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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托尔斯泰传(5)

  而俄罗斯民族那冷静悲壮的宿命意识,也在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这位农民身上得到体现。他质朴、虔诚、隐忍,即使在痛苦和死亡面前,也面带着他那慈祥的微笑。

  在经过种种磨难后,在经历了祖国的遭劫和垂死的挣扎后,书中的两位主人公,皮埃尔和安德烈凭着对爱情和神明的信仰,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脱,得到了常人难及的快乐。

  但托尔斯泰并没有就此收笔。一八二〇年的结尾部分是从拿破仑时代到十二月党人时代的一个过渡,留给人的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和重生的感觉。托尔斯泰将结尾安排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时,就像开头一样。他已经预见了未来的英雄们,也预见了他们与现实生活、与宗教传统之间必将发生的种种冲突。

  我试图勾勒出这部小说的大致轮廓,因为没有人愿意费这个工夫。

  可是,小说中有数百个各具特点的英雄,个个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他们包括一些士兵、农民、贵族、俄罗斯人、奥地利人和法国人,那么,这些人的特殊生命力又该怎样去看!这些肖像在一系列的欧洲文学中毫无雷同,他们没有一个是临时编造的,托尔斯泰事先拟过无数的草图,他说“这是由好几百万个的构思一起构建起来的”,他在很多个图书馆查询,还在家庭档案以及自己的笔迹和回忆中寻找素材。准备工作的缜密保证了创作的稳定性。托尔斯泰抱着与读者心灵相通的激情和欢乐,热情洋溢地进行创作。《战争与和平》魅力无穷的原因,特别有一点是因为他的心是年轻的。托尔斯泰的这部着作富有童心,这是他其他任何作品所不及的。每一颗童心都是莫扎特的一首曲子,婉转纯洁有如清泉水,像那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索妮娅以及那可怜的小彼加。

  最迷人的要数娜塔莎了。这是一位可爱而善良的姑娘,喜欢幻想,喜欢笑。我们谁不曾与她相识?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妹吧,看着她长大,带着温柔而纯洁的感情爱她。

  美好的春夜,月光如水,娜塔莎靠在窗前,带着憧憬,热情似火地诉说,安德烈亲王在楼上的窗前倾听……第一场舞会的激动,期待的爱情,欲望和迷梦初现,黑夜的森林里,积雪映出奇怪的亮光,你坐在雪橇上飞驰,大自然拥抱着你。欣赏歌剧的那晚,理智沉醉在艺术的奇特世界里;心在狂乱,慵倦的身体因爱情而疯狂;将心灵深处的痛苦洗涤干净,守护着心爱的垂死者的神圣怜悯……提起这些往事的激动之情,就像谈到最亲爱的女友一般。

  这样创造出来的女性人物,让几乎所有现代小说和戏剧中的女性人物都相形见绌!生命被抓住了,它是那么的灵活、流畅,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它的颤动和变化。

  玛丽娅公主也是一个完美的形象,她虽然面目丑陋,却心地善良。

  这个笨拙而腼腆的姑娘,看到深藏的秘密全部暴露时,如同所有跟她一样的其他女子,她的脸都羞红了。

  总之,如我曾说过的,女人的性格强过男人的性格,尤其要强过托尔斯泰赋予了他自己思想的那两位英雄:皮埃尔·别祖霍夫和安德烈·保尔康斯基,他们一个性格脆弱绵软,一个性格热情而暴躁。都毫无主见,思想不断摇摆,永远畏缩不前。也许有人会说,就应该这样,这才是真正俄罗斯人的思想。然而我发现有些俄罗斯人也对此持批评态度。屠格涅夫就这样批评过,他认为托尔斯泰心理停滞不前。

