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5章 童年的悲欢

  山上,杜鹃花开了;地上,青草长高了;天上,云朵更白了。在西藏,春天的翅膀总是先在门隅地区展开的。

  三头大牛和一头小牛向村外缓慢、安详地移动着,后面跟着放牧人——六岁的阿旺嘉措。

  嘹亮的歌声在暖风中飘荡着: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的声音响彻山冈。

  我从未唱过心爱的歌,

  吆喝的声音就是我的歌唱。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着牛儿来到沙滩上。

  我瞧着它踩出的蹄印,

  多么好看的图样!

  ……

  我和牛儿永不分离,

  我多么喜欢牛叫声啊!

  啊,唠唠唠唠……

  突然,从树后跳出一头没有长角的“小牛”来,还“哞哞”地叫着。阿旺嘉措先是一愣,接着也高兴地跳起来:“刚祖!你学得真像!”

  “我阿爸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刚祖叹了一口气,“学得再像有什么用?哪有你的歌唱得好听啊!谁教你的?”

  “阿妈教我的。”

  “我就没人教。”刚祖又叹了一口气,“我阿爸再也不唱歌了,当然也就不愿教我了。”

  “为什么?”

  “人家说他音不准,还像牛叫。”

  “伯伯那森可是个好人。”阿旺嘉措感到有些不平了,人们不应该说那种让伯伯难过的话。

  “你不懂。低贱的好人,不如高贵的恶人。”

  “我不信。高贵的恶人,不如低贱的好人。”

  “我比你大得多,听得多,见得多。我5岁的时候你才出生呢。”刚祖学着长者的口吻,一本正经地把阿旺嘉措拉到跟前,“我等你半天了,有件非常重大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快说呀。”

  “我问你的话,你可要真心回答。”

  “一定真心!”阿旺嘉措毫不犹豫。

  “从现在起,我阿爸要教我杀牛宰羊了。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只是屠宰人的儿子了,我自己也要成为屠宰人了。明白了吗?”刚祖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狠狠地一掷。一群麻雀从灌木丛中飞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不是很好吗?你既然长大了,当然要学会干活。

  “你能像你阿爸对我阿爸那样地对待我吗?”

  “当然了!”

  “唉,你不懂,人家说:宰杀牲畜的人最低贱,不准和人同坐,不准使用别人的东西。”

  “我不管!有人说‘肉和骨头上不能洒稀饭’,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没有人宰羊,人吃羊肉的时候怎么办呢?不是和狼一样了吗?”

  刚祖笑了,张开两臂说:“好!我们永远是朋友!”

  “永远!”阿旺嘉措也张开了两臂。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摇着,蹦着,摔倒了,在柔软的草地上打起滚来。小牛犊迷惑地望着他们,撒了个欢儿,跳向母牛的身边。

  两人坐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阿旺嘉措望着天空中双双飞舞的不知名的小鸟说:“刚祖,我给你背一首歌吧,算是我对你发的誓,好吗?”

  “太好了!我要牢牢地记住它。”刚祖眨眨眼,十分认真地听着。

  阿旺嘉措朗诵道:

  我们永在一起,

  亲亲爱爱地相依,

  要像洁白的哈达,

  经纬密织不离。

  “不对。”刚祖说。

  “对!”阿旺嘉措不服地辩驳。

  “错了。”

  “一字不错!”

  “不是句子背错了,是……”刚祖把嘴凑近阿旺嘉措的耳朵,带有几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是男人给女人唱的。”

  “……”

  就在这一年,阿旺嘉措的阿爸,由于自小劳累过度,开始经常地吐血了。吃过寺院里讨来的香灰,喝过供奉在佛前的圣水,总不见有一点好转。扎西丹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照样里里外外地干活,只把几头牛交给了儿子去放。咳嗽,盗汗,发烧,胸闷,石头压身一般的疲惫……越来越频繁地向他围攻着。他还是经常装作没事儿的样子,尽可能更多地说笑。次旺拉姆也只在暗中偷偷地流泪。他们都不愿把悲伤传染给对方,更不愿去刺痛天真活泼而又懂事过早的儿子。但它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绳子,终于快要断了。

