现得极为宽和。他对懒惰的徒弟乌尔巴诺关爱有加,被他称为“像最好的父亲一样的亲爱之人”;他将彼特罗·迪·贾诺托“视同儿子”。西尔维奥·迪·乔凡尼·切帕雷洛从他那儿出去替安德烈·多里亚干活,觉得过意不去,又要求米开朗琪罗重新收留他。

  这里特别要说到他的一个叫安东尼奥·米尼的助手,完全可以证明他对助手的宽宏大量。据瓦萨匡说,米尼“在米开朗琪罗的徒弟当中,他是有毅力的,但是却不够聪明。他爱上了佛罗伦萨一个穷寡妇的女儿。遵照他父母的意愿,米开朗琪罗把调离了佛罗伦萨。安东尼奥打算去法国。米开朗琪罗送许多作品给他:全部素描和纸样、画作《丽达》、以及为创作《丽达》所作的包括蜡制和陶制的所有模型。带着这些馈赠,安东尼奥去了法国。可是,一场厄降临,米开朗琪罗的计划遭到了打击,而对他那个卑微朋友的计划的打击就更为严重了。安东尼奥去巴黎,打算将《丽达》献给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当时不在巴黎,安东尼奥就把《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位意大利朋友朱利阿诺·博纳科尔西那里,然后就返回了他居住的里昂。过了几个月他重回巴黎时,却不见了《丽达》,原来博纳科尔西将之卖给了弗朗索瓦一世,得来的钱由他独吞了。安东尼奥气得发疯,他没有了经济来源,再加上没自卫能力,在这座异国的城市里流浪,终于在一五三三年年底,忧伤而终。

  而在他所有的助手中,有一个人是米开朗琪罗最喜欢的,他在米开朗琪罗的爱护下而声名远扬,他叫弗朗切斯科·德·阿马多雷,小名叫乌尔比诺。他从一五三〇年起,就开始为米开朗琪罗工作了,在米开朗琪罗的指导下建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米开朗琪罗非常关心他的前途。

  “我死去后,你该怎么办呢?”米开朗琪罗问他。

  “那我就为别人工作。”乌尔比诺回答。

  “噢,可怜的人儿!”米开朗琪罗说,“我要帮帮你。”

  他有一次一下就给了他两千埃居,出手之大方是只有皇帝和教皇才可以相比的。

  可是乌尔比诺却比他先死,他死的第二天,米开朗琪罗给他侄儿写了封信,说:

  “昨天下午四点,乌尔比诺去世了。对他的死,我深感悲痛,我爱他,我的爱也是他应该得到的,因为他是那么高尚的一个人,胸襟磊落,朴实忠诚。他的死几乎让我难以继续活下去了,我的心将永远得不到平静,宁愿和他一同死去。”

  他痛苦得难以言述,过了三个月,他写给瓦萨里的那封有名的信里,流露出了这种痛苦,却更加使人伤心落泪:

  “乔奇奥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写信也没心思了,在这里简单写上几句是为了回您的信。您知道,乌尔比诺过世了,对我来说,这实在太残酷了,这是一种巨痛,不过,也是上帝赐给我的一大恩泽。

  为什么要说是恩泽呢?因为,他活着的时候给了我继续生活的勇气;而他死去的时候却教会我,不要忧伤而终,要企盼着去死。他一直待在我身边,有二十六年啊,我始终觉得他是个忠实可靠的人。我让他富有了。我本指望着他给我养老送终的,他却比我先走了。我没有别的指望了,只求可以在天国与他重逢。上帝赐给了他幸福的死亡,也明显地表示了天国是他的归宿。我留在了这个充满欺骗的世界,留在了无尽的烦恼和不安中,这对他来说是比死还痛苦的事。我个人最美丽的部分已追随他去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难。”

  处于这种极大的悲痛之中,他请求他的侄儿前来罗马看望他。他的悲痛让利奥那多和卡桑德拉非常担心,他们连忙赶了过来。乌尔比诺在死前委托他照顾自己的儿子,他甚至还给自己的一个儿子取名为“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承担了这份托孤的重任,因为这份责任,他获得了一些重生的力量。然而,这时他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了。