  “没有真正的发展。永远都在迟疑,情感永远在颤动。”托尔斯泰自己也认为,他有时为了描画出一段历史,而让个人的性格作了些牺牲。

  确实,《战争与和平》的伟大成就,在于重现了整整一代历史,重现了民族的那些变迁和战斗。书中所说的真正的英雄是各民族人民,在他们身后,也如荷马的英雄们那样,有神明在引导着他们。那种看不见力量,“指挥广大群众的是无限的小”,是“无限”的气息。盲目的民族在隐藏在背后的命运的指挥下相互碰撞,这种战斗具有一种神秘的伟大。《伊利亚特》令我们想到印度的史诗。

  《安娜·卡列尼娜》与《战争与和平》一样,是他作品成熟时期的顶峰。这部作品更加完美,因为其时他已更有信心来驾驭艺术这个行业,创作经验更加丰富了。只可惜其中还是缺乏青春的火焰和蓬勃的朝气,而这正是托起《战争与和平》的强有力的翅膀。托尔斯泰已经不再有那种创作热情了。新婚带来的宁静业已消失,精神上的烦恼开始侵入了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为他营造的爱情与艺术的乐境。

  《战争与和平》完成后,艺术家的思想留出了一片空地,他又开始关注起哲学和教育学了:他给平民百姓写了一本《启蒙读物》,辛勤地写了四年,这本书给他带来的自豪感甚至要超过《战争与和平》,于是,他在一八七二年写了一本后,一八七五年又接着写了第二本。

  后来,他又从早到晚专心地研究起希腊文,不理会其他的事情。他重新发现了荷马,一个本真的荷马,而不是翻译家所告诉我们的荷马,不再是“那些茹科夫斯基和那些福斯无病呻吟,用缠绵的喉音发出的歌声,而是另外的一个魔鬼在恣意地纵声高歌。”

  “不会希腊语,就等于是没有学问!我相信希腊语是真正美好的人类语言,是我前所未见的纯粹的美。”

  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一种疯狂。后来,他又办起学校来,因为太过执着和狂热,竟然病倒了。一八七一年,他只得去萨马拉的巴奇基尔斯家里去疗养。除了希腊之外,他讨厌一切。一八七二年,他经历了一场官司,然后,他谈起要卖掉他在俄国的所有一切,去英国定居,他说得认真而又严肃,这让托尔斯泰伯爵夫人非常忧虑:

  “如果你一天到晚陷在希腊文里,你的病永远无法好了。就是那希腊文折磨得你焦虑不安,让你对生活如此冷漠。希腊文是死的语言,大家都这样说是不无道理的,因为它能让人的精神死亡。”

  一八七三年三月十九日,他终于让伯爵夫人喜出望外,他开始创作《安娜·卡列尼娜》了。他丢掉了刚刚制定不久的其他种种计划。

  可是,当他创作这部小说时,刚好有亲人去世,丧事弄得家庭悲悲戚戚,而他的妻子又病倒了。“家里失去了幸福……”

  这段悲惨的经历与那种热情的幻灭在这部着作中留下了些微的痕迹。对爱情的描写已不似《战争与和平》那般欢快和有诗意,除了列文订婚的那几章非常漂亮外,那种可以与各时代的美妙抒情诗相媲美的爱情,在这本书里根本找不到。不仅如此,这本书所表达的爱情具有尖锐的、肉欲的、自私的特点。不似《战争与和平》,决定这篇小说宿命的不是某种杀戮和宁静的神明克里希纳,而是爱的疯狂,是“整个维纳斯……”

  当安娜和沃伦斯基在那场美妙的舞会上一见钟情时,正是那个维娜斯,在这个美丽纯洁、思想丰富、一身黑丝绒服的安娜身上,施予了“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当沃伦斯基刚刚倾诉爱情时,那让安娜脸上熠熠生辉的,“这光辉并不代表快乐,而是深夜里可怕的火灾的火光”。

  也就是那个维娜,是她,给这个聪明正直的女人,这个满怀挚爱的年轻母亲的血液里,注入了一种肉欲的动力;是她,进驻了这个女人的内心,直到摧毁了这颗心后才转身离去。

  所有与安娜接近的人,没有一个人不为她那潜藏的魔鬼般的诱惑感到恐怖,基蒂第一个恐惧地发现了它。当沃伦斯基去看安娜时,他的快乐中掺有一种神秘的恐惧感。只要安娜在场,列文就感到失去了全部意志。安娜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但她已不能控制自己了。