  扎西丹增把沉重的头靠在墙上,吃力地呼吸着,含情地端详着年轻美丽的妻子,竭力在心中搜索还需要说的话。他的思路像远山的云雾,模糊而迷乱,妻子的容貌却像眼前的明月,清晰而妩媚。他认识她快十年了,老了一点儿吗?不,她是长大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次旺拉姆的情景……一个少女,穿着翠绿的上衣,站在翠绿的柳林里,低着头,在编织自己的小辫儿。远处,一个小姑娘喊着:“次旺拉姆,你来。”她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喊她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依旧继续编织着小辫儿。扎西丹增完全是偶然地、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现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仅仅看到她的侧面,他就震惊了!啊,那么美!她不是人,是妖精,是仙女,或者是什么法术变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最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他此时此刻完全知道了,突然明白了,十分肯定了:就是她!就是她这个样子。这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女子。她的一切,包括每一根头发,都好像是专门为自己生长的,她无论如何不应该、也不能归别的男子所有。扎西丹增那阵子不知为什么竟然变成了一个大胆的见面熟的人,上前搭话说:“你叫次旺拉姆?”少女转过身来,惊诧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歪着头,望着这陌生的男子,既不故作忸怩,也不假装羞涩。扎西丹增老实地回答说:“刚才我听见有人叫你。”少女的脸上立刻消失了疑惑的神色,径自走去了。扎西丹增没有机会自我介绍,整夜里懊悔不已。俗话说:山和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叫错了人家的名字,把次旺拉姆叫成了次旦拉姆,天知道是怎么搞的!他谦卑地请求原谅,对方毫不介意地说:“这没关系。”他还是长久地不肯原谅自己……以后的事,他的记忆当然也是非常深刻的,甜蜜的,但像是春夏的繁花,太多了,太艳了,失去了可数的层次。

  ……

  他终于想起了要说的话。

  “次旺拉姆,那个香客留下的钱,一个也不要动用,不管等到哪年哪月,一定归还原主。”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我们一定这样做。”次旺拉姆忍住泪水,点着头。

  “这总是我的一块心病啊……去印度朝佛,三年也该回来了……不,不是赃银,那就会有人来追捕、查找……不,不是布施,那就该献到寺院里去……”

  “他也许是个黄教喇嘛吧?自己不能娶妻,才特别喜欢咱们的这个孩子。”

  “快去把孩子叫来!”扎西丹增觉得一大口血涌了上来,赶紧从怀里掏出厚纸板一样的氆氇手帕捂住了嘴。

  次旺拉姆立刻朝村外飞跑。她一边跑着,一边听到有一个滚雷般的声音跟在她的脑后:你的丈夫,最爱你的人,你最爱的人,就要走了,远远地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跑着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可怜这个女人,害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定是发疯了……

  她感到这女人又变成了她自己,是她自己拉住了儿子,并把儿子送到了丈夫的跟前。

  扎西丹增挣扎着坐起来,抚着儿子的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爸没有给你留下……财富……记住……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手抓住儿子,一手抓住妻子,突然,手一松,倒了下去,闭上了被美和丑填满了的眼睛。

  次旺拉姆抱住他的双肩,摇啊,摇啊,又狠命地捶打他,像是要把一个睡得太熟的人捶醒。她相信丈夫还会有疼的感觉,还会醒来的。

  阿旺嘉措没有看到阿爸再次醒来,阿妈却昏过去了。她的头伏在丈夫的胸前,像是双双入睡了。

  阿旺嘉措觉得脚下的地塌陷了,房里的柱子倒了。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一下子从山顶跌落到深深的谷底,撞成了粉末。他号啕大哭,他从来还没有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

  那森一头撞进门来,跪在扎西丹增的身旁,撕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用一种令人听来心肝碎裂的哭喊责备着死者:“你呀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去呀……”

  扎西丹增在世的时候,如果说次旺拉姆的身上还有不少女儿性的话,现在她的身上就只有母性了。她在短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一个中年的母亲。她把对丈夫的爱全部加在了儿子的身上,使阿旺嘉措得到了双倍的慈祥。