  他还有一些朋友是很怪异的。因他天生就很固执,再加上对社会的各种限制有一种逆反心理,所以他宁愿与一些思想简单的人交往,这些人通常都是叛逆的、不拘小节的,与一般人不同。比如托波利诺,这个卡拉雷的石匠,“他想像着自己是个杰出的雕塑家,在每艘载满大理石开往罗马的船上,他要把他雕刻的小雕像塞上三、四件,让米开朗琪罗肚皮笑破”;例如梅尼盖拉,他是个瓦尔达诺的画家,“经常跑去米开朗琪罗那里,求他为他画一张圣洛克或圣安东尼,再由他来上色,把它卖给农民。米开朗琪罗呢,平时连国王们都难以得到他的画,这时却宁愿丢下手里的工作,根据梅尼盖拉的要求为他作画,有一幅《基督受难图》还是上好的作品;有一个理发师也喜欢画,米开朗琪罗就给他画了一幅《圣弗朗索瓦受刑》图。一个替尤利乌斯二世陵寝干活的罗马工匠,因为对米开琪罗的指教言听计从,他在大理石中居然雕出了一尊美丽的石雕像,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因此认为自己一不小心成了一名大雕塑家。还有外号叫拉斯卡的滑稽的金匠皮洛托;懒散的怪画家英达科,“厌恶画画,却爱神侃”,喜欢说“只晓得干活却不懂得玩乐的人是不配当基督徒的”;尤其是那个朱利阿诺·布贾尔蒂尼,非常滑稽可笑却又无伤大雅,米开朗琪罗对他特别重要,据瓦萨里记述:

  “朱利阿诺是个善良的人,生活很简朴,没有坏心,米开朗琪罗很喜欢他。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自己的作品太喜爱了。而米开朗琪罗因为自己常常不能自我满足而非常痛苦,就反而认为这是好事情……有一次,奥塔维亚诺·德·梅迪西要朱利阿诺给他画一幅米开朗琪罗的肖像。朱利阿诺就开始画了。他让米开朗琪罗坐好,自己一言不出,两个小时之后,他突然冲他喊道:‘米开朗琪罗,快看,你起来呀,我已经抓住了你相貌的主要部分。’米开朗琪罗站了起来,但是他一见到那幅肖像时,就大笑起来,对朱利阿诺说:‘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我的一只眼睛都被你镶进太阳穴去了,喏,你看。’听到他这样说,朱利阿诺很生气。他对照肖像看真人看了好几遍,然后大胆地回答说:

  ‘我不觉得这样。不过,你坐回去,看有什么要修改的。’这下米开朗琪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笑着坐在朱利阿诺对面,朱利阿诺反复地看看他又看看画,然后站起来说道:‘你的眼睛就是我所画的这样,你天生就是这样的。’米开朗琪罗笑着说道:‘行,是天生长错了。你接着画,不要吝惜颜料。’”

  米开朗琪罗从不轻易宽容他人,但是对于这些小人物,他却将自己的宽容付予他们。虽然有拿这些可笑的人寻开心的意味,但也包含着对这些以大艺术家自居的可怜者的同情。或许他从他们身上想到自己的疯狂,莫不是一种心酸而可叹的自嘲。

  【三】孤独

  米开朗琪罗就这样与他这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在一起,不过,他还有一些更卑微的“朋友”陪伴他,那是家畜,是他的母鸡和猫。

  可是,他的内心还是孤独,这种孤独感越来越强烈。“我总是孤独得很。”一五四八年,他写信给他侄儿时说,“我同谁都不说话。”

  就这样,他不仅逐渐与人类社会隔绝,而且断绝了人类该有的利益、欲望、快乐和思想。

  对共和党的热情,是把他与那个时代的人们联系起来的纽带,而这个最后的激情也熄灭了。一五四四年和一五四六年,他两次病重时期,一个被放逐的叫里乔的共和党人朋友,曾把他接到斯特罗齐的家中,那个时候,他那种激情还闪电似地放射了最后一道光芒。米开朗琪罗病愈后,派人去找逃亡在里昂的罗伯特·斯特罗齐,请他去提醒法国国王,当初的承诺要兑现了。他还说明,倘若弗朗索瓦一世能使佛罗伦萨重获自由,他可以保证,他会出钱替他建一尊骑着马的青铜像,并将其立在市政议会的广场上。一五四六年,为了感激斯特罗齐留他在他家养病,他送给他两尊《奴隶》雕塑,后来,这两尊雕塑被斯特罗齐转赠给弗朗索瓦一世了。