  随着情节的发展,那个高傲的人的整个道德壁垒破碎了,被那种缠绕着她不放的激情一点一点地攻破了。她的勇敢,她的真诚,他身上所有最优秀的品质,全都瓦解了,堕落了:她不敢放弃世俗的虚荣;她一心一意只为讨好他的情人,人生已无任何别的追求;她羞愧而害怕地不让自己生育;她被忌妒心所折磨,她被性欲所操纵,以致她对自己的动作、声音、眼神都要加以矫饰;她堕落到成为那种随意挑逗男人的女人了;她为了麻醉自己,开始一直依赖吗啡,直到最后,因为无法忍受种种折磨和道德堕落的悲苦,她终于走向了火车轮下。

  “而那个胡子拉碴儿的小乡下人”,那个纠缠在她和沃伦斯基梦境中的幻影,“站在车厢踏板上探身看着铁轨”。

  上帝说:“我保留着报复的权利。”

  这颗在爱情上备受折磨、在上帝的律条压迫下呻吟的灵魂的悲剧,是作者一气呵成的一幅画,同时他又为之感到心痛。如同《战争与和平》那样,托尔斯泰在那幅画的周围还安插了另外几个生命的故事。

  不过,这些平行的故事转换得有点生硬,没有达到《战争与和平》的那种交响曲般的有机统一。我们还可以看到某些完全写实的场面描写,比如彼得堡的贵族圈子以及他们不着边际的闲谈,其实这没什么意义。

  总之,对比《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把他的精神人格和哲学思想更加直露地揉进了人生景观。但是,作品并未因此而减少其壮丽色彩。它同样有着众多的各具特色的人物。我认为对男人的描写更胜一筹。斯捷潘·阿尔卡杰维奇这个人物,托尔斯泰对他进行了精心的描绘,他的自私和可爱无不让读者忍俊不禁。还有卡列宁这个完美的高级官员,这个优雅的政客却又是那么平庸,他总是以嘲讽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他是虚伪世界里自尊与自卑、伪善与基督精神的古怪的混合物,虽然他聪明而且确实很慷慨,但他永远也无法摆脱那个虚伪世界。他最终陷入了一种神秘的幻境里。

  这部小说不但是安娜的悲剧,而且还是一八六〇年前后俄国社会的长幅画卷,描绘了沙龙、军官俱乐部、舞会、剧院、赛马等各种画面,另外,有意思的是,它带有自传的性质。着作中康斯坦丁·列文这个人物就像是托尔斯泰的化身,比其他任何一个人物都要像他。在列文身上,托尔斯泰不仅赋予了他自己那种既保守又民主的思想、那种蔑视知识分子的乡村贵族的反自由主义倾向,而且还还将自己的生命赋予了他。列文与基蒂的爱情,他们前几年的婚姻生活,根本就是他对自己家庭生活的回忆,就连列文兄弟的死,也是来源于托尔斯泰对其兄弟德米特里之死的痛苦追忆。

  这部书的最后部分,简直就是画蛇添足,然而从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当时烦乱的心绪。如果说《战争与和平》的结尾为作者下一步写作计划提供了一个艺术过渡,那么,《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尾则预示了他两年后的作品《忏悔录》叙述革命精神时的自传性倾向。在他此后的作品中,他都继承了这部书的风格,即以尖锐的或嘲讽的形式抨击当时的社会,抨击一切的谎言,无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谎言:他抨击崇尚自由的高调、世俗的伪善、自娱自乐式的宗教和爱。

  他向整个社会开战,因为所有本真的情感,所有来自心灵深处的激情都被这个社会扭曲和摧毁了!