  阿旺嘉措也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好像去什么地方学了几年回来,变得那样有思想,会猜测、体贴阿妈的心情。

  他沉浸在母爱之海的最深处,像一条谁也不来侵害的小鱼。那浩瀚的、无私的海水,洗去了他失去阿爸的伤痛。

  几乎是每个夜晚,冬天在炉火边,夏天在星月下,他听阿妈讲各种故事和传说,听阿妈唱无穷无尽的民歌。那明快的语言,贴切的比喻,铿锵的节奏,使他着迷;那朴实、真诚、深厚的情思,使他感动。他知道,这些语言和感情的珍珠,不是阿妈自己创造的,而是千千万万的人在心中培植的,一代又一代在嘴上流传的,他们和阿妈是一样的,是一体的,无法区别,也用不着区别。阿妈唱的这些美妙的、有韵的诗句,在村里村外不是也经常响着吗?在游荡着牛羊的山坡上,在打青稞的枷声中,在拍阿嘎〔1〕的房顶上,在打土墙的工地上,在背石头的差民的行列里,在节日的坝子上……到处都飞翔着它们的旋律。对于民歌,他的记忆力像是钉在木头里的钉子;他的理解力像是投进了茶水的盐巴。他对它们像对阿妈一样亲,对家乡一样爱,对雪山一样敬仰。

  又是三年过去了。阿旺嘉措长到了9岁。他干过的活儿像他得到的欢乐一样多,他得到的欢乐像他记下的诗歌一样多。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位年长的喇嘛,他的年龄、气度和谈吐,很快引起了人们的信任和尊敬。他宣称:遵照佛的旨意,要在错那宗的全境招收一批儿童进寺院学经,地点是波拉〔2〕山口的巴桑寺。在学经者的名单上,就有阿旺嘉措。

  波拉在村子的北方,路程不算很远,只是一路上坡,风景也由秀美转为壮丽。人们经常提起那个有名的地方。阿旺嘉措对它也有过朦胧的向往。

  这个消息无疑是重大的,而且来得突然。次旺拉姆的心绪很乱,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阿旺嘉措的心里也是寒暖交加。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吸引着他想去一个新的地方,看一些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接触一下另外的世界。即使是幸福的生活,太平稳了,老是一个样子,也有些乏味。但他又舍不得离开母亲,离开还保留着阿爸的影子和声音的小屋。还有常来找他玩耍的刚祖,甚至那夕阳余晖中的炊烟,长大了的小牛……怎样决定才好呢?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老喇嘛选中了他,是值得自豪的喜事呢,还是隐藏着不测的变故呢?他没有能力作出判断,只有听从阿妈和那森伯伯的意见。

  这位年长的喇嘛,原来并不属于巴桑寺。他是第巴桑结甲措特意派来的六位经师之一。桑结把他们派到巴桑寺来,是为了让阿旺嘉措接受作为达赖喇嘛所必须接受的训练。他们都是精通佛学的学者,其中各个教派的都有。桑结甲措显然出于对五世****的尊重,继承了他在世时采取过的做法。那时候,五世****虽是格鲁巴〔1〕的主宰,却顶住了不少人的非议,在布达拉宫里和其他的大寺院里保留了几名别的教派的著名喇嘛。他说,多了解一些不同教派的情况,总比什么都不懂或者只有单方面的知识要好一些。

  这六位经师在从拉萨出发以前,桑结甲措代表已不存在的五世****晓谕他们:到达错那宗以后,不要说是来自拉萨,只说是来自后藏的几个寺院,为了发展佛教,进行学术交流,培养新一代的喇嘛,以备再建寺院。至于阿旺嘉措,不过是有人向他推荐过的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而已。桑结甲措向他们强调说,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隐秘之处,只是避免引起涉及政治方面的猜测,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发展佛教确实是唯一的目的。