  这只是他在政治立场上最后一次激进的爆发。一五四五年,他在与贾诺蒂的说话录的一些片断中,就已经偏向于斗争无用论以及不抵抗主义的思想,这跟托尔斯泰的观点相似:

  “敢于去杀害别人,这是妄自尊大的表现,因为你无法判定一个人死去后是不是就可以变善,你也无法判断一个人活着就不能变善。

  所以,我忍受不了这些人,他们认为,要是不以实际上是杀戮的恶开始,就不可能产生善。时代改变了,又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欲望起了变化,人们产生了厌倦……总之,总会出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

  就是这同一个米开朗琪罗,从前对杀死暴君的激进分子加以赞扬,如今却对想以行动改变世界的革命者冷静相看。他知道,曾经他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而此刻他却痛苦地谴责自己。好似哈姆雷特,开始时对一切都产生怀疑,包括自己的思想、仇恨,包括他从前所相信的全部。他放弃了行动。

  事实上,他已不再有仇恨,他无法再恨了,因为已经为时过晚了:

  “我太不幸了,长久的期待使我精疲力竭;我太不幸了,那么迟才达成自己的心愿!现在,莫非你不知道?一颗高傲而伟大的心在宽恕,慷慨大度地向曾经冒犯他的人献出自己的爱。”

  他住在特拉扬广场附近的马塞尔·德·柯尔维街。他在那里有一幢带小花园的房子。他和一个男仆、一个女佣,还有一些家畜住在一起。

  他的男仆女佣全都是邋里邋遢的,他常换仆人,老抱怨他们,跟他们相处不好。这一点跟贝多芬一样,老是跟仆人产生冲突。在他的笔记里,还留有这些主仆争吵的痕迹。一五六〇年,他辞退了女佣吉罗拉玛。辞退之后写道:“啊!如果她从来就没有到过这儿,那该有多好啊!”

  他的卧室很暗,像一座坟墓似的。里面有很多蜘蛛,到处结满蛛网。楼梯中间有一幅他自己作的画,是肩上扛着一口棺材的《死神》。

  他过着像穷人的生活,吃得很少,因为晚上难以入眠,经常爬起来,拿出凿刀干活。他自己用硬纸壳做了一顶帽子,中间插上一支蜡烛,再把帽子戴在头上,这样的话,就可以腾出双手就着烛光干活了。

  他愈老,便愈孤独。整个罗马都在梦中时,他却躲在属于自己的黑夜里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寂静对他而言是美事,夜晚则是他的朋友,他写过这样一首关于黑夜的诗:

  “哦,黑夜,哦,黑暗而恬静的时光,所有努力将达到平和,激发你的人依然可以看得明白;赞美你的人还有其完整的判断。所有疲惫的思想,那从尘世而来的,被潮湿的阴影和歇息深入的思想,都被你用剪刀剪断了。你经常把我从梦里带进天国,那是我的向往之地啊!

  死亡的阴影,内心所有敌对的灾难都通过它而停止,你的痛苦是一剂灵丹妙药,我原本病残的肉体恢复了健康,你擦干我们的眼泪,赶走我们的疲劳,你为好人洗去了仇恨和憎恶。”

  一天夜晚,瓦萨里去看望这位老人,他一个人孤伶伶在空寂的屋子里发呆,面前是他那悲凄的《哀悼基督》。

  瓦萨里敲门时,米开朗琪罗起身举着烛台去开门。瓦萨里想看看他的雕塑,但米开朗琪罗将烛台弄到地上,熄灭了烛火,让他什么也看不到。乌尔比诺去找别的蜡烛时,米开朗琪罗转向瓦萨里说:“我已经老朽了,死神总是在扯我的裤脚,叫我跟它一起去。有朝一日,我的身体会像这个烛台似的倒下,而我的生命之光也会像它一样熄灭。”死的念头一天比一天更紧地缠绕着他,他无法摆脱。

  他对瓦萨里说:“我心中的每一个念头都被死神紧紧地缠着。”

  死似乎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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