  死亡突然向社会的陋习投下一束光芒。安娜已经奄奄一息了,故作高傲的卡列宁看着她伤心落泪。在他那颗没有生命、虚伪的心灵里,基督徒的宽宥和爱之光芒闪现出来。作为丈夫、妻子、情人的这三人,他们暂时地改变了,完全变得质朴而正直起来。但是,随着安娜的逐渐复原,他们三人又全都感到,“面对从内心指引着他们的近乎神圣的道德力量,还有另一种力量在操纵着他们,这是一种粗暴而强大的无形力量,使他们无从察觉,但又不得安宁”。他们一开始就很清楚,他们没有任何力量进行这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被迫作恶,这也是社会规则所需要的”。

  在作品结束时,如果说列文得到了升华,那也是因为受到了死亡的触动,就像他所代表的托尔斯泰一样。直到现在,“他无法信仰,但同时,他也无法彻底怀疑”。列文眼睁睁见到他的兄弟去世后,就非常恐惧于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他的婚姻曾经在一段时间里控制住了他的焦虑。但是,当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焦虑重又出现。他时而祈祷,时而又否定。他阅读着哲学家们的着作,却毫无用处。狂乱时,他害怕自己会自杀。体力劳动让他比较放松,因为劳动时,一切都清楚明了,不存在任何怀疑。他跟农民们聊天,其中有个农民跟他说到那些“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上帝的人”时,竟然启示了他。他看到了理智与心灵的对立。“理智没有让我得到任何东西,我所知的一切都是心灵赐予我和启示我的。”

  从此,列文恢复了平静。他的心灵是他的唯一指引者,那个身份卑微的农民这样一句话,将他带回到上帝面前……什么是上帝?他无意了解。这个时候的列文,就像托尔斯泰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都毕恭毕敬地面对教会,也不再反对教义。

  十

  列文那些瞒着基蒂的焦虑和自杀的念头,在同一个时期,托尔斯泰也这样瞒着他的妻子。他赋予了他的主人公列文以宁静,但他自己并未得到宁静。这种宁静不可能相互传递。我们能感觉到,它多数时候是停留于被人向往的状态,而不能得到实现。托尔斯泰是清楚这一点的。他呕心沥血完成了这部着作,但是还没等这本书写完,他就对它感到厌烦了,无法继续写下去。他毫无心情地发着呆,他对自己感到厌恶和害怕。生命的空隙里,一股来自深渊的狂风席卷了他,那是死亡的晕眩。后来逃出深渊之后,托尔斯泰讲述了这几年可怕的岁月,他说:

  “那时我还不到五十岁。我爱过他人,也被别人爱着,我有几个很乖的孩子,有大片庄园,荣耀、健康我都不缺;我可以像个农民似的割草;连续工作十小时也不嫌累。突然间,我的生命停顿。虽然我会呼吸、吃喝、睡觉,但这都不是生活。我不再向往什么,我也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我向往的。我甚至连真理都不想去认识。所谓的真理,不过是人的偏执。

  “我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境地,我很清楚我一无所有,除了死亡。

  我这么一个幸福的健康的人,竟然会自己感到活不下去了!我不愿说那是想自杀,只能说有一种力量将我引向摆脱生命,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它比我的力量强大。也许这是一种憧憬,和过去对生活的憧憬一样,只不过方向相反。为了不让自己过快地让步,我不得不对自己采取一些措施。于是,我这个幸福的人,竟要藏起一切绳子,以防自己每晚独睡卧室时,把绳子结在几只衣橱上悬梁自尽。我不敢带枪出去打猎了,以防自己开枪自毙。

  “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一场闹剧,有人故意戏弄我。四十年的辛劳、苦痛、前进,回头一看竟是虚无!我将只留下一堆腐肉和蛆虫……只有对人生感到陶醉时才能活下去。可是,当醉意消失,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欺骗,荒谬的欺骗……家庭、艺术都满足不了我。家庭,不过是一些和我一样不幸的人;艺术不过是人生的镜子。人生不再有意义,照镜子又有何乐趣?最坏的是,我根本无法忍耐了。我异常恐惧,就像在密林中迷路的人四处瞎撞,不能止步,虽然心里明明知道越是乱走越是陷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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