  经师们请第巴向五世****转奉至高至诚的敬仰之心和不折不扣的顺从之意,怀着满腔的宗教热情,来到了错那宗的波拉。他们受到了巴桑寺上上下下的欢迎,对于招收儿童学经的想法给了很大的支持。淹没在大串名单中的阿旺嘉措,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的。这些情况,阿旺嘉措和他的母亲当然更是一无所知。

  让我们回到他们母子的小屋中来吧。

  “阿妈,你说,我去不去?”阿旺嘉措接着表示说,“我听阿妈的话。”

  “我们都应当听佛的指引。既然是佛的旨意,要赐福给你,是要遵从的,是要感激的。”次旺拉姆的柔和的语调里充满了虔诚,“你说呢?”她把儿子看做大人一样,认真征询着他的意见。

  “阿爸嘱咐我说: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己。我想学知识……识字的人在寺院里,书籍也在寺院里……”

  “说得对。我想,你阿爸还在的话,也会让你去的。”

  “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谁帮你干活儿呢?你会想我的。”

  “好孩子,你只要不老想着我就好了,学经的人应当只想着佛,只想着来世,只想着众生的苦难。将来,如果你能受戒,当了正式僧人,就更不能惦记家了。”

  “这里的僧人,不是也可以在家里干活吗?”

  “他们信红教。谁知道以后你会信什么教派呢?”

  “我要信能够在家帮你干活儿的教派。我不能不管阿妈。”

  “好儿子!阿妈还不老,身体也很好。再说,伯伯那森和刚祖会来帮忙的。”次旺拉姆的眼里闪着泪花,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你聪明,懂事早,记性好,又有了这样的机会,一定能超过你阿爸,成为一个更有学问的人。去吧,去吧……”

  “阿妈,你不要哭。我一定常来看你!不要哭了阿妈……”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旺嘉措背着一个不大的皮口袋作为行囊,跟在老喇嘛的马后,出了村子,缓缓地向北走去。

  走了很远,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见阿妈站在一道不高的卵石墙上,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着,霞光从侧方射来,把她的白色上衣染成了粉红色。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白度母仙女的塑像。

  他喊了一声“阿妈……”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扬起手,朝阿妈挥动着。次旺拉姆也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啊,她不是一尊仙女的塑像,她是一位活生生的母亲!

  沿着向北延伸的马蹄印痕,他向后倒退着跟进。他望见阿妈用双手捂住了脸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阿妈留在他眼中的最后的身影!

  ……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他最熟悉的歌声——家乡的歌声: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莫融化呀,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呀,请再盛开三年。

  家乡的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呀,希望常聚不散。

  歌声像是从山上响起来的,又像是从云中飘下来的。悠扬中含着悒郁,深沉中透出悲凉。他听着,听着,鼻子一阵发酸,对于听这首歌,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动情。

  他的纯真的幼小心灵,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变成一只生着花翅膀的小鸟,飞离家乡,飞向天外,去看看远方的世界,高高的群山那边,一定有许多美好而奇妙的东西。现在,他果真要到大山的那边去了,就像在梦境中一样,他感到整个的身心都轻飘飘的。他的脚步却是沉重的,他的小靴子在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土中拔出一棵小树。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阿妈,自己的家乡,离开他熟悉了的一切。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含着感情的,却逐渐地留在了身后,而在远方等待着他的,不管怎样想象,总是那样模糊,那样虚幻。

  他不由得回过身去,再望邬坚林,那个小村庄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极力地寻觅,再也看不到阿妈的身影了。

  十一月的山风,从北方迎面吹来,把他的脸吹得冰凉。他的眼睛也模糊了,连路也看不清了,只觉得脸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滚烫,滚烫……

  他只能跟随着老喇嘛催动的马蹄继续向北方走去。北方啊,北方,北方到底有些什么呢?

  路上,他碰上了背着满桶水的人,在勒邦湖畔又遇上了举行婚嫁仪式的送迎队伍。他记得阿妈说过,对于出门人,这都是吉祥的预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纳兰容若词传 名人传 痛并快乐着-白岩松自传 我的互联网方法论 风雨张居正 李嘉诚全传 毛泽东与蒋介石 林肯传 看见 丰臣秀吉